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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CH26 PAIN ...

  •   CH26 PAIN

      我的痛苦,伸出手来;跟我来吧。
      ——要再见吗?

      “庸俗。”
      维琴秋淡淡地叹了口气,“真的,太庸俗了。不信你去问哈拉兰布,我担保他也是这个评价。”
      “你……”
      维琴秋打断他,“你不是好奇吗?我当年是怎么搞定了里夏德?”细巧唇角微微撇向一边,那个不屑的姿态既优雅又甜美,能给任何一个目睹的人一记最恶毒的耳光,他微笑,“一夜之间,改朝换代,呸,被你这么一概括,我好像还真的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他叹口气,“你也实在太不嫌麻烦了,莱加。”
      莱努察死死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这个局,你布了多久?十年?二十年?我的天,亏你有这个耐心。喂,我说,在咱们家,你真想夺权篡位,还用得着这么小家子气地层层算计?你到底是不是个维奥雷拉啊?山下的绣花女都比你干脆些,至少人家不会委屈自己,还肯给混小子们吃耳光。你呢?莱加?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看着我这么——你怎么说来着?放纵?坏了家里的规矩?”
      他点点头,“你为什么选在今儿发动?对,因为耶雷米亚死了,还有呢?菲奥多尔怕了,想来我这儿告密——啧啧,你看,你选的都是什么同谋者——别那么看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冬天那一次,你拿了我吐过血的那块手帕子去给菲奥多尔检验,你就是不安心,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中毒了,对吧?”
      莱努察微微变色,“你知道?那时候你就知道?”
      “无所不知。”维琴秋低声说,嘲讽地笑了笑,“喂,你真的想知道,我是怎么坐上这位子的吗?”
      “一天没弄死你,一天就得听你的。那是你说的,不是吗?”
      维琴秋赞同地点点头,“没错,这话还有点意思,所以你想弄死我……其实这个推论是合理的,也是可行的,但是最大的漏洞在哪里呢?”
      ——要是你没弄死我,搞不好就得死在我手里了。
      他伸出纤长手指,状若无意地拨了拨那盏琉璃彩灯,房间里的清甜妩媚香气立刻更浓了些,舒舒服服向沙发背上一靠,他开始玩弄自己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天。”
      “什么?”
      “我拿一天,跟里夏德换了这个位子。”
      莱努察瞪着他,“……你在说什么?”
      “还不明白吗?”维琴秋叹了口气,“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我拿这些,同里夏德换了这个尊主的位子。”
      他笑了一会儿,摇摇头,“唉,其实我也不想说出来的,哈拉一直叫我不要说,免得刺激到别人,也是,不是谁都跟他一样发疯。”
      莱努察困惑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拿走了你们一天时间。”维琴秋温柔地说,“你们,所有人。”
      莱努察喃喃地,“……我不明白。”
      维琴秋轻轻地笑,“不明白吗?”
      你们在黄昏入睡,然后在清晨醒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一切都没什么不同。整座梵比多山一如既往,鸡鸣狗叫,鸟唱虫吟,少女在窗边梳理长发,母亲喃喃抱怨孩子,下山赶集交易的驿车照常停在山口,而这个家……有些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从来没有人疑问和纳罕,这一天和那一天之间不知不觉流过的二十四小时,究竟去了哪里。
      莱努察盯着他,眼角渐渐漏出一丝微弱的恐怖,“你……”
      “人的记忆是个千疮百孔的匣子。”维琴秋轻声说,“对,四处漏风,像三塔的破柴房,破烂到堵上一个孔洞,也觉不出暖,再戳出多一个洞,也寒冷不到哪儿去。我替你们遮上其中一个小小的破洞,告诉你们那里本没有光,没有风,你们就深信不疑。”
      他低头笑了笑,细声说:“真可笑啊。”
      莱努察依旧死死盯着他,嘴唇发白却说不出话。
      “想起来了吗?那一天,根本不存在的那一天。”
      “你……”
      “慢慢想,不着急。”维琴秋的口气几乎是劝诱的,“里夏德和我对谈的前一天,对,就是那一天……真的有那样的一天吗?”
      你就没发觉,你的记忆里那齐齐整整的一道断崖?回溯时总是轻易地略过,即使它就存在于那里,没有人发觉,没有人意识到断裂的存在,所以它根本就不存在——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发现。
      那一天,时间停止了。
      所有人的前一日和后一日之间,是一段毫无记忆的空白。
      而你们就理所当然地忽略了空白,既然它空白。
      撕裂了所有的镇定自若,莱努察对着他大吼,“……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说出来其实一文不值。”维琴秋看着自己的手指,那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上的光亮都如少女的眼波般轻柔,他有一双很美的手,事实上他这个人就一直被看作妖魔的造物,精致得让人想要迎头打碎,才能遏制那种在看到他时偶尔会突如其来的恐怖感。
      掌生掌死,妖魔的造物。
      药塔师匠,梵比多之主,维奥雷拉之王。
      “你能想象那个清晨有多有趣吗?”维琴秋凝视着他,“整个梵比多山是一座沉睡的纪念碑,多美妙啊,那种感觉,属于行尸走肉的世界。”
      你们都活着,都按部就班地或行动,或沉睡,按照前一日的记忆循规蹈矩地完成这一日的所作所为,仿佛时光根本没有在你们脑中停滞。
      “我猜我很难忘掉呢,”维琴秋嗤笑,“那些空荡的眼睛,平静的表情,平静得……就这样被钉进棺材或者烧成灰烬,也不会有半点反抗与不安。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推倒,任何人都能在你们身上为所欲为,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可供杀戮的模特,可被蹂躏的人偶。”
      ——而这,都出自我的手。
      他平平伸出光滑细致的双手,满意地点点头,“我真的好喜欢啊,那一天,沉睡的梵比多,行尸走肉的梵比多,那么平静,平静得一把火就能毁掉一个家族全部的历史,上千年,或者上千万年,都无所谓。你们都在我手里,这样柔软,这样干脆。”
      “……你到底做了什么!”
      维琴秋全然不受干扰地笑着,“那个时候,里夏德是醒着的。我现在都能回忆起他那一刻的表情,真是太精彩了,呵。”
      当他发觉,整个家族都像□□柔软的蜗牛,毫无贝壳保护地裸露在炽热天光之下。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半点反抗能力,他们走,他们行动,做一些记忆中告诉他们必不可少的事,以免在次日醒来时出现了生活的断节,但是在做这一切的同时,他们——都睡着。
      “那个时候,只要一个半大孩子,大概都能从梵比多山里毫发无伤地走上一圈,顺便砍掉所有人的头。”
      “你疯了……”你这么干!你拿全族人的命当游戏……
      维琴秋点点头,“里夏德也这么说。不过很可惜,我没有。”
      莱努察倒退一步,脸上已是全然的恐怖,瞪着面前的美人就像看到了宇宙爆炸的尽头,“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维琴秋挑眉看他,“连里夏德都没敢问出这个问题,你想知道吗?”
      蠢货,他那双清澈而残忍的眸子这样冷冷地说着。
      莱努察干干地咽了一口唾沫,“反正你也没机会告诉别人了。”
      维琴秋嗤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其实你的命可不够换这个答案。”
      别忘了,我可是药塔之主,“药塔师匠。”他拉长声音甜美地说,“你们的命,全在我的手里。”
      看见我,就等于同时看见生与死,信我,尊我,我能给予你们为所欲为的权力;否则反我,逆我,我也能给予别人对你们为所欲为的权力!
      二十四小时的毫无抵抗之力,足够把整个维奥雷拉家族灭绝数百次。
      “……疯子。你给全家人下药?你……你用迷药控制了整个家族?”
      维琴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说,如果早就把真相告诉长老会,二十四宗系现在是会更乖一点,还是立刻决定群起而攻之杀了我?”
      或者他们早就被吓疯了。
      “所以哈拉叫我不要告诉别人,除了里夏德。”他状若遗憾地叹了口气,“你看,莱加,这才是咱家的风格。要么不干,要干就玩大的。拖拖拉拉,成什么样子,你也好算我身边的人呢。”
      “疯子!”莱努察对着他大吼,“疯子!”
      维琴秋皱眉,“嘘,吵死了。”他拿起金签子挑开灯盏上盖,拨了拨火苗,又把签尖的一点火星随手在桌上那张羊皮纸上磕了磕。莱努察猛地抽开那张药方,紧紧攥在手里,维琴秋微笑,“不肯给我了吗?”
      “你中了毒!别忘了,你不是赢家。”
      “是吗?”维琴秋叹了口气,“莱加,我问个问题,你为什么觉得霍雷亚是可以信赖的呢?因为他和你一样,是注定当不上总座的龙牙会御使?还是因为他跟你一样没有老婆?”
      “因为你……”你并不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
      维琴秋又笑,“所以你觉得他会帮你?傻子,说真的,要一个人全心全意帮你,要么让他爱你,要么让他怕你,当然,菲奥多尔怕你,所以你威胁他替你做事,他不敢不做,哦,我猜你大概还应许了他药塔师匠的位子。不过——我看霍雷亚可不会爱你,更从没怕过你嘛。”
      他伸出手指拨弄茶几上沉甸甸的镶宝嵌玉水烟管,“托你们的福,我差点变成了个奥斯曼人。喂,莱加,你一直在我身边,就没好奇过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了这种东西?”双手捧起那盏彩绘琉璃香灯,放到面前,他把晶莹手掌笼在灯上,凝视光彩流丽幻变,微微眯起眼睛,“还有……你其实庆幸得很吧,龙牙会三御使,只有你能一直呆在我身边,下药也好,做点什么也好,都蛮方便,对不对?”
      慢条斯理地焚上水烟,他单手擎着烟管,蜷起身体,对着莱努察徐徐喷出一口甜蜜的白烟。
      吞云吐雾的龙,睁开了眼睛。
      莱努察突然昏眩,脚下的云纹石地面陡然酥软如绵,他伸手去扶墙壁,却惊恐地看见手指在触及墙壁的一刹那,软软地陷了进去,就像那坚硬光滑的石墙原本就是一整块娇嫩颤抖的牛乳布丁。他沉重地□□一声,失去重心地跌倒,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张羊皮纸。
      维琴秋探头看了他一眼,舌尖轻轻舐过红唇,“很难过,是不是?可怜见的,”他抚摸着琉璃灯,房间里的香气似乎更浓了些,空气中有晶亮细腻的分子在沉沉地坠下来,挂在皮肤上,渐渐凝固成不透光的冷雾。
      “这些年了,你早都习惯了吧,这个香味。”
      莱努察挣扎着跪坐起来,“你……”
      “傻子,”维琴秋微笑,“你给别人下毒方便,别人给你下毒,不也一样方便吗?”他站起身,丝绣长袍一拖到地,赤/裸足尖灵巧地找到缎面拖鞋,趿着在房间里转了个圈,回到莱努察面前,“你还不明白吗?为什么菲奥多尔只能是,并且永远只能是个药塔御使。”他挠挠头发,“其实我忽然觉得,他连御使的资格也没有。”
      莱努察用力睁大眼睛,眼前的维琴秋仿佛忽远忽近,“……你没有中毒?”
      “那要看你怎么解释。莱加,要是没有你给我下的那东西,整天闻着这个香味,我早就如你所愿地去冥府寻开心了——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你给我下毒,谁会整天把这种东西燃在旁边,找死吗?”
      他蹲下身,翻开莱努察的眼睑看了看,又退回到沙发上舒舒服服坐好,“别担心,我猜你应该在哈拉兰布身上闻到过类似的香味,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我背着赛兰纳跟哈拉有一腿,是吗?”
      一直沉默的萧未瀛听到这儿,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大孔雀最爱美不过,身上戴上十只八只香袋,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不过要对付菲奥多尔的药,一只也就够了。至于欧金纽嘛……”维琴秋粲然一笑,“你以为他那只古木扳指是拿来射箭用的?真抱歉,那可不是木头,是独角兽的膝盖骨磨出来的,避毒的上品。别忘了,药塔里的好东西全是我的,你们想都想不到,那里会有多少奇怪的东西——可惜这扳指只有一只。”
      莱努察不再说话,喘/息声渐渐沉重。维琴秋像矮子精灵一样踢着脚,“唉,我想起来了,有件事一直想问你,现在终于是时候了。”他坐直身体,严肃地看着莱努察,“莱加,请问你对瑞典国安局那么感兴趣,是想跳槽吗?”
      羊皮纸突然被扔到他脸上,维琴秋向后一退,莱努察猛然跳了起来,弯刀自身后甩出,他拼尽全力扬手一刀,直直斩向维琴秋。
      枪声在这时响了。
      莱努察身子一直,向后飞跌出去,子弹的冲力带着他仰面摔出两步,扑通一声栽倒,锁骨下一个弹孔血流如注。
      萧未瀛单手挽着维琴秋,向身后稳稳一放,手里一柄小巧掌心雷,他戏谑地吹了下枪口,塞回沙发垫的缝隙里。维琴秋白他一眼,“傻气。”
      莱努察抽搐着轻声咳嗽,维琴秋叹口气,“莱加,你是不是想说,我又犯了规矩?”
      梵比多山严禁枪械,山中一概使用传统武器,现代枪械保管于火典司……如非尊主钦许,绝不可动。
      维琴秋咕哝,“其实我总觉得,老规矩都是用来作弊的。”
      莱努察屏住呼吸好一会儿,终于迸出一个字,“你……”
      “我不是早跟奥尔丁说过了吗?当时你可还在旁边听着呢,莱加。”维琴秋微笑,“咱家都不是人,北海萧家融了咱家的血统,能没有点儿古怪吗?当然……你是不信的吧,既不信罗拜雅那丫头有多能打,也不信赛兰纳其实真有点儿预言的本事。”
      抬眼望向窗外,夜色中已有火光明灭战栗,冲天而起。
      “狼林开工了。”维琴秋喃喃说,“群狼无首,是吗?”
      黑色的豹影,雪亮的刀锋,夜色中苍白如水银的清秀脸孔,嗓音清和冷漠,“叛主,篡位,死罪。”
      “别忘了,骨珠能续命,也能替卓根提斯改形。”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他会选择龙……想不到,他还是选了狼林。”
      狼林,夜巡组,化身为豹,衣锦夜行。
      那是安布罗斯的原形。
      “尤佳,”莱努察嘶哑地咬着这个名字,“尤佳波格丹维奥雷拉!我早该……”
      维琴秋正色,“不准歧视取向不同者。”
      骨塔师匠既然无恙,谁敢触犯蛛巢护佑的妖魔之境?而隔壁始终沉默的刑塔师匠一行人……维琴秋嘲笑地耸耸肩,“欧金纽没那么脆弱,他身边的人也不是个个都像你和阿尔比纳这种蠢货。说真的,你才统领了龙牙会多久,又笼络了多少人?咱家的卓根提斯,有多少是从欧金纽手底下走出来的,你不晓得?”
      他想一想,拍拍萧未瀛的腿,“坐下来喝杯茶?尤佳这会儿正在善后,唔,估计也花不了多少功夫。”
      “……为什么?”
      维琴秋回过头,“唔?”
      “为什么……你早就发觉了,为什么不说出来?如果你……你早就知道……”知道我策划的这些!我做的这些……下毒、筹谋、联盟……“你为什么不说!”
      维琴秋没理他,又看了一会儿窗外,闲聊似的,“今晚会死多少人?”
      萧未瀛回答,“那要看尤佳的心情。”
      维琴秋摇摇头,“我对他的小心肝不抱信心。”
      “……大清洗吗?”莱努察盯着他,“趁这个机会?”他目眦欲裂,顿时明白过来,没错,一次失败的篡位谋反,暴露出多少异己势力……他隔岸观火,而叛党自投罗网。
      狼林席卷而过,刀锋下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维琴秋回过头,“不。”他面无表情,“只是好玩。”

      头顶砰的一声巨响,梁柱都微微晃动,维琴秋身子一侧,栽进萧未瀛怀里,惊笑着抬头,“这他妈搞什么!”
      萧未瀛向窗子外面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维锦,瞧。”他伸手推开长窗,居高临下俯视前庭。
      龙啸声旋绕不绝,墙壁上不住传来指爪剜进石墙的脆响,金属刻凿一样,午夜的苍穹,狂风卷过层层云海,月华时明时灭,在所有人脸上投下一阵阵阴影。广阔庭院中,正对龙鳞馆的那一片草地上,盘膝而坐的少年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左颊上那道妖艳伤口随之绽开一个同样扭曲的笑弧,飘忽月光下,那个笑飞扬得近乎狰狞。
      维琴秋叹了口气,“小宝。”
      萧撄虹身侧一左一右,踞伏着两条静静的龙,一条漆黑凛冽,另一条则从头到尾都泛着水玉般的青蓝。他慢慢起身,走上门口石阶,几名试图挡住他的卓根提斯不由自主后退,在看到他手里提着的人头后终于忍无可忍惊叫起来,“……阿尔比纳大人!”
      少年墨蓝如夜的眸子慢慢抬起,“……叛者,死。乱者,杀。这不是龙牙会的规矩吗?”猛然把人头对着大门直掷出去,他厉声怒吼,“杀!”
      随着那一声,龙群凌空而下,原本蹲踞在四馆楼阁外壁上的双足飞龙们呼啸着飞起,伴着撕裂耳膜的龙啸声,火团和浓烟滚滚而出,喷向还来不及化身的同族。
      “怎么办,维锦,我等不及去龙舌谷看热闹了。”他喃喃念着,在烟尘烈火中回头笑了笑,一步迈进龙鳞馆大门。
      维琴秋扶额,喃喃地,“这死孩子。”他已经听见隔壁传来窗子的碎裂声,惨叫声惊心动魄。

      欧金纽凝视着踞伏在窗口的龙,青蓝色的龙,爪尖犹自滴着鲜血,被它钉在脚下的卓根提斯已经放开了手中的长刀,那柄刀刚才还试图劈向欧金纽。
      反叛者惊呼后退,刑塔属下顿时占了上风。飞龙雄踞在窗口,发出一声高亢的啸叫。
      欧金纽一身白袍,负手立在一地血泊尸体间,冷然凝视它,仿佛身后震耳杀声都是渐凋的繁花。
      他低声问,“你不是立誓不杀人的吗?”
      龙的眼睛里渗出一丝难言的恐惧与沉默,慢慢合拢齿牙,整个身子蜷缩下来。
      “你不是打算一生不负起卓根提斯的责任吗?”
      龙又呼啸了一声,忽然用头去撞击墙壁,一下,又一下。
      “所以为什么?你哥哥死了,现在你打算回来了吗?为什么?”
      墙壁在一下下的撞击中簌簌抖颤,最后一下沉重的自虐之后,它把额头抵在冰冷石墙上许久,才一头撞进窗子。
      欧金纽扯下窗幔扔到它身上,龙身在眼错不见间迅速蜕变,几秒钟间,裹着锦缎窗幔跪在他面前的已是半/裸的德拉加。
      做儿子的对着父亲深深垂下头来,“大人。”
      欧金纽盯着他,声音略微沙哑,“为什么?”
      德拉加蠕动着嘴唇,含糊不清,欧金纽怒吼,“为什么!”
      “……为了他。”
      身后的门被一脚踢开,欧金纽回过头,萧撄虹扫视一眼房间里凌乱对峙情形,对他点点头,姿势优雅而冰冷,“抱歉,大人,我杀了您的御使。”他身后是走廊里的长窗,漆黑龙翼在窗外鼓荡着遮蔽月色,给少年的背影镀上一层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在那黑暗中扬起一个深红的笑容,倏地转身,窗外的黑龙亦步亦趋,拍舞着双翼浮荡在空中,始终徘徊在他身边。他轻车熟路走到隔壁,又一脚踹开了门。
      维琴秋愤怒地看着他,“你得去洗洗了!”
      萧撄虹一怔,忽然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维锦,哦,维锦。”目光落到地上的莱努察,他喃喃地,“亏我还想着来搭救你。”
      “等你这小鬼玩够再来,我跟你二叔骨头都冷透了。”维琴秋瞟一眼莱努察,“药塔?”
      萧撄虹言简意赅,“Clear。”
      “阿尔比纳?”
      少年指指窗外,“玩九柱戏总要有个球吧?”
      维琴秋笑出声来,伸手招他过来顺势抱住,端详他扑满血迹的小脸,“干得好,小宝。”
      萧未瀛叹了口气,“你们两个……”真是太混蛋的一对小戏子,说谎鬼。
      两张神似的面孔一起对着他露出甜蜜微笑,令得他说不下去。
      那些对立、互嘲、吵骂和纠结,有多少是真是假?也亏这两个家伙兴高采烈地演得开心。
      维琴秋当然无恙——用药物乔装出中毒迹象,还有谁玩得过他?
      令人惊讶的只是他这样信任萧撄虹,留他独自去对付阿尔比纳,斥退龙牙会……不,他做的比那更好,龙牙会在这个十七岁孩子面前的屈膝,决计是史册上不可磨灭的一笔。

      莱努察用力向后缩了缩,呻/吟着半坐起来,萧撄虹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提,“嘿,莱加,霍莱问你好。”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信任他?”
      “对啊,为什么呢?”萧撄虹叹了口气,“这可真是……麻烦。”
      维琴秋撇撇嘴,“去洗澡,”一瞥门口慢慢走进来的格拉齐安,光溜溜地半幅窗帘,他顿时暴跳如雷,“都去洗!脏死了!”
      萧撄虹一吐舌头,转身就跑。格拉齐安瞟了一眼莱努察,并不说话,慢悠悠跟了上去。
      萧未瀛看了看维琴秋,察觉情人分明是不想作声,只好叹了口气,“莱加,狼林查出了十八年前的事,是你们两位带队去了那里,不是吗,‘夜莺的洞窟’?”
      “所以你们为什么不怀疑他?”莱努察苦笑,“当年发现那件事的人……可是他啊,我和他一起决定不上报这件事,为了欧金纽的面子,他重视耶雷米亚,我们都看得出。”
      维琴秋冷笑,“呸,你是想留着耶拉的把柄。后来尤佳做了狼林总管,你就更开心了吧?”
      莱努察并不否认,“所以为什么?对你们来说,霍雷亚就那样可信?”
      萧未瀛看一眼维琴秋,后者微微一挑红唇,“告诉他。”
      “霍莱是绝对不会背叛维锦的。”萧未瀛微微叹息,“维锦对他有恩。”
      你还记得当年“夜莺的洞窟”里妖艳的黑美人卡婷卡吗?那是霍雷亚的第一个女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结果是一个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的罗马尼亚少女。对,那个眉眼酷似小宝的女孩子姬娜,她是霍雷亚和卡婷卡的女儿,一个至为高贵的卓根提斯的私生女,龙牙会御使的女儿!卓根提斯不能与人类通婚,更不能留下没有魔力的血脉。那女孩有一半维奥雷拉血统,却只是个普通人,如果被长老会知道,她和她母亲一并要被带回山里,送上龙舌谷的焚尸坪。
      但知道了这件事的人,是维琴秋。
      维琴秋打断他,“再过两年,山下镇子里给她找个咱家的男孩子嫁了,也算正正经经地冠上了咱家的姓。让男孩子认霍雷亚做个干爹,怕不美死了那小子。”
      再曲折回环……“信我,我早晚会让你闺女亲口叫你一声爹。”
      当年那艳丽少年灿然自信的含笑一句,如在耳边。
      我留你妻女一命,你对我屈膝,很公平。
      莱努察向后一仰,差点背过气去,“……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怪霍雷亚那么喜爱孩子却不肯成婚;
      难怪他对萧撄虹向来小心照拂,虽然不比耶雷米亚明目张胆,却俨然大方宠着;
      难怪萧撄虹毁容之后,霍雷亚整个态度气质都明显变了,再不肯戏谑调笑……他笑不出了,这孩子容貌酷似他那个碰不到更不敢相认的独生女儿——难怪他见了萧撄虹,眼里就有痛意——爱屋及乌,他心痛。
      他是个父亲,他懂得心痛。

      萧撄虹很快裹着浴袍晃出来,大剌剌向沙发上一蜷,揪着格拉齐安还在滴水的长发拽到身边,一点点帮他擦干,又攥着把绿玉小梳子一点点剔开打结,手势轻柔得令人意外。他斜一眼不住咳嗽的莱努察,皱皱眉看向维琴秋,“维锦……”
      维琴秋微笑,“嗯?”他太明白这小子在想什么。
      萧撄虹一咬下唇,推开格拉齐安,站起来走到莱努察面前,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如果你只是想要这尊主之位,为什么要扯上我?
      莱努察直勾勾看着他,叹了口气,额上泛出皱纹——他是几时苍老的呢?萧撄虹不解地想着。
      “你还不明白吗,小宝?”那声音听上去竟然依旧温和可靠,就像一贯的他。
      “小宝,是你的出现……才提供了机会。”
      扰乱全局的机会。
      ——“是你的出现,为所有人提供了改变全局的机会。”
      那其中包括上位者,也包括篡位者。
      “如果你不出现,德拉加和蛇狩师又怎么会生隙。”
      萧撄虹脸色变了变,却没有阻止他,莱努察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下去,“是你,小宝,是你让德拉加动摇,并且颓废……是你,让蛇狩师想要杀人。”
      “行了。”萧撄虹轻轻地说,“闭嘴吧,你只不过利用了这个机会而已。如果埃米尔杀了我,德拉一定会被迁怒,维锦再不可能选他继位。如果我杀了他……德拉也不见得会再乖乖听维锦的话。”
      “你是什么?”莱努察低声问,“你到底是什么?”
      萧撄虹陡然后退一步,莱努察看着他那个表情,立刻懂得地微笑,“呵,”他笑得微微喘息,“小宝,你注定是个怪物——卓根提斯里的怪物。”
      ——“你的味道是不一样的,那些敏感的卓根提斯,他们早就察觉了。”
      耶雷米亚言犹在耳。
      萧撄虹忽然蹲下身,啪地给了莱努察一耳光,“我就是我!”
      “对,你就是你。”吃力地说着,嘴唇里不住涌出血沫,莱努察死死盯着他,突然一用力支起上半身,猛地握住萧撄虹手腕。
      格拉齐安唰地抽出刀来,维琴秋却轻轻摆手示意,不用动。
      萧撄虹一动不动,冷冷盯着近在迟尺的莱努察,“有屁快放。”
      莱努察嘶哑地笑出声来,“你想要我死吗,小宝。”
      “你活该。”
      “多可怕的孩子,”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一下少年亚麻灰的柔软发丝,“多可怕啊,”喃喃地重复着,他凝视萧撄虹墨蓝色的眼睛,“从九岁起,就这么可怕,这么诱人。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这个家也早晚会因你而乱。”
      “放屁。”萧撄虹淡淡地说,“这就是你叫人在瑞典监视我的原因吗?”
      “呵,”莱努察微笑,“你知道了。”
      萧撄虹一把抓住他衣领,语速飞快而冷淡,“是你干的对不对?尤佳给了我消息,真好,对不对?谁都不会怀疑已经死了的人——你这个混蛋,是你逼我回来的!”
      萧未瀛轻轻皱眉,“小宝!”
      “这个混蛋!是他做的!”萧撄虹狠狠一掼莱努察,摹地站起来,眼眶已经涨得通红,却不落泪,他咬牙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墨蓝色的眸子在灯下闪烁如冰冻的星,“算了。”
      维琴秋收起笑容,静静看着他。
      算了,他从没想过会在萧撄虹嘴里听到这一句。
      算了。
      这孩子已经知道了一切,和瑞典国安局的联系,不曾停止的追踪与观察,最终在他身上大获全胜——他终于回到梵比多山。
      维琴秋轻轻闭上眼睛,双手握在一起,手背微微一暖,他知道是萧未瀛握住了他,禁不住轻叹了口气。
      算了。
      那一切……多简单的一切。简单到只要告诉你方法,你就不会再来多问一个字。
      要操纵这样狂暴迷人的一个孩子,其实却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他重视的人受袭,沉睡的羽蛇就毫不犹疑地带来死亡,所以……
      “你……你们,设计让kitty姐姐的身份泄露,你们明知道那杀人狂会找上她。”
      所以你会出手,小宝。
      “你们知道我会杀了他们……你们早就知道,对不对!所以你们叫莉迪亚把那些事透露给姐姐……”
      她怀疑到赛特瓦尔斯警司的死,所以小宝,你必须离开。
      万众瞩目或千夫所指,你都不会在乎,但家人的疑心,却能让你望而却步。
      这是多简单,多有趣的一件事呢。
      萧撄虹陡然回头,盯着莱努察,“……你为什么不去死!”
      在他身后,萧未瀛轻轻抱住了维琴秋,把他的头按进怀里,露出一丝平静且容忍的笑。
      “这出戏还没完呢,小宝。”
      维琴秋猛地睁开眼睛,推开萧未瀛,“莱加?”
      “尊主大人,”莱努察惨然一笑,紧紧盯住维琴秋的眼睛,“还有侯爵大人,”他轻声说,“难道二位真的以为,瑞典那位白女巫阁下只是道具?”
      维琴秋勃然色变,“你疯了!你跟那婊子勾搭什么?!”
      “呵,”莱努察轻笑,“主上,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她呢?”
      “你!”
      “跟你打交道,主上,谁都得多长几颗心,不是吗?”莱努察喘了口气,“既然我还不想死,总得替自己搞个护身符。”
      维琴秋闭了下眼睛,忽而冷笑,“我倒不信瑞典国安局拿住了咱家。”
      格拉齐安突然回头,走过去打开窗子,萧撄虹诧异地看他一眼,“格拉?”眼看他对着窗外伸出手去。
      几分钟后,仍然飘荡着烟火干涩浓郁气息的夜风中突然传来细微拍翼声。
      萧撄虹扑到窗边,眼前一亮,银紫色光彩明灭像一朵吹落在夜空中的萤火,准准地向着窗子飞扑而来,一头扎进窗棂,撞在萧撄虹身上,随即软软地滑落在地。
      那是一只银紫色的小龙,从头到尾不足一公尺长,身上的鳞片布满白霜和磕损,细细的舌吐出来就再不动弹。
      萧撄虹怔了足足一秒钟,“可拉海!可拉海!”他惊叫着,跪下来抱起它,“你怎么了……可拉海!”
      格拉齐安轻柔按住他的肩,“龙纹症发作了。”
      萧撄虹愣愣地看着他,“它不会死的……”
      “它就要死了,小宝。”
      “你胡说!”跳起来抱着小龙狂奔出去,所有人都怔然听着他疯狂地踹开隔壁的门,“德拉!德拉!治好它!”
      维琴秋看了格拉齐安一眼,喃喃说:“这可有点麻烦。”
      “主上。”
      维琴秋漫不经心地问,“哈拉兰布给你也埋了蛛丝,对不对?”
      格拉齐安微微一震,抿紧嘴唇不肯作声,维琴秋冷冷笑了笑,“他是以为我肯定不会发现呢——这东西是小宝的,大老远飞过来,小宝都没听见,偏偏你听见了?”
      格拉齐安二话不说,单膝跪倒,“主上。”
      维琴秋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行了,起来吧——他跟你说了什么?”
      格拉齐安依旧沉默,维琴秋凝视他一会儿,叹口气,“他叫你去闯雪谷,对不对?如果德拉不顶用……这个混蛋,他看中的是你。”
      格拉齐安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维琴秋自言自语地,“有时候真想揍死他。”
      这也算你替我考虑的方式吗,哈拉兰布?还是你以骨塔师匠之尊,真的属意这个无端被扯进来的白眼小子?
      “你想要我信任你吗,格拉齐安。”
      格拉齐安犹豫了几秒钟,“我能看见。”
      一句出口,连地上奄奄一息的莱努察都惊讶得屏住呼吸,格拉齐安毫无所觉似的睁着那双大大的苍白瞳孔,“我和小宝交换过血。”
      维琴秋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他知道吗?”
      格拉齐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不懂。”
      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我达到我的目的。起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但羽蛇之血……将我们紧紧相连。
      “很多时候,如果告诉他为什么,他不会同意。”
      维琴秋紧盯着他,“但是?”
      “但是我想要他。”
      “你能吗?”维琴秋轻声地问,目光投向隔壁,“他不爱你,他想要的不是你,他幼稚的盼望和不切实际的梦想,都存在某个因缘际会的念头上,即使那个人不能也不配。没有那样一帆风顺的,格拉齐安,这世上有默契的人、一见钟情的爱侣、天长地久的信与爱,可你不是幸运的那一个。你爱的人,他不爱你——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爱他呢?”
      萧未瀛看着自己的情人,意识到这或许是他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听到维琴秋这样认真地,对一个接近陌生的孩子说出这些。那语气里的伤感是他多年未见,迫使他忍不住伸手揽住了维琴秋。维琴秋回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格拉齐安盯着他们两个,过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右手,向心口指了指。
      “他在这里。”
      又停顿片刻,他轻声说:“他会为他哭,不会为我。”
      他重返梵比多山以来唯一一次痛哭,是在那兄弟俩面前,近似撒娇的委屈……眼泪是何其珍贵的东西啊,龙的眼泪,卓根提斯的眼泪,比起来,鲜血淋漓又算得了什么呢?
      维琴秋叹了口气,“你想要他为你落泪吗,格拉?”
      格拉齐安静静凝视他,摇了摇头,维琴秋一皱眉,却听见他轻声反问,“为什么要让他哭?”
      直直盯着维琴秋的眼睛,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大惑不解稚气如幼儿,“为什么,要让他哭呢?”
      那样恋他,不是应该扣在身边,捧在手里,吻在唇上,拥在怀中吗?如果舍不得轻呵……却忍心要他流泪?
      他困惑地看了一眼萧未瀛,萧未瀛挑眉,对他轻轻露出一个明艳逼人的笑。
      Good job,格拉齐安。
      维琴秋慢慢握紧萧未瀛的手,又叹了口气,“真想不到。”……会是你这小子,一眼就洞悉了深爱的灵魂。
      “小宝很任性。”
      “唔?”维琴秋一笑,“是吗,所以呢?”
      “很多事,不告诉他,也可以。”
      维琴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如果他发现了呢?”
      “就承认。”
      萧未瀛也禁不住笑了,拍拍维琴秋,“好了,好了。”你治不住他的,这小子不怕你,更不怕小宝。这样坦荡的算计,明朗的阴沉,高贵的捉弄……就算戳不中那孩子的死穴,却能牢牢扣住他心上的弦。
      物有相生相克,果然不虚。
      “那只蜥蜴。”格拉齐安想了想,“那只龙,可拉海,是被送去了奥尔丁大人那里。”
      维琴秋一怔。
      格拉齐安面不改色,“那是奥尔丁大人的要求。”
      ……留不下他,就只能留下他的宠物吗?
      维琴秋冷冷叹了口气,转身看牢奄奄一息的莱努察,忽然微笑,“那女人就是你的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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