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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CH25 MISS ...

  •   CH25 MISS

      从水底映出微笑的留恋之心。
      ——还相见吗?

      接到旧日师妹的电话,亚尔赛特不能不说有一点意外,虽然在几个月前的婚礼上见到了莉迪亚,归齐她甚至不晓得这姑娘从哪儿得到了请柬——或许是丈夫的秘书那里?萧撄城向来不理这些,又不想妻子操劳,多半那年轻手下自作聪明,将小夫妻大学里略有关系的人物都一网打尽,却全然不知莉迪亚和萧撄虹那一层尴尬事,婚礼上甚至有英伦萧氏本家的公子迷上了她。
      像往常一样,午餐约在法院门外的咖啡馆,亚尔赛特近水楼台,早到了几分钟,坐在窗边的位子看着师妹一双模特儿似的长腿裹在Gucci长靴里翩翩而来,黑色卡班长外套竖起高领掩了半张雪白脸孔,雷朋墨镜让她看上去像个女飞贼,长发盘在脑后,黑色发圈将刘海归置得一丝不乱。亚尔赛特忍不住失笑,“嘿,姑娘,你被通缉了吗?”
      莉迪亚微微一笑,在她面前坐定,摘下墨镜,手上仍旧戴着黑色丝绸手套,“嘿,公爵夫人。”
      亚尔赛特皱眉,“别这样。”她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别说公婆仍然康健,就算丈夫继位,大法官的女儿仍旧对旧贵族的循规蹈矩毫无兴趣。
      莉迪亚仔细观察她的脸,微微一笑,“你好吗,亚尔赛特?我猜,新婚生活很适合你。”
      亚尔赛特看着她,“要我说你变了吗,莉迪亚?和上次见面时候比起来……”
      莉迪亚不受干扰地说下去,“我知道你这一天的行程,下午的审判之后司机会来接你,今晚你会和奥尔丁萧-诺西阿勋爵大人共同出席国防学院的新□□欢迎酒会,之后就近回庄园度周末。”
      亚尔赛特微微蹙眉,向后靠去,细细打量她。
      莉迪亚一笑,“我说错了么?”
      “你是什么人?”年轻的勋爵夫人眯起了猫般明亮闪烁的杏眼,“莉迪亚?可莉迪亚又是谁呢?”
      莉迪亚向窗外看了一眼,“我真喜欢这个位置。”她戴上墨镜,一只纤手插进黑色鳄鱼皮手袋,顺势巧妙地将开口朝向亚尔赛特,小巧的头微微一侧。
      亚尔赛特的脸色顿时苍白,手袋里的枪口任谁也没办法忽略。
      “我不会跟你走的。”她轻声说,“无论你是谁。”
      “即使代表国家?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但如果在这里引起骚乱,对谁来说都不是好新闻。”
      她在墨镜下盯着亚尔赛特的眼睛,“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亚尔赛特把视线也投向窗外,那里停着一辆黑色limo,她忍不住苦笑,“这太戏剧了。”
      “人生本来就是戏剧化的。”
      “譬如你根本就不是个学生?”
      莉迪亚起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其实我是。”
      “呵,带枪的美人。”
      坐进车里后莉迪亚才嫣然一笑,回答了这个问题,“国安局反间谍事务情报部。”她倒了杯热饮给亚尔赛特,“放轻松,亚尔赛特,我们需要的不是你,”看看亚尔赛特的眼神,她补充,“也不是勋爵大人,虽然他的确需要来这里一下,陪你。”

      维琴秋斜斜倚在他最喜欢的那张沙发上,凝视着自己依旧纤细的手指,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下一秒钟,他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一只手捂住嘴,他痉挛似的在茶几上翻找着,抖簌的手指推翻了茶杯,在琉璃般光润的玉石桌面上洇出一片凌乱水痕。
      一个声音在不远处悠悠地飘起来,“这样不是太难过了吗?”
      维琴秋极不悦地瞟了他一眼,“我叫你出去了,莱努察。”
      莱努察没有动,相反地,他迈步向前,步履轻松地走到维琴秋面前,含笑低头注视着他。
      维琴秋大怒,“出去!”萧未瀛听见动静不对,自里间出来扶住他,轻声安抚,“干什么?别动气。”
      莱努察微笑,“侯爵大人。”
      维琴秋暴跳如雷,“你在这儿废话什么!欧金纽呢?我刚不是叫你带他过来?”
      “欧金纽大人抵达之后,我会安排他在隔壁休息。”
      萧未瀛目光一凝,本能把维琴秋揽进怀里,淡淡凝视莱努察,“出了什么事?”
      “您不觉得,”莱努察深深地看了维琴秋一眼,轻声说,“您不觉得,主上这么撑下去,未免太辛苦了吗?”
      萧未瀛沉默片刻,不露痕迹将维琴秋挡在身后,“你想怎么样?”
      莱努察微微鞠了个躬,“我一直都觉得,这个家里,只有侯爵大人真正拥有了所谓智慧,可惜那在咱家,也没什么用处。”他瞟了维琴秋一眼,“不是吗?”
      维琴秋冷笑,抓过手帕揩了揩嘴角,扔到一边,慢慢坐直,“莱努察,你疯了吗?”
      莱努察垂下眼睛,轻声回答,“那也许是您。”
      您不觉得,最近一年以来,您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病人吗?
      维琴秋气急反笑,“你这是要改行去药塔当学徒吗,莱努察?”
      萧未瀛轻轻按住他,凝神直视莱努察,“说清楚。”
      莱努察继续微笑,自衣袖里抽出一张小巧的羊皮纸,摊开来放在茶几上,“这是菲奥多尔的方子。”
      维琴秋拧着眉,一脸迷惑地盯着他,“怎么回事?”一句话又岔了气,咳得直不起腰,萧未瀛连忙搂进怀里轻轻替他拍背,忍耐地看向莱努察,“这是什么?”
      “主上中的那种毒的解法。”
      萧未瀛一瞬间汗毛直竖,玉白脸庞微微渗出一丝殷红,声音不由自主略微提高,“什么?!”
      莱努察没理他,“主上,”他又轻柔地给维琴秋鞠了个躬,“抱歉,这不是病症,您只是中毒了。”
      维琴秋抓起茶杯冲他砸了过去,怒不可遏,“滚!”
      莱努察一动不动,骨瓷杯子碎在脚尖前,他耸耸肩,退后一步避开水渍,不受干扰地保持着一贯的温和口吻,“主上,您肯定比任何人都懂的。”
      维琴秋盯着他,狠狠咽下一口血,“慢药吗?最无聊的法子!”
      莱努察轻声回答,“可是有效。”
      萧未瀛伸手去抓羊皮纸,维琴秋厉声喝住,“别动!”注视着莱努察,他轻声说,“他不会这么好心的,咱家就没有长了良心的人。”
      一根手指敲了敲膝头,他垂下眼睛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您这是承认输给了菲奥多尔吗?”
      维琴秋冷笑,“就凭他?”他一指莱努察,“你杀了他,才拿到这方子,对不对?”
      莱努察耸肩,“他胆怯了,想要退出,我总不能让他把这方子直接递到您眼皮底下,再把整件事一五一十讲成个故事。”
      “你以为现在就不是故事了吗?”维琴秋嘲讽地盯着他,放低声音,“三流故事。”
      “恐怖故事。”莱努察加重语气,“特别是,在没了这方子,您肯定活不过一星期的情况下。”
      萧未瀛一言不发,脸颊上那一丝红却几乎洇进了眼白里,他紧紧攥着维琴秋的手,重复那一句,“你想要什么?”
      莱努察没有回答,“这让我想起当年。”他轻声说,“当年里夏德大人就是这样,一夜之间把尊主之位交给了你,为什么?三塔有你的人,欧金纽,哈拉兰布……但那根本不是个理由。狼林和四典司为什么会听从你?二十四宗系和长老会都疯了吗?尊主之位,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子?”
      萧未瀛立刻注意到,他已经不再对维琴秋用敬称。
      维琴秋冷冷提醒,“别忘了瑶薇恩维奥雷拉继位时才十六岁。”
      “可他二十岁的时候已经不是活人。”
      维琴秋嘁了一声,“所以呢?你瞧不起我,为什么还跟从我?”
      莱努察摇头,“我没有轻视你,这只是个疑问,为什么?当然,你一直无所不知……”他轻声笑了起来,“呵,无所不知,严苛、无情、决断、放纵、不按牌理出牌……所有作为咱家当家尊主该有不该有的素质你全都有了,这就是一个天才的特权吗?”
      维琴秋微笑,“我本来就是天才。”
      “药塔的天才而已。”
      维琴秋失去耐心地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说我要死了?然后呢?”
      “逊位。”
      维琴秋噗嗤笑出声来,“哦,收到。”他向后一仰,靠进绵软巨大丝缎圈枕里,□□似的感慨,“你是指望我像里夏德一样来个让位吗?可他还活着呢,让位给你?你让我去跟他抢族长的位子吗?”
      莱努察微笑,“他还活得很好,可你就快死了。”
      维琴秋嘲讽地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张方子,“所以呢?”
      “拿走这个,你解决掉他,也不是什么令人吃惊的事。”
      “听起来不错。”维琴秋喃喃说,突然冷冷唤了一声,“欧金纽!你他妈的还没听够嘛!?”
      门外寂静无声,莱努察回头看了一眼,笑着对他点点头,“刑塔师匠在隔壁休息,我告诉过你了。何况……”他耸耸肩,“并不是你一个人才有这种待遇。”
      维琴秋跳了起来,“你们给他也下了药?!”
      “还有骨塔师匠。”莱努察温文尔雅地点头,“不过请放心,他们二位还有用得很,和你摄入的并不是同一种。”
      “哈拉……”维琴秋握紧手指,喃喃叫了一声,“你在骨塔和刑塔安插了人?”
      莱努察耸肩,“我力求像你一样,无所不知。”
      “你以为这样能奏效?你不过是个龙牙会御使!”
      “龙牙会最高权位,尊主大人。”莱努察轻声回答他,“这就是龙牙会没有一位总座的坏处,最接近你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维琴秋泄气地偎回靠枕里,“霍莱……”
      “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搞定了里夏德大人。”莱努察安慰地看着他,“你放心,我和你的最大不同,就是不会把一场政变演成屠杀。”
      维琴秋嘲讽地笑起来,“是嘛?你还是个人道主义分子?”他烦躁地摇摇头,“亮牌吧,你,别让我猜,我最懒得猜谜。”
      莱努察轻声说:“请放心,我会为你节约仅有的时间的。”他伸出手,“一直以来你靠了什么有恃无恐?龙牙会,三塔,和狼林,不是吗?真是一手好牌,现在我们数数看,你手里还有什么花色剩下?”
      龙牙会向来听从三御使,耶雷米亚已经撒手人寰,霍雷亚则接受了我的想法,这当下想必正带同手下与里夏德交涉。有当家尊主和族长大人在手,四典司又怎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就算里夏德一直宠惯纵容你,长老会可从未赞成过你这种放肆。你对得起维奥雷拉二十四宗系吗?多少自古流传的规矩都因你而坏,逼你逊位,你以为二十四宗系不是乐观其成?
      刑塔师匠欧金纽在雪谷受的伤尚且未愈,又死了养子,就算精神不受打击,他和你一样,这些年来摄入大量慢性毒药,以他现在的状况,要对付龙牙会的群起而攻之也不大容易,话说回来,将一塔之主扣在火兰馆,刑塔还不是乖乖束手待毙?更何况刑塔御使阿尔比纳已经是我这一边的人!
      而骨塔师匠哈拉兰布……抓住你,就等于扼住了他的喉咙。何况骨塔里的大巫们虽然个个都有自保之力,要靠他们对抗龙牙会拯救全家——那简直是个笑话。你见过真正有死宅拯救世界吗?
      至于狼林……狼林现在群狼无首,就算他们知道自己该效忠于谁,一群狼而已,敌得过龙牙会吗?他们连一个虚无缥缈的偶像都保不住——“连个只会像卖身的婊子一样取悦男人的总管都保不住。”
      维琴秋一挑眉,声音里微微抹上一丝惊叹,“我倒没想到,像你这么老实的人,居然有偷窥的爱好。”
      莱努察冷笑,“你明明知道这件事,对吧?为什么不责罚他?”
      “为什么?”维琴秋愕然反问,“因为他跟耶雷米亚过了一夜?别这样,如果跟男人上床就要挨罚的话,我现在应该被倒栽葱地种在地狱的盐池里吧?”
      “那不合规矩!”
      “什么是规矩?”维琴秋笑吟吟地盯着他,“你给我、给三塔师匠下毒,逼我逊位,这就合规矩了?你串通药塔御使给我侄子下毒,一并害死了龙牙会御使,这就合规矩了?你泄人隐私,挑拨离间,这就合规矩了?你教唆蛇狩师害人、杀亲,这就合规矩了?!”
      被他一口气一连串问下来,莱努察有一刻竟然不能作声,他紧紧盯着维琴秋,仿佛看见了什么了不得又虚无不可置信的幻象,眼神一瞬间飘忽,“你知道了?”
      “你不是说过吗,我无所不知。”维琴秋耸肩,“不过埃米尔的事,是我猜的。”
      “是。”莱努察深深吐一口气,“没错,果然还是……一直都是,不能相信你说的话。”他扬起头,“没错,当年是我告诉埃米尔,德拉加要被收进刑塔。”
      “没那么简单吧。”维琴秋微笑着自下而上看他,大眼睛里的光亮鬼魅温润,被他身边那盏异香流离的琉璃灯一照,简直美得悚人,“你挑拨他去放蛇咬死了德拉的母亲。”
      “我只是告诉他,那是苔丝梦娜的愿望,她希望儿子跟在欧金纽身边——难道不是这样吗?”
      维琴秋久久地看着他,状若遗憾地摇了摇头,“你妒忌。”他轻轻说。
      “妒忌?”莱努察微微一怔,笑了,“妒忌谁?”
      维琴秋没作声,直勾勾瞪着他,瞳孔里的神色几乎是轻蔑的,他微微转头瞧向隔壁。莱努察看着他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忽然握紧拳头上前一步,维琴秋啪地转过头来,又瞪了他一眼,“孬种。”
      “我为什么要妒忌?先看到她的人是我!”手指攥出了清晰脆响,莱努察用力重复,“明明是我,先看到她……”
      “可她看到的是欧金纽。”维琴秋耸耸肩,口齿轻快地告诉他,“对不起,出局。”
      “你!”
      “难道不是这样吗?”孩子一样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莱努察的口气,他微笑着摊开手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埃米尔和格拉齐安的父亲死在你手里——对吧?意外?嘁,咱家还有意外?你不过是想要他们兄弟分开,不过,为什么?”
      莱努察反问,“那不也是你的愿望吗?”
      维琴秋飞快反驳回去,“难道你是我的圣诞老人吗?”
      莱努察脸色稍稍一阵发青,随即镇定下来,冷笑,“给欧金纽一个移情的玩具,不好吗?”
      “明白了。”维琴秋拍拍手,“分散注意力……离间兄弟顺便离间父子,高明。”刑塔师匠同自家儿子隔阂太深,于是不知不觉间,他亲手替德拉加培植出了个同样天才的对手……
      “这个很高明。”维琴秋钦佩地说,“确实很高明,不过我说,莱加,你是不是阵线布得太长了点儿?就算你算计蛇狩师年幼固执,挑唆他杀了苔丝梦娜,是为了妒忌。你陷害德拉加,为什么?”他一拍膝盖,“没错,炭粉、硝石和硫磺,耶雷米亚以为是德拉加偷去的,其实是你偷的吧?”
      偷了那年轻哥哥的备品,再放在那惊慌失措的六岁孩子恰好看得见的地方……
      “他本来应该是我儿子。”莱努察沉沉地说,“既不该管那家伙叫哥哥,更不应该叫欧金纽父亲。”
      维琴秋干脆利落地回答,“呸。”
      莱努察怒目而视,他却丝毫不受干扰,“最后一个问题。”他浅笑着问,“菲奥多尔骗德拉加去沼泽里抓蜥蜴——那么,那个时候,是你带耶雷米亚去了沼泽吗?喂,我说,这个就不好玩了。你想做德拉加的父亲?有看着自己儿子沉进沼泽里的爹吗?”
      莱努察张了一下嘴,仿佛想努力多说些什么,却没有出声,半晌只是冷笑了一声,“燕子哨。”
      维琴秋又是一拍巴掌,“明白。”他兴高采烈,“这就全合上了。”他不歇气地说,“你知道埃米尔肯定一直跟着德拉加,所以他不会死,你也知道耶雷米亚听得见蛇群的声音,所以不会去救德拉加,可这正好让德拉加以为耶雷米亚对他见死不救,高明——真高明!”
      莱努察看着他那张容光焕发的快乐脸孔,忍不住冷笑,“你还能指望谁?萧家那小孩子和他的小情人吗?”他笑出声来,“阿尔比纳带人去药塔迎接他们了。没错,他是个小天才,格拉齐安也是,和他哥哥一样……对,还有德拉加,真是难得的孩子们。跟你一样难得,这么年轻就那样□□。”
      维琴秋抗议,“喂喂。”他想一想,大笑,“总比意淫人家老婆好些吧?”
      莱努察变色,过一刻终于按捺下来,轻声笑了笑,“管好你自己吧,尊主大人。”他看向桌上的药方,耸了耸肩,“还需要考虑一下?”
      维琴秋叹了口气,拍拍萧未瀛,“亲爱的,坐里面些。”他和萧未瀛换了个位置,舒舒服服靠进离莱努察近些的沙发里,抬眼凝视对方,“喂,莱加,你想知道我会怎么评价你这次篡位计划吗?”

      萧撄城沉默地看着对面的屏幕,他闻到熟悉香水味,仍是那近乎佻达的小雏菊,和这女人的身份气质几乎完全不符,却又似乎有种固执的相得益彰。
      塞尔玛林格伦慢慢在他身边坐下,窈窕挺拔身材依旧衬得起PRADA的几何印花裹身裙,小腹平坦,双腿修长,腰肢依旧纤细可人,只看背影的话,谁都会以为她只有二十岁。但局里没人会犯这种风流错误,那头柔软闪光的白发是她从未被错认过的注册标记。
      “奥尔丁,”她轻声问,“你生气了吗?”
      萧撄城没有动,亦没有看她,“您只有两天时间。”他回答的声音平板而干脆,“确切地说,是您最多只有两天时间。最早今晚,最迟星期一,所有人都会发觉事情不对。”
      北海公爵长子夫妇双双失踪,那是瞒得住的吗?
      塞尔玛微笑,“不需要那么久。”她想了想,“事情解决与否,我都不需要那么久。”
      萧撄城终于动了一下,“您想要干什么?”他很晓得这位国安局高级情报主管同自家的纠缠,但之前事情似乎并没显得如此复杂,事实上,一直以来他都努力视塞尔玛林格伦作一位普通女性长辈。毕竟在军方圈子里,一个被传说同你家族中的男性长辈有过私情的女人——且身居高位——那真的是很奇怪的一回事。
      塞尔玛的声音依旧很轻,“你为什么始终不肯来我这里呢,奥尔丁?”
      萧撄城点点头,“您知道的。”冠冕堂皇地说,萧-诺西阿氏只在军籍,不会逾越干预政府,私底里——我家不肯对您下注,这不是很明白的吗?
      无论二十年前,抑或如今。
      他轻叹了口气,“My Lady.”声音里微微渗透一丝容忍,“抱歉,我做不了您的骑士。”
      “你二叔总是那样叫我。”她停顿了一下,“可是他究竟了解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做,就那样离开了。”
      萧撄城直视她,“那可不是我听说的版本。”
      塞尔玛视若无闻,“你和你父亲一个样儿。除了家族,没有自己。”
      对萧撄城来说,这绝对算不上赞许,更不符合事实。不过人在屋檐下,他也并不是个不识时务的年轻人,于是知趣地没有反驳。事实上,眼前屏幕里的人就足够他时刻不敢忘记忍让了。
      那是亚尔赛特。坐在不知何处的密室里,她的姿容活生生地呈现在等身屏幕上,萧撄城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太多,至少妻子现在尚且安全,不是么?他很镇静,镇静到了甚至没有问一声“她在哪儿?”那显然让塞尔玛林格伦十分满意。
      他低声说:“萧-诺西阿氏只从戎,不从政。”
      “骗人。”塞尔玛微笑,“这话只好去骗小孩子。奥尔丁,这也是你跟我说话的方式吗?”
      萧撄城闭上了嘴。他从小就认得这个女人,那也许有点奇怪,但北海萧氏从来没有同国家机器一刀两断的高风亮节,也没有那个必要。何况这位被私下称作“白女巫”的情报总管又是局里举足轻重的角色。萧未晏和萧未瀛兄弟同她相识多年,始终没有断了联系。
      但那实在不能作为自己被扣留在此处的原因。萧撄城按捺着怒意,脸上一丝不带出来。他是自愿被带到这儿的,原因只有一个——亚尔赛特。他情知自己这决策违背了家族一贯教养准则——逢人威胁,决不可贸然听从。
      按理说,碰上这种局势,他该做的是立刻自保,再集中家族力量应对,无论如何,对方既然要跟你谈条件,总不会杀了你老婆——他相信不管父亲还是二叔,绝对会给出这种判断,并且把他骂个狗血喷头。
      可……那是亚尔赛特。
      “您想要什么?”他低声问,“您明明知道,萧家不受人威胁。”
      塞尔玛笑了,“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萧撄城被她噎得哑口无言。
      “放心,我不会强行要求你加入国安局的。之前我就没有为难你,现在又怎么会。”
      她抚摸了一下萧撄城的肩,柔软手指弹琴似的扣动着他的脖颈,“不过,我的确想问你家要点儿什么。”

      萧撄虹软塌塌趴在格拉齐安背上,勾着他的脖子叹气,德拉加看不过去,轻声说:“我来背他。”
      格拉齐安没有作声,萧撄虹却笑了笑,“不,”他懒洋洋地拒绝,拍了拍格拉齐安的脖子,“这家伙会咬我。”
      德拉加的脸顿时白了又红,半晌说不出话。三个人慢腾腾挪到塔底,迎面被卓根提斯拦住,德拉加皱眉,对领头的人微微行了一礼,“阿尔比纳大人。”
      刑塔御使,为何同龙牙会搅在一起?
      阿尔比纳微笑,“来接各位。”
      萧撄虹睁开眼睛,冷冰冰瞧了他一眼,从格拉齐安背上拖拖拉拉爬了下来,“几步的路,你还怕我们死在半路上吗?”
      阿尔比纳脸色一变,“勋爵大人,”他忍着气,“我是一番好意……”
      萧撄虹立刻抢白回去,“你一番好意?不是维锦叫你来的吗?!”
      眼看阿尔比纳变色,他置之不理,绕过他负手慢慢踱步,挨个扫视在场的卓根提斯,冰冷素白小脸绽出一丝微笑,光华清冷如蓝,“龙牙会……还有刑塔的卓根提斯,你们混在一起干嘛?开派对吗?”
      他陡然回身,一指阿尔比纳,“你他妈到底想干嘛?!”
      少年声线明亮凄厉,阿尔比纳禁不住后退一步,手下意识摸向腰间,萧撄虹冷笑,“无事献殷勤,放着龙牙会御使不用,维锦会叫刑塔御使来接我?一个刑塔御使,能率领龙牙会?这家里还有没有点规矩!”
      他声色俱厉,面目苍白如月色下的幽灵,衬得脸上那道伤痕益发妖艳扭曲,“阿尔比纳纳埃维奥雷拉,你逾矩了!”斜斜一扫远处藏在草丛里一只麻布袋,他高声怒喝,“把那姑娘放出来!”
      阿尔比纳到吸一口凉气,“你……”怎么知道!
      白影一闪,半缕轻烟似的散出一丝余影,格拉齐安像个白衣飘飘的鬼魂,脚尖不沾草尖地落到袋子旁。刀光一闪,弯刀背到腕后,他单手从斩开的布袋里拽出了披头散发的少女,挽在身边缓缓带到萧撄虹面前。
      萧撄虹馋住少女,轻轻替她捋平长发,柔声安抚,“佩西娅,不要怕。”
      少女浑身发抖,牙齿在丰满下唇上咬出了血印,努力克制着战栗,她握紧萧撄虹,“我父亲……他们带人软禁我父亲。我从窗子上缒下来……火兰馆里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抬手一指阿尔比纳,她轻声说,“我听到了,他带人来捉你们。”
      萧撄虹不动声色地抱了抱她,在她耳边问,“带人封锁你家的是谁?”
      “龙牙会御使……霍雷亚伊拉纳维奥雷拉。”
      “哦,他啊。”萧撄虹拍拍她的肩,推给德拉加,“替我照顾佩西娅。”
      德拉加又气又惊又笑,“小宝!”这口气……你想扮演救世英雄嘛?!族长被囚,火兰馆生变,你……又想干嘛?
      萧撄虹冷冷瞥他一眼,立刻阻住他再说,德拉加呆呆注视他走向阿尔比纳,一瞬之间突然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双眼睛——那双墨蓝色的眼睛!瞳孔中细细的竖痕银色星芒,纤细如针,锐利如刀,狡狯如豺,妩媚如猫。
      为什么……居然真的变成了这样,为什么刚刚发觉……那是蛇的眼睛!
      他已经,是百分之百的羽蛇了。
      格拉齐安横刀在手,挡在德拉加和佩西娅面前一动不动,德拉加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去帮他?”
      格拉齐安没有回头,“你明白。”
      德拉加微微打了个冷战。他看着萧撄虹轻盈敏捷地走向阿尔比纳,和他身后那一群卓根提斯,阿尔比纳忍无可忍,一把扯住他领口硬生生提了起来,“小子!别以为你还是什么贵重人物!你知不知道今晚是什么日子!”
      双脚离地被扼在半空,少年依旧微笑,“什么日子?”
      他低一下头,尖巧下颏轻轻摩挲阿尔比纳指节,“喂,说说看啊,大人?”
      阿尔比纳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找死!”
      德拉加惊呼一声,“小宝!”他抓住格拉齐安肩头,“格拉,你……”
      “他会后悔的。”格拉齐安笃定地叹了口气,“阿尔比纳纳埃维奥雷拉,你会后悔的。”
      他刚念出阿尔比纳的名字,一股温热气流混着浓重腥气扑面而来,到他那句话余音落地,佩西娅已经失声惨叫起来。德拉加一把捂住她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扭曲了脸孔。
      萧撄虹轻轻跳落到地面,双手平摊,那个姿势就像从卧室的窗口跳到窗外的花园,又佻皮又轻巧地滑落在空气中。他向着格拉齐安转过脸,嫣然一笑,整张脸和迎面的衣裳已经被鲜血喷成猩红。他左手里握着一柄细长水亮的匕首,在月光里摔落一串珊瑚般血红珠子,刃锋却不沾半点血迹。
      在他身后,阿尔比纳仍然呆呆站着,甚至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胸腔整个被破开,肋笼碎裂,那简单一劈带来的冲力让破损的内脏几乎全部喷溅出来,滚热鲜血熨暖了一部分空气。他看着自己的胸膛变成了一张狂呕的血盆大口,依旧完好无损的脸孔这一刻才记起惨叫,扭曲的嘴巴刚张到一半,人已经倒下。
      萧撄虹的声音尖锐高亢,直逼进所有卓根提斯耳膜,“狗娘养的!没有人认得这把刀嘛!?”
      有明眼的低声私语,“……耶雷米亚大人的刀。”
      萧撄虹高举那柄匕首,挨个逼视过去,“我操你们的妈!你们也配做龙牙会的卓根提斯!让一个刑塔的叛徒、贼骨头支使得像一群灰溜溜的狗!你们也配!”
      有胆大的挺身而出,高声质问,“你杀了耶雷米亚大人!”
      “谁他妈告诉你的!”
      一句话骂得对方噎了回去,萧撄虹横刀在手,“这是谁的刀?”
      “……耶雷米亚大人的。”
      “他的刀在这儿,他的人就在这儿!”一脚踢开阿尔比纳的尸体,他又逼近一步,鲜血淋漓的小脸上笑容近乎狰狞,“忘了你们立过的誓,流过的血了吗?!忘了你们用命写下的盟约了嘛?!龙牙会是什么?卓根提斯是什么?都忘了吗?!”
      猎神的后裔,魔法的恩宠,血的呼召,灵魂的共鸣……盯着他的眼睛,其中一个卓根提斯最先着魔似的后退一步,“……我只服膺永不回头的誓约……”
      他身边的人仿佛被某种感应狠狠牵动了脊柱上的神经,也颤抖着蠕动了嘴唇,“……只尊奉最强者的命令。”
      萧撄虹的怒吼打断所有人的叨念,“都他妈想起来了嘛?!”他俯身一把抓住阿尔比纳的头发,反手一刀割断了颈椎,举起头颅在空中摇晃,血水纷纷而下,洒了他满身,一头亚麻灰的柔软发丝顿时血红如火鹤花,剧毒而艳丽地怒放。他在猩红打绺的发丝间抬起了那双墨蓝色的冰冷眸子,整张脸上一瞬间仿佛只剩下那一双奇丽的眼睛。
      “你们,”他低低地扫视了一圈,“我就在这儿,死亡就在这儿。你们看见了吗?”
      卓根提斯们又退了一步,一刀……一刀就解决了刑塔御使,就像这孩子身上,天生就背负了死亡的力量。
      药塔那依山而建的幽深伟岸尖顶刺入夜空,从提着死人头颅的血衣少年背后,升起了今晚最圆最明亮的一轮月亮。
      为首的卓根提斯扑通跪了下来,继而无数单膝落地的声音,从龙牙会到刑塔,卓根提斯们纷纷跪倒,对着如雨的鲜血与月光下的少年垂下头去。
      尖锐明亮的笑声听上去就像来自彼岸的灯火,摇曳婆娑得令人盼望又恐怖。
      他尖声大笑,“多好的晚上——卓根提斯们!你们没乐子可找了吗?跟着我好了!”
      头也不回地,他伸出一只手,格拉齐安立刻动了,敏捷得就像他那双苍白瞳孔清楚地照见一切,他飞身而起,挽住萧撄虹的手,带着他直扑上一匹马,策马扬鞭狂奔而去。
      笑声回荡在山间,马蹄声踏碎月影,夜色顿时苍白。
      卓根提斯们迅速也跳上坐骑,紧跟上他们两个,“我们去哪里?”对着那仍在风中疯狂地摇晃着滴血头颅的少年,他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中究竟是欢喜多些抑或恐惧多些,“大人?”
      “回火兰馆!”萧撄虹大笑,举起阿尔比纳的头,“他不是要带我们回去嘛——我们就回去!”
      “里夏德族长大人那边……”
      “不用管他!”他轻声笑,忽然在格拉齐安脸上亲了一口,“不用管他,霍雷亚会搞定的。”
      他猛地跳起来,对着呼啸而来的夜风和如同天边砰然洒落的银河扬起怀抱,“我想飞!格拉,我想飞!”
      格拉齐安突然大笑起来,他松开缰绳,也稳稳地站在疾驰的马背上,一把抱住萧撄虹的腰,搂着他一侧身直坠而下,摔向路边倾斜山坳。身后追赶上来的卓根提斯齐声惊呼,回音还在峭壁上撞击回荡,漆黑一片的谷地深处突然传来激烈有力的鼓荡声。
      萧撄虹的笑声明亮如刀刃斩碎满天星光。黑暗的龙自黑暗中升起,双翼挟风,在空中稳稳地转了个身,疾扑向火兰馆的方向。萧撄虹伏在它背上,稳稳地栖息如黑龙健美骨骼光泽鳞片的一部分,大笑着拍打龙的脖颈,“格拉,走!”
      卓根提斯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谁率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哨声此起彼伏,渐渐化为呼啸。
      片刻之后,空中泛起了浪涛般狂暴而又均匀的拍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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