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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9 FUNERAL ...

  •   CH9 FUNERAL

      他们个个把墓地当做了画室,怀着一颗淳朴的心赞颂死亡。
      ——很有趣吗?

      萧撄虹慢悠悠走到书房门口,替他开门的卓根提斯微微不自在地别开脸,萧撄虹看他一眼,笑了,“卡尔曼?是吧。我记得你。”
      对方表情顿时有点古怪,萧撄虹闲聊地问,“阿德里安好了吗?都一星期了吧。”
      卡尔曼迫不得已点点头,“基本康复了。
      “喔,哪天,再一起玩吧。”
      丢下这一句,他开开心心进了书房,留下卡尔曼扭曲着脸愣在门口。
      梵比多山里自然没有通讯网络,各种设备却一样不缺,自建信站非常发达,因此也毫无疑问地——所有通讯全在负责信息联络的风典司掌控之下。他摆弄着电脑,熟练连上大哥,一边刷屏冲浪一边视频聊天。
      “哥,爹爹妈妈好吗?你岳父岳母好吗?姐姐好吗?姐姐家的猫都好吗?”
      毫不意外地,萧撄城没出声,直接用一串乱码表达了自己气得噎住的心情。
      萧撄虹笑倒在贵妃榻上,拿起颗无花果咬了一口,扔回琉璃盘子里,倒进柔软靠垫堆里大喊,“小安,我要喝茶!”
      安布罗斯没理他,过几分钟卡尔曼怯怯端了杯盘进来,“……勋爵大人。”
      “咦?小安呢?坐下一起喝,你喜欢果子吗?”
      卡尔曼盯着他看,萧撄虹全然不觉,一边跟哥哥胡扯,咯咯直笑,“对,我没事,挺好的,维锦忙,没空理我,嗯,山里的苹果和李子可好吃了。”
      卡尔曼垂下头,脑子里蹦出恶狠狠两个词:惨不忍睹,无可救药。
      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么个家伙!打败阿德里安的——为什么是这孩子!不仅是阿德里安,他那几下出手凌厉辛辣,简直连大他一轮的卓根提斯都躲不过。这孩子……真的只是个四分之一本族血统的人类吗?
      一星期前他们七手八脚把阿德里安送去药塔,三御使之一的菲奥多尔听完前因后果,笑了,“他回来了啊。”
      卡尔曼结巴起来,“他,他是谁?”
      菲奥多尔上下打量他们几个,“龙牙会的新晋?没人告诉你们七年前出过什么事吗?”他在肚里狂笑,北海萧家的二少爷……那是好招惹的吗?
      他在药塔多年,年纪比德拉加和埃米尔大上一轮还多,是老资格的御使人选,也是个典型的科学宅,终日不出药塔一步。边替阿德里安敷药包扎,边简单讲了一遍七年前发生的事,一众卓根提斯听得目瞪口呆,他则大乐,平白有种恶作剧大获全胜的喜感。
      虽然是同僚,他和那两位年轻御使却并不很熟,即使德拉加在药理方面算是个天才,但他化身原形是龙兽的传说和骨塔的一力延揽早就传扬开来,大家并不怎么当他是药塔的人。而埃米尔则纯粹是个疯子,虽然他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蛇狩师,用毒使药也极其在行。
      对菲奥多尔来说,完美人生的短期纲领,大概就理应是在这短短一年里,弄清楚那位小勋爵身上的秘密。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种有点恐怖的求知欲让他在卓根提斯们眼里也像个疯子。
      至少卡尔曼是这么看的,想起菲奥多尔对面前这小孩子的形容,他益发不敢跟萧撄虹呆在同一个房间里,讷讷地退了出去,留他一个人尽情吃喝玩乐。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门锁一响,萧撄虹静静走了出来。卡尔曼盯着他看,男孩面无表情,清澈眼睛无波无浪,冷冷地瞧着前方不知什么,双手规矩垂在身子两侧,走得挺拔缓慢,无视卡尔曼,飘然而过,径自向楼上走去。
      几分钟后他就后悔自己没跟上去,耶雷米亚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见了他便皱眉,“小宝呢?”
      卡尔曼边行礼边有点发抖,“上楼去了。”
      耶雷米亚眼神一紧,疾步窜上楼梯,卡尔曼浑身发冷,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又想不通,颤巍巍跟着御使大人追上去,跑了一层,放眼扫视,向上一看顿时吓得脚软。
      一张脸半个身子倒挂下来,脸色本来就透白冰冷,嘴唇又没了血色,只剩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瞳孔里的墨蓝色几乎蔓延过眼白,眼神里就是一股漆黑,衬着还没长出多少的亚麻灰色发茬,一张脸上黑白分明,冷眼一看像只精致的骷髅。
      他狠狠吃了一惊,细看才发觉竟是萧撄虹,男孩半个身子倒悬在楼上阳台外,双手垂在风里飘飘荡荡,他身体柔韧性似乎不错,细腰拗出个古怪弧度,一声不吭,死人一样。
      卡尔曼惊呼一声,正犹豫不决是爬上去接他还是怎样,倒吊在头顶的男孩却倏地消失,那姿势简直像被什么东西含在嘴里硬甩上去,又吓了他一身冷汗。
      他冷静下来,跑到楼上观景天台,耶雷米亚正在那里,顿时松一口气,知道定然是御使大人把萧撄虹拎了上来——可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耶雷米亚拗弯了腰,紧紧抱住萧撄虹,过一会儿松开手,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萧撄虹整个人一晃,软软地栽倒,耶雷米亚拎住他后颈,回头见卓根提斯们匆忙赶到,最后是安布罗斯和德拉加。他眉梢一立,把萧撄虹丢给手下,大踏步走过去,一脚踹在安布罗斯腹部,踹得他登时跪倒爬不起来,再揪住德拉加笔直抵到墙上,拳头雨点似的落了下来。
      卓根提斯们怔了一瞬间,急忙冲上去拉架。
      莱努察得到消息,立刻带人赶到,几下子强硬分开战团,拦住耶雷米亚。他皱眉不想说话,知道这是一滩浑水,耶雷米亚对这萧家的小娃娃明显有点奇特偏疼,嘴里不说也当成了心尖的肉眼中的珠,虽然萧撄虹身上时时处处都透着古怪,也容不得半点疏忽。
      萧撄虹动了动,挣扎着在卓根提斯扶持下站直,伸手揉腰,嘴里还咕哝,“好痛,谁打我了……”一抬头看见众人,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怎么了?”
      卡尔曼顿时欲哭无泪,怎么了?爵爷……您有深更半夜扮倒吊男吓人的爱好吗?
      ——你差点从楼上倒栽葱掉下去跌死!
      只是他那表情俨然不像记得的样儿。
      莱努察按住耶雷米亚,“别打了!是你弟弟也不能这样!”
      耶雷米亚咝咝地低声咆哮,握着德拉加脖颈,直把他的脸掐得发紫,“你去了哪里?主上指派你看顾他,你去了哪儿?!”
      德拉加沉默,他确实刚从药塔赶来,自从一星期前萧撄虹当众说了“我不要他”,维琴秋没应声没制止,埃米尔伤势又重,他便没二十四小时留在火兰馆,每天大概也只有三分之一时间来报道,多半是替萧撄虹配些安神药,调养他之前失眠受惊留下的小毛病,反正有安布罗斯和多半个龙牙会贴身保护,总不会有事——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安布罗斯好容易半跪起来,不顾痛先扯住耶雷米亚,“御使大人,是我的错!我在跟德拉……聊天,疏忽了小宝……”
      耶雷米亚抬脚又把他踹开,撞到墙壁重重跌回地上,顿时不能动弹。
      萧撄虹大喊一声,“你他妈疯啦!”
      霍雷亚匆匆从楼下上来,一见这惨烈场面,感叹一声,“壮观。”马上又收敛脸色,“咳咳,主上传语,”他一紧嗓子,模仿维琴秋悠哉莫测的甜蜜音调,十分不像,却有十足的压力,“‘别他妈闹了,都给我过来,想死的除外。’”
      在这个家里,还没有谁敢对这句话说一个不,连受伤的安布罗斯和德拉加也被拖了过去。萧撄虹跺脚大怒,“你们脑子有问题!都打成那样了,还拖着走!”
      被他骂到的卓根提斯咧咧嘴,不知如何回应。天知道日常被耶雷米亚大人打个半死的龙牙会和狼林有多少,大家早就见惯不惊。
      安布罗斯招招手,萧撄虹跑过去,任凭安布罗斯在他脸颊上轻轻刮了一记,喘息着说:“……我有没说过不许骂人?”
      “是,说过……你他妈是个混蛋!小安!”他就地一坐,突然哭出声来,“混蛋!”
      耶雷米亚伸手扶他,萧撄虹一躲,看清是他,抓过手指一口咬下去,登时见血。
      耶雷米亚眉头一皱,眼睛却突然发亮,反而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硬卡着他腋下抱娃娃似的拎了起来,夹在怀里大步走了。萧撄虹被他半拎半抱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德拉加和安布罗斯,虽不出声,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一股奇特的黑暗,说不上是无助还是悲伤。

      维琴秋听完卡尔曼结结巴巴讲述,转向耶雷米亚,“嗯?”
      耶雷米亚没作声,维琴秋看他那个表情,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随手拨了拨身边那只琉璃炫彩的精致灯盏,七彩光色映着他流蜜般光洁秀美面容,空气中仿佛徐徐拂过异样芳香,幽幽不散。
      霍雷亚会意,让其他卓根提斯各归其位,德拉加和安布罗斯送回房间,招药塔侍从来照看。萧撄虹缩在一张单人沙发里,捂着脸上的五指印,龇牙咧嘴地装委屈。
      维琴秋的声音是从来未有的淡静,“说吧,”他轻轻咳嗽了几声,“怎么回事。”
      “他打我!”萧撄虹一指耶雷米亚,还想撒赖,看见维琴秋脸色,气势顿时弱了下来,“维锦……”
      他咬咬嘴唇,“我,我不知道,我就是看见个人。”
      “唔?”
      “我在书房玩电脑,突然觉得四下里都黑了,还以为停电,正找小安,有个女孩子开门进来,叫我跟她过去。”
      莱努察一怔,“女孩子?”
      他和霍雷亚对看一眼,维琴秋已经问出来,态度平静得出奇,“那女孩子长什么样儿?”
      萧撄虹趾高气扬,“可好看了!”
      很瘦……比我还高些,白雪雪的皮肤好像一碰就会融掉,头发又长又黑,大眼睛深得可有内容,给长长的齐刘海那么一衬,眼睛里面就像躲着一整个森林的鬼魂,嘴唇薄且翘,红得像涂了胭脂,不笑也像在笑。
      “就是……好像一直在冷笑。”萧撄虹缩缩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有点眼熟。”
      维琴秋不动声色点点头,看一眼萧撄虹身后的霍雷亚和莱努察,两位御使的脸色已经冰冷凝冻。
      他徐徐地问,“那‘女孩子’是不是穿了黑色袍子,里面衬着非常艳丽的红色衣裳。”
      如他所料萧撄虹大喜,“哗,维锦你怎么知道!”
      维琴秋情不自禁一闭眼,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一个玩笑当真引来了鬼魂,抑或只是你这小子在同我开另一个生猛阴险的玩笑?
      你当然会觉得眼熟……如果你没有说谎,如果那的确是“她”。
      他犹豫一下,疲倦地问,“那女孩子叫你去跳楼?”
      “跳,跳楼?!”萧撄虹顿时变色,脸上微微露出恐怖,“我……我不知道,她只是叫我跟着她走,然后我就……”
      什么都不知道了。
      耶雷米亚眉梢一扬,莱努察按住他肩头,摇摇头。
      维琴秋叹一口气,低声说,“请骨塔师匠。”
      好像叹那一口气就费尽他全身力道,他懒洋洋地,“小子,你知道你看见了谁吗?”
      萧撄虹口无遮拦,“不会是你的小三吧?”
      维琴秋看着他,“你还想吃耳光吗?”
      他挥手示意,莱努察上前一步,轻声说:“勋爵阁下,你看见的很可能是……瑶大人。”
      “嗯?”
      莱努察叹口气,“瑶•薇恩•维奥雷拉。”
      ……一百年前死去的维奥雷拉尊主吗?!
      萧撄虹陡然回身,维琴秋微微对他点了点头,低低地笑,“你想去看看吗?他的画像还在骨塔里存着呢。”
      “不想……可是为什么!”
      “半夜见鬼,也不算稀罕,火兰馆是历代尊主专用住处,有一两个鬼魂在里面晃,很了不起么?”维琴秋淡定地看着他,“回去睡觉吧,莱加,你跟着他。”
      萧撄虹愣了会儿,“我要去看小安。”
      维琴秋点头准了,莱努察带着男孩行礼告退,他立刻叹出一口气,轻声问余下的两位龙牙会御使,“你们看呢?”
      耶雷米亚照旧不作声,霍雷亚却笑了,“毛头有事藏着没说。”
      他眼光何其锐利,一眼就看得出,萧撄虹刚才那一篇子固然不是说谎,却言不尽意——从书房到天台,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东西呢?

      萧撄虹跑回房间,安布罗斯正躺在偏厅套间里,被耶雷米亚打了个动不得,药塔侍从伺候他服了药也敷了药膏,萧撄虹进来就趴到他身边,委委屈屈地,“小安……”
      安布罗斯摸摸他头顶,“是我的错,我没看住你,耶雷米亚大人打死我也不多。”
      “有他什么事!”
      安布罗斯打他一下,“别不识好人心!”牵动伤处痛得他一缩,“唔。”
      他絮絮地教育,“要是耶雷米亚大人今天不在,你从楼上摔下去有个好歹,我更是万死莫赎。”
      萧撄虹静了一会儿,压低声线忐忑叫他,“小安……”
      “嗯?”
      “我刚才没告诉维锦,走到楼上时……其实我还看见了一个人。”
      “谁?”
      “我不认得,是个男人,很高,和……耶拉差不多高。那人站在栏杆边上,笑着招手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了。”
      安布罗斯浑身窜过一股凉意,他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他……”萧撄虹犹豫一下,底气不足地,“他看上去,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他长什么样子,那个男人?”
      “就……很高,挺普通的,笑眯眯,身材很好。”
      “也跟耶雷米亚大人很像?”
      萧撄虹不甘不愿地,“……嗯。”
      那一定是个卓根提斯,至少是个练家子。安布罗斯想着,头上微微冒汗,“小宝,你为什么不告诉主上?”
      萧撄虹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忽地拍了下手,“啊,那男人的眼睛有点像大孔雀!”
      安布罗斯一怔,随即差点笑出声,“像哈拉兰布大人?”
      “对,长得也有点像,确实。”
      安布罗斯看着他,确定不了他讲的是真是假——可萧撄虹有什么理由要骗他呢?他抚着肋骨上的绷带想了一会儿,总结:“总之我以后会看住你,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儿。”
      这个家,这个家里处处藏妖匿怪,而你一个四分之一血统偶尔却能爆发出那种古怪潜能的小孩子……他看着萧撄虹纤细脖颈上一痕几乎看不见影儿的淡蓝血管,微微叹气。维奥雷拉自古被视作吸血鬼原型,其实也不过是因了家族中有交换血液以交流智识与能力的传统,虽然看在外人眼里是诡异了一点。
      但那至少也得是同级别的卓根提斯你情我愿。他看一眼萧撄虹,就这么个懵懵懂懂的毛头,有什么用呢?
      而瑶•维奥雷拉的鬼魂忽现忽隐,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并不怕鬼,就算那是往代尊主的鬼魂,不客气地说,瑶做鬼的话,比他活着还更不可怕些。他担心的只是一件事——瑶为什么会找上了这毛头?
      萧撄虹已经不再抽抽嗒嗒地装哭,偎在他身边专心致志数自己的手指头,安布罗斯拍拍他,“回去睡觉。”想一想又告诫他,“别欺负德拉,他是药塔最好的,主上指派他跟着你,是为你好。”
      萧撄虹沉默一会儿,笑了,“是吗?不是因为他是条龙?”
      安布罗斯一怔,萧撄虹起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挥挥手踱了出去。

      哈拉兰布夜半赶到火兰馆,听了霍雷亚复述,好玩地笑了笑,看一眼面无表情的维琴秋,“主上啊……”
      维琴秋很不耐烦,“有话就说。”他一直讨厌哈拉兰布这个口气,可每当对方细长眼睛里露出那种古怪的柔和宽容——“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就有点没法干脆利落地恶言相对,虽然他一直都很擅长这个。
      哈拉兰布微笑,修长手指捏起茶盏转了转,指尖上带了点光泽,显得异常清洁干燥,褐色浓密发丝梳得一丝不乱,微微掺着几丝银。维琴秋盯着他光洁的额头看了半天,十分感慨,这人每天到底花多少心思时间在打扮自己上?——这个问题他打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好奇了,可惜对方永远不肯正面回答。眸子一转,他看见哈拉兰布腰上的缕金香薰,和他腰带上那些叮呤当啷不知派些什么用场的挂件吊在一起,并不算显眼。
      哈拉兰布凝神也在打量尊主大人,毫不讳言,听说瑶的幻影现身,他也吓了一跳,姑且不论真假,瑶的名字对整个家族来说都很有点威慑力。特别是这一遭看见的人也实在不可小觑。他和维琴秋自幼相识,差不多算得上青梅竹马,对尊主大人那点子小心思洞若观火,是一种异常的了解,正因为了解得有点过了头,自己也成了个族人眼里的异端。维琴秋想什么做什么,别人看着咋舌惊恐,骨塔师匠通常都笑得没头没脑,视若理所当然——当然,这份淡定让他给人的古怪恐怖感说不定比维琴秋更多几分,毕竟骨塔的大巫从来就是大众心目中的准妖怪。
      他徐徐地问,“你觉得是真的吗?”
      维琴秋摇头,“该相信他吗?”瑶之所以特别——特别恐怖,不仅因为他是一半人类血统的维奥雷拉,更因为那份叛逆,那份狂傲不羁、恣行妄为毫无疑问是百年来独一份的,当然……才华与魔力也是独一份的。
      他突然有点无力。
      哈拉兰布抬起一根手指,深思地抵住下颏,会是真的吗?和维琴秋一样,他很在意这个问题,如果是真的……这会是个预兆吗?关于那个十六岁的男孩子?
      过了良久,维琴秋低声含糊地说:“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哈拉兰布扬了扬眉,“我知道。”尊主大人没说出口的,他自动补完,四分之一的维奥雷拉做当家尊主吗?那是绝不可能的。何况这孩子家里也绝不会容许。
      维琴秋叹了口气,“可那是怎么回事?”他盯住哈拉兰布,眼神里的浓绿近乎湿润……你是骨塔师匠,这个家族中魔法与巫术的至高无上,你告诉我啊。
      哈拉兰布平生最怕他这个眼神,立刻苦笑,“我不是推搪,可那毛头会不会在说谎?瑶大人的画像虽然只在骨塔,但他可是萧家人,难保没听说过瑶的长相。”他知道维琴秋疑心病重,这个说法也并算不上牵强,可是——原因呢?
      两人面面相觑,维琴秋挑一下唇角,声音更低,哈拉兰布几乎要凑到他唇边才能听清,“如果他没有呢?”
      这山里鬼魅纵横,幽魂处处,卓根提斯个个都有通灵的体质,看见点什么全不奇怪,但值得在意的是那些相似,百年前的妖异年轻尊主和如今的小小萧家勋爵……和瑶继位的年纪一样,他也只有十六岁;他们都有一部分萧家血统,另一部分则来自维奥雷拉尊主。
      “天,”维琴秋呻吟,“别给我玩这个了。”
      哈拉兰布拍拍他手腕以示苍白安慰,维琴秋厌烦地打开,“你还有备份吗?”
      哈拉兰布笑了,“怎么?德拉太不合意?”
      “放屁,他直到现在都不肯去骨塔,欧金纽又看不上他,叫我怎么办?”
      “你觉得他是为了谁吗?比如……”骨塔师匠笑得有点幸灾乐祸,“那个蛇狩师?”
      “埃米尔不行,”维琴秋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不行,能力、性情,没一处合适。”
      “能力,性情,”哈拉兰布喃喃自语,微笑,“可不是嘛。”他目光温柔,看着维琴秋,“那个位子可不是谁都能坐。”
      维琴秋没有看他的眼睛,“当年你又不肯去龙牙会。”
      “你知道,我的化身不是龙。”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你自己不肯。”恨恨翻了个白眼,维琴秋扭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宝他外公那一代的龙牙会总座,原形就是条蛇。”
      “阿法纳塞大人吗,”哈拉兰布点头,“没错,但是……”
      “所以你跟我这儿装什么无辜啊!”
      哈拉兰布吃惊地住口,维琴秋一抬手,掀翻了他面前茶盏,眼神里怒气冲冲,“你自己不要进龙牙会,否则总座的位子怎么会空到现在!”
      他发了一通脾气,垂下头捏着自己手指发呆。
      哈拉兰布缓缓伸出手,似乎想抚摸一下尊主大人的头发,去到半路还是忍住,声线放得更柔和,“现在这样,不是更好么?”
      维琴秋用力抬起头,在哈拉兰布微笑的凝视里沉默了会儿,点点头,“嗯。”
      被他一双清透湿亮的眼一看,哈拉兰布顿时有点返老还童,笑着哄了句,“乖。”
      维琴秋又给他一个白眼。
      哈拉兰布咳了声,脸色略微严肃,“维锦,你可要那孩子来骨塔?”
      维琴秋沉吟着没作声,哈拉兰布暗暗叹气,他情知维琴秋不舍得,七年前他约略提过,萧撄虹这孩子很有点古怪,不如情商北海公爵,把孩子收到骨塔教养,指不定能早早发掘出他身上潜能,只是不止萧撄城坚辞,维琴秋也犹豫不决,还不是碍着萧未瀛的情面。
      他试探着问,“你叫德拉去陪毛头……”
      维琴秋摇头,“起先我没那个意思的,但是后来……”他看了哈拉兰布一眼,有点有苦难言。
      哈拉兰布懂他的意思,笑笑说:“到这一步,不能不小心了。”
      维琴秋看他一眼,“我连这都不知道了?”
      哈拉兰布耸肩,又说了几句闲话,由霍雷亚送出去,维琴秋斜靠在沙发上,眼也不睁,把手一抬,“来。”
      萧未瀛握住他指尖,绕到身边坐下,凝视一会儿,搂进怀里轻轻亲了下他的头发,“谢谢你,维锦。”
      维琴秋叹了口气,变本加厉蹭了蹭,声音闷闷地埋在他怀里,“哈拉倒没有坏心。”
      萧未瀛拍拍他的背,“我知道。”他当然明白,萧撄虹一身的古怪,在人世间算是个小变态,到这梵比多山里,却激起了骨塔师匠爱才之念,能不顾他只有四分之一维奥雷拉血统,想收入骨塔,已经是莫大荣耀,不能不说是看了维琴秋面子——哈拉兰布才华横溢,身手也不凡,当年差一点就成了龙牙会总座,却甘心放弃,转头刻苦修习,终于入主骨塔……
      为了获得足以扶持他的权位,放弃与他朝夕相守的机会。
      不是吗?谁不知道龙牙会总座才是与当家尊主两体一心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而维琴秋的报答,是继位二十年来龙牙会总座之位始终空悬,
      萧未瀛微笑,知道有个人和你一样关切你爱的人,这感觉倒也不坏。
      维琴秋突兀地问,“小宝会一直留下来吗?你大哥肯吗?”
      “他大哥肯不肯,才是问题。”
      “嘁,”维琴秋冷笑,“奥尔丁,又一个兼职老爸。”

      安布罗斯被耶雷米亚打了个卧床不起,贴身保镖只好换人,龙牙会的卓根提斯在萧撄虹手里吃了大亏,顿时服帖起来。萧撄虹在火兰馆里闷了几天,要求出门去玩,陪他的人自然都唯唯诺诺,知道他个子不高,特意找了匹爱爬山的卡巴金矮脚马给他,想不到马儿撒起欢来,一溜烟地窜出去,曲曲折折地奔向高处,卓根提斯们个个跨着的阿拉伯马竟差点追不上。
      萧撄虹看见所有人都被甩在后面,开心起来,益发加了几鞭子,马儿在山路上绕了几个弯子,耳朵忽然一动,四蹄飞卷,笔直窜出去,径自穿过一片矮林,萧撄虹给树枝打了几下头,正在生气,眼前忽然一亮,林子后面竟是大片草海,及腰高的绿草铺天盖地,像从远处地平线上潮水般涨起来的,直涌到眼前。
      萧撄虹大声欢呼,一鞭子抽得小马飞了似的扑进草地,他哈哈大笑,说不上为何心情如此之好,顺手把鞭子高高抛了起来,也不管掉去哪里,深呼吸一口清凉馥郁草香,觉得心胸开阔快活得了不得,又吸了口气,仰起脸闭上眼睛,大声喊,“哥——”
      一瞬间他想起第一次骑马的光景,萧撄城放他在身前,两人一骑在庄园牧场上尽情奔驰,急如驭风,小身体向后一靠,就是大哥坚实怀抱,那时的清瘦少年,已经有了家族祖传的冷峻坚定。
      回答他的是呼啸而来一声锐响破空。
      啪的一声,丢上半空的鞭子被一箭钉住,活像狞猫矫健身形劈空而过,将猎物按倒在地。
      萧撄虹陡然睁大眼睛,本能向后一仰,扑通摔下马背,险险避开第二支箭。
      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手脚一缩,屏住呼吸,极聪明地滚进草丛里,占了细巧身材的便宜,心想不管是谁袭击,一时半会儿总找不到人,大概撑得到龙牙会赶到。
      刚想到这儿,一只光滑冰凉的手攥住他后颈,一用力提了起来,萧撄虹吓得张嘴想叫,那只手微微用了点力气,他顿时四肢酸麻,关节里像有蚂蚁在爬,眼泪都迸了出来。
      面对着面,那只手的主人皱眉看了他两眼,放他下来,轻声说:“原来长这个模样。”
      萧撄虹上上下下揉着自己,忍着泪偷眼看他,对方是个面无表情的大叔——是真的面无表情,他爹萧未晏、大哥萧撄城,乃至维琴秋……偶尔也会做个面无表情的吓人样儿,却都只用不多一会儿,这大叔大约五六十岁,一张脸轮廓分明,鼻子尤其帅气,俊俏得活像假的,脸上却连半点肌肉筋络的动态都无,怎么看都像戴了张精美过头的面具,如果不是看到他左手里那张桦木弓,萧撄虹真有意伸手摸摸看他的脸是不是雪花石膏捏的。
      “欧金纽•杜尚•维奥雷拉。”他的声音沉闷得也像被面具隔了一层情绪,“初次见面,小勋爵。”
      萧撄虹盯着他手里的弓箭,退了一步,怯生生地,“……刑塔师匠大人吗?”
      欧金纽没有回答,挽弓搭箭笔直瞄准他,“跑吧,小勋爵。”
      萧撄虹眼珠子瞪得差点滚出眼眶,“啊?!”
      他倒退一步,“……大,大人!欧金纽先生!不!师匠大人!”强扭出一个可爱笑脸,声线里带了哭音,“别开玩笑……”
      欧金纽沉沉地问,“要我读秒吗?”
      萧撄虹转身就跑,边跑边淌眼泪,活像给惊吓扭开了水分的开关,刚跑了没几步,身后破风声响,一箭堪堪钉在他脚后跟。他吓得惊了的兔子一样,猛然拐了个弯,丢了魂似的跑向草丛深处。
      又一箭擦过他头顶,钉在脚前,他跑得气喘吁吁,觉得心肝肠肺都翻到了喉咙口,直想扑倒在地,耳畔“唰”的一声,他只觉颈子上一阵刺痛,脚一软就趴在了地上,心里顿时千般委屈万种别扭,一拳狠狠捶在潮湿泥土上,哇地大哭起来。
      耳边听见又是一缕尖锐风声,他用力闭上眼睛,不到一秒种后却听见一声闷闷的撞击声。
      他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一只,做贼一样偷偷转过头,迎面发觉自己被罩在个高大的背影里。
      细看一眼,他惊喜地叫,“德拉!”
      德拉加握住那支箭,稳稳挡在他面前直视欧金纽,“师匠大人。”
      欧金纽细细看他,突兀地问,“你哥哥还好吗?”
      萧撄虹爬起来一把抱住德拉加的腰,撞得他晃了晃,心头陡然一震,这个姿势,这个感觉……呵,他在心里自嘲地笑了。
      竟然还记得吗?七年前在药塔,那个被蛇吓到的孩子,爬起身的第一件事,也是紧紧搂住自己,藏在身后好奇地露出一张小脸,一脸的安然无恙。
      萧撄虹担心地在他身后唧咕,“你的伤好了吗?你的脸还肿着呢。”
      他瞧着德拉加的手,德拉加顺势藏到袖中,掩不住鲜血一滴滴洒下来染红草叶。
      空手接刑塔师匠一箭,能不受伤,也不是人了。
      萧撄虹听见马蹄声,惊喜大喊,“小安!”
      安布罗斯冲他挥挥手,没说话——也说不出话,他和德拉加打马飞驰到这儿,一路都在佩服德拉加的忍功,明明大家都被耶雷米亚揍了个零碎,这家伙却俨然比自己一个狼林属下的耐力都好,抢了马匹就狂奔而来,全不顾一身的伤——话说回来,他承认德拉加的复原力也过分好了一点。
      难道这就是龙族的特权吗?
      安布罗斯撇撇嘴,两人本来在屋里养伤,不约而同都耳尖一动,又不由自主撑持着走到门口,安布罗斯犹豫地问,“你听见没有?”
      德拉加点点头,“驯马的燕子哨。”
      两人看到对方表情,立刻验证彼此怀疑。哨声分诸多套数,因马匹品种不同而区分,刚才那一声明明是在召唤卡巴金马,卡巴金马通常不下龙舌谷,只在高山才用得着,谁会跑山腰来吹这套燕子哨?
      安布罗斯脱口而出,“毛头!”
      心念一转,他忍痛拔脚就奔出去,一边急得冒火,无端满心恐怖,没错,萧撄虹个子矮,对着狼林惯常用的阿拉伯马,上下都勉强,肯定有人拍这个灵巧的马屁,弄了匹小马讨他欢喜,可是他绝对吹不出燕子哨,那么……是谁在召唤他那匹马?想干什么?
      更要命的是……安布罗斯看着德拉加,“你听得到。”
      德拉加退了一步,仍然犹豫地点了点头。
      安布罗斯微微合了下眼睛,终于说:“快走,得去看着小宝。”
      他心里惊疑不定——这小子究竟有多强!
      燕子哨因为吹奏者能力不同,并不是所有卓根提斯都听得到,刚才那一声明显是个高手吹出来的,细如柳絮,飘进耳朵时让人毫不察觉,尖锐也像柳絮,落进眼睛就是半晌的痛疼。这样的哨声,就算龙牙会中人也未必个个都听得到,安布罗斯是狼林高层,又在盛年,耳力、目力都好到不行,清楚辨认出这声哨子的来处,不算奇怪,可是……一个镇日宅在塔里的药塔御使,居然也听得到?
      两人不顾阻止,抢了马匹直奔翡翠海,那片草野长得极美,连名字也漂亮得要命,某些时候却也的确要命。跑到草场,远远便看见一个逃一个射的两人,安布罗斯哗地惨白了脸色,看一眼德拉加,“德拉?”
      德拉加点点头,“我去,帮我挡住刑塔的人。”
      安布罗斯唰地抽出弯刀,一磕马镫,笔直向着草场边上鬼影般飘忽不定的一群人冲了过去,看服色就认得出,那是群刑塔的卓根提斯学徒——刑塔师匠究竟想干什么?!
      他斩瓜切菜般对付那群刑塔学徒时,德拉加已经纵马跃到萧撄虹身后,眼看一支箭笔直飞来,他合身向前飞扑,双手去捉,一前一后攥住箭身,落地之后还被冲力带得小小滑出一步。
      右手伤痕已经见骨,微微飘着灼烤皮肉的焦糊味,怕伤到萧撄虹,他抢先用手指去抓箭镞,抓是抓着了,也被钢镞烧出重伤,要不是左手同时攥住箭身,长箭无疑会穿透他掌心再刺穿萧撄虹脖颈。
      安布罗斯跳下马背,踉跄着走过来,一个礼行得有点勉强,“师匠大人。”
      欧金纽冷淡看他,“肋骨断了两根,还能打架,好。”
      安布罗斯回头看看七零八落的刑塔学徒,不觉苦笑,“师匠大人手下留情。”想也知道放了水,否则为何只带一群学徒,他皱皱眉,看向躲在德拉加身后的萧撄虹,“大人这是……”
      他满脸的黑线和问号,欧金纽并不搭理,一步步走过去,萧撄虹害怕,禁不住攥紧德拉加衣摆,又往他身后缩了缩。
      德拉加面无表情——安布罗斯突然觉得,他这副僵尸态度,简直不亚于欧金纽那张精雕细刻的假脸,“师匠大人,这孩子是……”
      “北海萧氏的二小子,我知道。”欧金纽一口截断他,冷森森看着他的眼睛。
      萧撄虹呜哇一声又哭,“……我要去告诉维锦。”
      安布罗斯嘘一声,“闭嘴,小宝。”
      德拉加轻声说:“师匠大人。”
      “你奉命保护他,是吗?”欧金纽脸容僵硬,声音却是有表情的,不过是种显而易见嘲笑,“半途而废,一无所知,你有那个资格吗?你有保护谁的资格吗?”
      看着德拉加滴血的手,他发出细微冷笑声,“你连你哥哥一半都不如……我倒记错了,你至多也就只赶得上他一半。”音调里益发带了点残酷,“你本来也就只配和他搭上一半的边儿。”
      德拉加垂下眼睛,哥哥吗?所有人眼里永远都只是耶雷米亚,不是吗?年少惊才的龙牙会御使,既然有了他,为什么还要有我?就不能……彻底忘掉我吗?
      这是他永远弄不清楚的问题。
      十三岁的时候,欧金纽干脆地告诉他,“你从来就没让我失望过,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
      他没抬头,知道那不会是句好话。
      此时此刻那句话重新扑到二十三岁的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耳边。
      “因为你实在没法让人对你抱半点希望。”
      安布罗斯屏住呼吸,空气中本来过浓的草香味这一刻格外幽深,流沙般层层下沉,淹没呼吸。
      德拉加没有回答,欧金纽也没有再开口,他们之间仿佛横亘了一堵万丈高墙,墙这边是午后和风拂过草海习习如雨的细响,墙那边则是天苍野茫的一座墓碑。
      “呵。”
      轻微的一声冷笑像一滴血在坠落的瞬间凝冻成冰。
      德拉加只觉左手一阵剧痛,提在手里的长箭陡然被抽走,他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抓,眼前一道白影斜斜划过,笔直扑向欧金纽。
      刑塔师匠不避不让,脸上照旧八风吹不动的淡然,瞳孔中一线聚光却陡然尖锐闪烁。
      安布罗斯大吼,“小宝!”
      德拉加伸手去抓,痛得整条手臂都发麻,他眼睁睁看着那孩子抢过长箭,合身直扑,以一个近身对战两败俱伤的姿势,自上而下狠狠刺向欧金纽,就像他手里攥着的不是一支箭而是柄匕首。
      “锵”一声巨响,犀利金属棱角相击,凭空竟然有苍白火花微微溅开一刹那。
      欧金纽一张脸是木雕泥塑的佛陀,镇定得天荒地老,他面前挡着个人,正慢慢抬起头来,与萧撄虹碰了个对脸。
      老到如安布罗斯,竟然都没看清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身上是件和萧撄虹极其相似的米白色袍子——或者不如说几乎就是一模一样,头发留得很长,在脑后绑了条长长的辫子,露出了浑圆漂亮的额头,皮肤黝黑光滑,一双眼睛就被衬得活像深潭里的雪雾,迷蒙得有几分惨淡。
      安布罗斯瞠目结舌,“这……他……”
      他完全呆住,会是自己想到的那孩子吗?这男孩子看上去极其年轻,大概不会比萧撄虹更大,身高也相仿,他微微屈着一膝,借力擎住手腕上的压力,手里握着的是一柄普通的弯刀,箭镞被刀刃挡住,萧撄虹脸色煞白,竟然一步不能再进。
      安布罗斯拖着腿冲过去,他知道萧撄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这孩子眼下明显又犯了那种异样疯病,不把对方整个半死不算完。可是这回的对手偏偏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对着欧金纽扑通跪倒,视线里满是恳求,“师匠大人!”
      萧撄虹手腕一转,箭镞贴着刀刃疾滑,他本来全身力气都压在这一击上,想不到被对方利落接下,这一下子箭镞去势依旧,直戳对方喉头,却把自己胸口都送到了对方刀尖上。
      德拉加扑上去想抓住他,哪来得及,他突然大喊——十几年没有提高过声线,他差点给自己沙哑喉咙吓了一跳,“格拉齐安!别伤着他!”
      果然是他。
      安布罗斯喃喃地,“果然是他。”
      名叫格拉齐安的少年双眉一敛,漆黑睫毛刷地垂下,手上劲道忽地放松,萧撄虹猝不及防,他的攻击本来就依着对方的防御,对方突然收力,带得他一头撞了过去,失了重心,格拉齐安手上刀锋如同镶了磁铁,圆转自如地轻轻一挑,萧撄虹本来自上而下的一击被他带得偏了方向,手上吃不住劲,用力一不均匀,木质箭杆啪一声折断,他整个人也被冲力甩了过去。
      这一下子连消带打十分之妙,如果不是心跳仍然过速,安布罗斯都想叫一声好。他终于明白一件事,对付萧撄虹这种发疯,起码得有不亚于他的速度和力气,这孩子年少而稚弱,看着全然不像会随时爆发的模样,但他一犯了毛病,出手立刻像个妖怪,完全不配他那娇气外表。
      萧撄虹砰地摔进草丛,仰面朝天躺了会儿,静静不动,安布罗斯爬起来赶过去,德拉加早扶他起来,抱在怀里立刻试过脉搏,摇一摇轻轻叫,“小宝?”
      萧撄虹半睁着眼睛,眼神没有焦距。欧金纽看他一会儿,“带他过来。”
      安布罗斯挡住德拉加和萧撄虹,苦笑,“师匠大人。”
      “让开。”
      安布罗斯一个寒噤,仍然不动,他张开双手,是个不加抵抗的姿势。
      “让开!”
      “你凶什么啊!”
      安布罗斯差点给这一句呛得吐血,萧撄虹推开德拉加的手,坐起来气喘吁吁盯着欧金纽,要不是一张小脸照旧煞白没半点血色,也真算气势如虹,喊出那一句,他威风凛凛地喘了半天的气,抱着德拉加的手臂站起来,“好好的你拿箭射我……我得罪你了吗?!”
      欧金纽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少年一双青蓝色瞳孔明澈如翡翠水晶花,将开未开,泫然欲泣。
      欧金纽忽然笑了,“呵。”除了笑声,他脸上就没有一点可以称之为喜悦的表情。
      格拉齐安随着这个声音仰起头,脸颊偏向刑塔师匠的方向,嘴角轻微地斜了斜,他后退,弯刀不知何时已经收了起来,双手拢进宽大拖垂衣袖,抄在胸口,退到欧金纽身边,他像只雀鸟一样偏着头,若有所思。
      欧金纽看了他一眼,又对安布罗斯点点头,“狼林,尤佳的弟弟,对吧?”
      安布罗斯苦笑。
      “你不错。”
      安布罗斯出乎意料地抬起头,欧金纽用嵌了兽骨的弓尖指指萧撄虹,“离他远点。”
      不待安布罗斯答话,萧撄虹高声大喊,“你管不着!”
      欧金纽不理他,转身要走,萧撄虹挣扎着想甩开德拉加,一边大叫,“喂!那个白眼小子!你滚回来!”
      德拉加一把捂住他的嘴,已经晚了,格拉齐安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照旧高扬着下颏,多半张脸沐浴在午后清明热烈日光里,透明光线在他睫毛上颤抖出奇特韵致,仿佛他始终都有点要哭的意思。那个机械娃娃一样的表情和动作,以及眼神,突然让安布罗斯有点揪心。
      萧撄虹盯着他,气势弱了一点,忽然喃喃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安布罗斯叹了口气。
      “小宝,”他尽可能温和地说,“你见过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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