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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24 EXHAUST ...

  •   CH24 EXHAUST

      两颗心竞相把余热耗尽。
      ——敢承受吗?

      “他一定会杀了他的。”萧撄虹轻声地说,格拉齐安坐在他身边,茫然地侧耳去听窗外紫翅椋鸟划过清晨云际的一丝风声,他忙里抽闲地回过头,手指轻轻放在萧撄虹肩上。
      萧撄虹看到他的表情,“怎么了?”
      格拉齐安摊开手指,指缝间夹着小小两枚铝管,萧撄虹脸色微变,压低声音,“狼林?”
      格拉齐安点点头,“和尤佳。”他灵巧地抽出细长纸卷,萧撄虹一目十行地读完,扔进水晶盘子里烧了,又把灰烬冲进马桶,扶着额头半晌没有作声。
      八月炎热,他只穿了薄纱睡袍,山中晨光依旧微凉,少年肌肤洁白至半透明,一动不动时酷似镀上一层素冰的蜡像。
      “格拉,”他轻轻问,“你真的不恨我吗?”
      格拉齐安微微挑起一边唇角,“恨你?”
      那真是太高深的话题。也许有一天我会懂得恨你……也许,但在那之前,让我们先大步前行着看看。
      他轻轻说:“你一点用都没有。”
      萧撄虹郁闷地拍打他手臂,“放屁。”
      “你就是个祸害。”格拉齐安喃喃自语地说完,用力抱紧他,萧撄虹终于察觉了那紧迫里的某种不安与颓废,他不再抗拒,弯着身子把脸颊贴近格拉齐安,轻声问,“为什么?”
      “你是羽蛇,龙都迷恋羽蛇。”
      萧撄虹僵硬了一瞬间,轻轻笑出声来,“你迷恋我?”就像耶雷米亚维奥雷拉,他——也迷恋着我?那德拉加呢?维琴秋说他动摇了……那也是因为原形的迫切吸引么?
      “我一点用都没有。”他喃喃说,“其实你是这样希望的吧?”
      ……对其他人而言一无是处,就只是你一个人的。
      格拉齐安没有反驳,只更用力地裹住他,萧撄虹摇了摇头,“你不想知道吗?狼林都查到了什么?”
      格拉齐安摇头,萧撄虹叹口气,“真是没有好奇心啊。”他压低声音,“十七年前带耶拉和尤佳他们下山的人里,现在有两位已经做到了高位。”
      格拉齐安点点头,“莱努察,霍雷亚。”
      萧撄虹愕然,“你怎么知道?!”
      “他们对耶雷米亚的态度不一样。”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导师和慈父般的长者风,微妙的容忍和嘲讽……只有对着自己注视照拂长大的孩子,才有那种感觉。半讪笑半感慨地,关照你指导你去经历毛头小子的第一次……
      萧撄虹垂下头,“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吗?”
      格拉齐安不置可否,“你为什么不疑心别人?”这种下山寻开心的事,每次负责监督的卓根提斯可不止一两位。
      “只有他俩带人去了‘夜莺的洞窟’。”
      格拉齐安沉默良久,“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萧撄虹敏感地一抬头,死死盯住他,他突然有种灾祸临头的预感,指尖不由自主发冷,轻声问,“是什么?”
      格拉齐安沉静凝视着他,嘴唇微微一动,房门突然被礼貌敲了敲,“勋爵大人。”
      那是霍雷亚的声音。
      “主上有请。”
      萧撄虹眼神一动,下床去换衣裳,霍雷亚脚步微微放重,在小客厅里坐了下来。他听着那刻意明显的脚步,一把揪住格拉齐安拖进衣帽间,重重按在等身镜上逼视他,“你要说什么?”
      格拉齐安微微侧了下头,苍白视线投向他身后,萧撄虹一个冷战,回头看过去。
      霍雷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脸上没有笑容,“勋爵大人。”
      萧撄虹盯他一眼,俯身在格拉齐安脸上亲了一口,推开他,“我要换衣服。”
      霍雷亚一拉格拉齐安,“在客厅等您。”他泰然自若,手上却渐渐用力,拉着格拉齐安几乎是强行地把他带到小客厅,盯住他素纸般的瞳孔,“你想告诉他什么?”
      格拉齐安退后一步,霍雷亚凝视他,觉出男孩像猫一样炸起了浑身的毛,他声音放冷,“我不管你知道多少事,但是不准把这孩子扯进来。”
      “他是主上的侄子,他有权知道。”
      霍雷亚微微愕然,“跟这可没关系。”他轻声地,“你既然选了他,就忠实于他,别用你哥哥的眼光看他。”
      格拉齐安不置可否,“你怕小宝知道什么?”
      霍雷亚微微一顿,“没有这种事。”
      “走吗?”
      萧撄虹笑吟吟踱了出来,左看右看,察觉两人间气氛窒息得不可言喻,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你们在聊什么?”
      霍雷亚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将他们带到维琴秋那里,他旋即退下。萧撄虹照老样子蜷在维琴秋脚下,枕在格拉齐安膝上,抓过支水烟管懒懒把玩,耳边是维琴秋笑问,“小宝,你背着我搞什么勾当?”
      手指一用力,珊瑚烟管咔的一声,几乎拗断在他手中,萧撄虹轻轻抬头,“维锦。”
      尊主大人一双流辉映翠的眼照旧含笑,暖意却稀薄,萧撄虹叹口气,“你可真是无所不知。”
      “再蠢,也不会让人背着我挖狼林的墙脚。你叫他们乱查什么,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来问我?”
      萧撄虹不客气,“耶拉和德拉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维琴秋沉吟一刻,“好问题。”他喃喃地,“真是个好问题……你是怎么想的?”
      “狼林给我的回复:德拉从出生到化身出原形之前,一直被看作私生子,欧金纽为什么不肯承认他?”
      维琴秋将烟嘴在雕金盘沿磕了磕,“不是欧金纽不肯承认他,是他母亲,一直怕拖累了欧金纽和耶雷米亚。”
      “因为她是个寡妇?”
      “而且血统低下,和山中二十四宗系任何一支的亲缘都极其稀薄。”换句话说,没有后援。刑塔师匠年少有为,又是尊主大人极信任的重臣,山里这些人家谁不抢着巴结?维琴秋忆起当年盛况,忍不住嗤笑,“欧金纽巴不得赶紧娶了她,可惜苔丝梦娜始终不答应,她不答应,他就不敢,怕老婆到这个份上,唉。”
      萧撄虹喃喃念,“苔丝梦娜。”这是……德拉母亲的名字。
      “苔丝梦娜的意思是,如果德拉当真像耶雷米亚一样优秀,够资格做个卓根提斯,她才肯让欧金纽认他,否则宁可让他当一辈子私生子,也不能坏了欧金纽的名声。”
      萧撄虹茫然地睁大眼睛,“好酷的女人,好狠心。”
      维琴秋笑吟吟等着他下一句,萧撄虹怔了半晌,叹口气,“真是难得的女人。”敢爱,敢舍弃,识大体,清醒得像男人一样——不,即使她深爱的那个男人,也没有她这样坚定决断。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维琴秋不答,“你都查到了什么?”
      “那场火,是人为的。”抬眼看见维琴秋不置可否,他不由自主也放轻了声音,“他们说,是……德拉放的火,真的吗?”
      维琴秋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居然连你都知道了,真要命。”他凝视着萧撄虹的眼睛,带点残酷和快意地看着那双眼睛里渐渐流露出希望与失望,震惊与颓败——你能接受吗?你喜欢的人,年幼时就犯下了弑母的罪过?
      “呵,”萧撄虹突然微笑,“难怪耶拉想看着他淹死在沼泽里。”那也是他的母亲!
      维琴秋拧起眉梢,“什么?”
      听完萧撄虹的复述,他妩媚眼神一冷,萧撄虹太明白他这个疑心的模样,“维锦?”
      “你就没问问他,是谁告诉他沼泽里有龙纹蜥蜴?耶雷米亚又为什么正好在那个时候去了沼泽?”
      萧撄虹瞠目结舌,“维锦……”你可真是疑心病之王!
      维琴秋瞪着他,细声说:“傻子,这世上根本没有巧合。”也许有奇迹,但是——绝对没有巧合。是谁设下了那一幕要这兄弟俩彻底反目?无情弑母与见死不救……到底哪个更残忍?
      他当机立断,“召耶雷米亚。”
      霍雷亚推门进来,“主上……”
      维琴秋看见他那个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刻明白,腾地站了起来,“德拉呢?”
      几分钟后龙牙会劈风似的冲进来回报,“驻守药塔的卓根提斯被迷晕,德拉加大人不见了。”
      萧撄虹跳了起来,“快去找!”拔腿要走,格拉齐安一把攥住他,“你别去。”萧撄虹又惊又怒,“为什么!”
      格拉齐安脱口而出,“你一定会后悔的。”
      维琴秋猛地回头,“格拉?”你到底都知道什么!
      “那女人是被毒蛇咬死的。”他平静地说,“德拉加没有杀死他母亲,他母亲是中毒死亡。”
      萧撄虹呆呆盯着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格拉齐安没理他,慢慢转向维琴秋,“验尸的是主上。”
      维琴秋沉默地盯着他,表情十分奇怪,像看见了什么惊人而又悚人的生物,一时决定不了是杀是放。
      “没错,”他终于说,“死相太过平静,体内有中毒反应,呼吸道没沾染灰烬,她是死在火灾之前。”
      萧撄虹张大嘴巴,“维锦……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有用吗?火的确是他放的,那时候他才多大。”维琴秋冷漠地笑了笑,“六岁,大概,他对自己的母亲有恨意,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他放了火,掩饰死因——喂,格拉,小侦探,既然你这么明白,告诉我原因,他为什么要掩饰?”
      “埃米尔。”萧撄虹喃喃地,一瞬间如坠冰谷,“埃米尔放蛇咬死了他母亲,是吗?”
      格拉齐安没有理他,直直盯着维琴秋,“您答应过埃米尔什么?”
      如果是在平日,他这种凛然犯上的逼问绝对要换来维琴秋一个耳光,萧撄虹几乎已经能预见到了,这一次却是个罕有的例外——维琴秋冷冷看着格拉齐安,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他甚至笑了出来,“呵。”
      “小天才。”他轻轻地说,“没错,我答应他,不揭穿这件事,条件是,他必须把自己赔给德拉——一辈子,从生到死,护他,为他,全心全意,至死不渝。”他悄然一笑,“他做得到,不是吗?”
      萧撄虹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对,有什么不对,他茫然地想着,维琴秋轻声地说:“难道把这些告诉欧金纽和耶雷米亚会更好吗?”
      他盯着的人是格拉齐安。
      告诉他们,是你的哥哥杀死了他的妻子,他的母亲?那年埃米尔只有五岁,如何惩罚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你们的父母和宗系会允许吗?
      格拉齐安茫然地摇了摇头。
      “所以让你的家庭、族支和宗系去面对刑塔师匠和龙牙会御使的迁怒吗?就算说出来,德拉加也不会获得原谅,而你——很可能连出生的机会也没有。”
      而整件事,很容易就因苔丝梦娜之死,演变成一场刑塔同宗系的仇杀。
      “抱歉,”维琴秋冷淡地摇摇头,“那个时候,不,任何时候都是,我可不会因为死了一个山下的女人,就放任欧金纽抽风去杀人的。还有你,小子,”他指着格拉齐安,“别用你那双白眼睛那么盯着我,后来你母亲是难产而死,这没什么好说的。至于你父亲的意外……”他皱了皱眉,终于说,“事已至此,我建议你不要什么事都往埃米尔身上猜想。”
      哪怕,即使当真是他害死了你们的父亲。
      萧撄虹喃喃说:“他还是人吗?”
      维琴秋微笑,“蛇狩师是人吗?卓根提斯是人吗?”
      我们都不是,所以才如此绝望。
      他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莱努察留下就可以了,霍雷亚,你带上他俩,去找人。”
      萧撄虹犹豫地看着他,“维锦……”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你不怕耶雷米亚杀了德拉加吗?
      维琴秋别开脸,萧撄虹突然一个寒战,声音又脆又尖,“维锦!”你……你放弃了德拉吗?
      维琴秋清淡地说:“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干,替蛇狩师做过的一切掩饰,从那之后,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选他!你嫌恶他,为什么还要选他做继承人!”
      维琴秋惊讶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嫌恶他?”这家里谁不是这样做的?阴谋之所以为人称道,为什么?凡是无人能够揭穿的阴谋,在这个家里,我们称之为——荣耀。
      “他当然可以跟蛇狩师这样继续下去,当然。”
      而你乐观其成。萧撄虹盯着他那双妩媚的眼睛,音调有些发虚,“你都知道……你故意纵容他们变成这样。所以……”
      “但是你出现了。”维琴秋低头微笑,“你不敢说出来,是么?我替你说,小宝,你想的没错,如果你没出现,事到如今我或许会考虑给蛇狩师一个相当于龙牙会总座的位置。”
      就像你二叔萧未瀛一样。
      那一句的袅袅余音在萧撄虹脑子里轻笑着。没错,维奥雷拉家族的无冕之王,从此他是他的枷,而他是他的锁。和萧未瀛一样,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龙牙会总座,很简单,他们不仅不是龙,甚至都根本不是卓根提斯。
      维琴秋嘲讽地耸肩,“但是,只是或许。”
      “……所以他不希望德拉离开药塔!他知道德拉没有你的勇气和心计,他知道德拉早晚会迫于你们的压力去做你的继承人!他知道德拉一定会需要一个龙牙会总座但那绝不会是他——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选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
      维琴秋平静地看着他,轻声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你会出现。”
      一个强大、神秘,而且迷恋他的孩子。是你的出现,为所有人提供了改变全局的机会。
      “你……要我选吗?”
      “你不是说过吗?”维琴秋冷笑,“小宝,你说过了,只有你选他们,没有他们选你。”他们都迷恋你,因此一次次给你机会,所以选择吧,小宝,你不接受写好的命运,你要以本来面目战胜这个家族的固有的傲慢——那么你想并肩前行的人是谁?
      ——如果龙牙会总座和当家尊主不能互相信任,那该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萧撄虹转头就跑,“我去找德拉和耶拉!”
      霍雷亚微微一怔,也跟上去,维琴秋看着一动不动的格拉齐安,又是一笑,“你不去吗,格拉?”
      “您早就知道埃米尔偷了我的眼睛。”
      维琴秋沉默片刻,“当然了,我可是药塔师匠啊。”他停一停,轻声问,“你介意吗?”我没有阻止他,更没有揭发他,那一切让你成了今天的样子,刑塔的盲眼天才,欧金纽的得意门生……你介意吗?因为是我,故意让你和你哥哥势不两立。
      格拉齐安沉默地盯着他,良久才回答,“我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因为源头究竟在哪里?是什么?冥冥中从何处开始乱了枝节?谁的死造成什么?谁的出现改变什么?谁的选择又扰乱什么……没有答案,从来都没有。
      “如果您阻止他……”他喃喃的尾音渐趋无声,“不,如果您想要阻止他……”那一切根本是从德拉加母亲的死亡开始的,不是吗?维琴秋维奥雷拉,如果他想要制止蛇狩师,揭穿这件事无疑才是最果断的选择。
      从一开始他就和埃米尔达成了最邪恶的协议,蛇狩师,继续你的一切妄念与坚持,为你选择的那个人竭尽全力——直到,能够取代你的人来临。
      残忍吗?也许吧,但是,这难道不是早该预料到的吗——对维奥雷拉尊主而言,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才不是用后即弃阅后即焚的道具——没错,道具。
      盲眼人永远都是阴谋家的道具。
      弱者永远都是强者的道具。
      格拉齐安默然抬起脸,“小宝的哥哥说,人成了小宝的道具。”
      维琴秋但笑不语,半晌才点点头,“所以呢,格拉?你生气吗?我没有阻止埃米尔,我看着你变成现在这样,你——要为了埃米尔的事责怪我吗?”
      格拉齐安久久地凝视他,那张脸是美丽的、甚至是炫目的……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这样告诉自己,还是一直以来那种奇丽的光线与异样的芳香给了他这样的直觉,他摇了摇头,“他还是选择偷走我的眼睛。”
      就算您再及时地阻止他……他仍然做过那个选择。做与不做都无所谓,动念的一瞬间,已是背叛。
      “小宝在这里,我在这里。”他重重点一下头,“对,就是这样。”
      我们只有现在……只有近在咫尺,近在手边的现在。
      维琴秋突兀地问,“谁告诉你当年的事?”谁告诉你,苔丝梦娜是死于蛇毒而非纵火?
      格拉齐安久久地看着他,“他自己。”
      他来和我道平安的那个午后,阳光晒暖了火兰馆门前的石阶,小宝无聊又不安的天真表情……他,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用那双青叶般的眸子凝视着我,我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沉静与冷漠,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柔软的冰凌。
      “把这件事告诉该知道的人。”他那样吩咐,“即使他们根本不会在乎。”
      维琴秋笑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他要去死了,不是么?”
      格拉齐安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他只是一动不动。
      维琴秋几乎是以前所未有的温和态度问着他,“你希望德拉被耶雷米亚杀掉吗,格拉?”
      他吃惊地在男孩脸上看到一丝突如其来的微笑,那笑容像新雪溶于冰流,稍纵即逝,“我不介意。”他说,“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介意。”
      因为小宝是我的。
      维琴秋喃喃地说:“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这个回答呢。”
      这么……坦率得恶毒,邪恶得正直。你早知道埃米尔会去送死但你并不阻止,你掌握真相却不打算向那对兄弟挑明,格拉齐安普优维奥雷拉……他们,又何尝不是你的道具?

      萧撄虹爬上霍雷亚的马,紧抱住他的腰,“霍莱,你知道德拉以前的家吗?”
      霍雷亚愕然,“那里是废墟。”
      “去那里,他们肯定在那里!”
      霍雷亚不多问,一声唿哨,领着龙牙会与狼林疾奔而去。那座烧焦的房子处在聚居区一角,已经是断壁残垣,后院被烟火熏黑的石墙尚算完好,小院里杂草丛生却绿油油的,间杂几株嫩黄的蒲公英。马队蹄声如惊雷一路冲来,霍雷亚做个手势示意手下封锁整个院子,自己拎着萧撄虹慢慢靠近,翻身进了院子。
      萧撄虹尖叫一声,“德拉!”
      德拉加躺在地上,睁开被血糊住的一只眼睛看了看他,满脸淤青紫肿,是被拳头揍出来的。耶雷米亚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白袍上连半点血迹都没沾,萧撄虹瞪了他半晌,觉得他潇洒得简直可恶。霍雷亚却长出一口气,无论如何,至少没打出人命。他暗自对耶雷米亚又高看一眼,无论如何,这个打法只是哥哥教训弟弟,全然没有报仇的意思。
      萧撄虹扑过去,“耶拉,德拉没杀人!你母亲不是被烧死的!”
      耶雷米亚目光一凝,慢慢转过头,“小宝。”
      “你去问维锦啊……不,药塔!药塔肯定有验尸结果!埃米尔已经死在你手里了,够了,耶拉,够了!你已经替苔丝梦娜报仇了!”
      耶雷米亚没有看他,“是这样吗?”他低声问脚下的德拉加,“所以你放了火?为了替蛇狩师掩饰?”
      萧撄虹捂住嘴,他突然惊恐地明白了维琴秋那一句——“就算说出来,德拉加也不会被原谅。”
      德拉加用尚且能视物的那只眼睛看着他,声音微弱,“……他听说,我会被送去刑塔。”
      可我们说好了,一起去药塔,不分开。
      耶雷米亚弯身提起他按在石墙上,又给了他一拳,萧撄虹大叫,跳起来吊在他手臂上,“耶拉!耶拉!别打了!”
      “你不是早就希望我去死嘛!”
      耶雷米亚陡然收住了手,目光冰凉,“你。”
      “我没有你那么崇拜欧金纽杜尚维奥雷拉,”德拉加轻声说,“你能体会那些晚上,他悄悄来家里时,我的感受吗?你以为我从来就没听到过嘛……那些声音,那些议论……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是我的父亲吗?我有一个父亲吗?我根本不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进了刑塔……你知道塔外的梵比多山,二十四宗系是如何看待私生子的吗?作为天才卓根提斯的你,知道吗?你总也不回家……你出现的时候,那些人议论说我有个天才哥哥,可你……”
      他忽然微笑,“可你从来没答应过我一声,当我叫你哥哥的时候。”
      那些恶作剧……那些冷淡和蜚短流长,我就这样比着玄关上的刻痕一寸寸长高,一天天守着恶毒的嘲弄日渐成真。母亲有欧金纽和你作为孤寂生活里的盼望与念想,可我呢?谁能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的?
      除了那个始终沉默地跟在我身后的黝黑瘦小男孩子,还有什么是真的?
      “所以你就纵容他杀了母亲嘛!”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会那样做……我……”德拉加痛苦地扭歪了脸,突然鼓起勇气反手抓住耶雷米亚手腕,“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溺死在沼泽里!”
      ……我是你弟弟啊。
      霍雷亚沉默地看着这对兄弟,半晌无言。
      萧撄虹死命扯开德拉加,盯着他的眼睛,“谁告诉你沼泽里蜥蜴的事,德拉?”
      “什么?”
      “谁叫你去沼泽里找得了龙纹症的蜥蜴?是谁?!”
      “……菲奥多尔大人。”
      萧撄虹一怔,回手揪住耶雷米亚,“那你呢,耶拉?你又是去那里干什么?”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萧撄虹陡然怔住,“什么?”他喃喃地,手指陡然发软,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他胆怯地退后半步,“你说什么?”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随着那声撕裂般的低吼,如水刀锋自上而下陡然直落。
      萧撄虹尖声惨叫,“别,别——”他见过那柄刀,那柄刺进尤佳心口的细长匕首,犀利如龙牙……他本能扑了上去,“耶拉,别杀他!”
      呛的一声,匕首贴着德拉加鬓角擦过,戳上石墙,耶雷米亚慢慢低头,注视脸色惨白的萧撄虹,轻声问,“你不想他死,为什么?”
      萧撄虹拼命摇头,说不出话,眼泪已经掉下来,他情急之下自袖中滑出放血针,刺向耶雷米亚手腕,却被他单手夹住。
      耶雷米亚凝视他,“你真以为我会杀他?”
      萧撄虹哇一声哭了出来,“耶拉……”他突然委屈得很,泪珠大颗大颗滚下雪白脸颊,耶雷米亚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替他擦,手伸到一半突然凝住。
      他望着自己手指,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
      萧撄虹立刻察觉了那寂静,抬起脸,“耶拉?”
      一丝极浅极细的血痕渗出耶雷米亚指缝,萧撄虹松了口气,“对不起,我……耶拉!”
      他猛然失声大叫,眼看着耶雷米亚在他面前沉默地倒了下去,霍雷亚大吃一惊,扑上来扶住耶雷米亚,抬眼看见萧撄虹还攥着放血针的手,顿时变色,“小宝,快扔掉!”
      德拉加挣扎起来,猛扑到萧撄虹身上,一把打掉放血针,紧紧捏住他手腕,萧撄虹看见自己的手,脸都青了,自掌心开始一片青紫逐渐向指尖和手腕蔓延,立刻肿得锃亮。德拉加匆忙扯下腰带紧紧束住他手腕,一边对霍雷亚怒吼,“他中毒了!”
      萧撄虹抓住他,“德拉!德拉!想想办法!”连滚带爬扑到耶雷米亚身边,他用仅剩的那只手用力摇晃耶雷米亚,“耶拉!这是怎么回事,耶拉!”
      他清楚看见耶雷米亚阴绿幽深的瞳孔里渐渐渗透一层冰冷的黑暗,那种黑令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耶拉!”
      全身都僵硬了似的,耶雷米亚艰难松开握刀的那只手,萧撄虹本能抓住他的手指,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他摸上去就像具冰冷的石膏像,僵滞,空洞,了无生气。
      耶雷米亚的嘴唇微微蠕动,萧撄虹本能一头扑到他胸口,耳朵紧贴上去,“……耶拉。”
      他要在错乱的惶恐中竭尽全力集中精神,才能听清耶雷米亚呼吸般的一句,“……他没死,是吗?”
      “……耶拉!”
      耶雷米亚的指尖在他手心里几不可觉地动了一下,嘴唇在最后的颤抖里忽然冰凉。
      萧撄虹一动不动扑在他身上,脸颊紧贴着耶雷米亚渐渐失温的侧脸,德拉加看着他毫无表情的小脸,整个人都不会动了。
      萧撄虹的目光仿佛看着他,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几分钟沉寂之后,他动也不动地挑高嘴角,一丝笑弧在脸颊上突如其来慢慢勾开。
      照顾他……他说:“照顾他。”
      耶雷米亚维奥雷拉,你这个混蛋!你自己为什么不做……为什么不说。
      尤佳波格丹维奥雷拉,他再也听不到了啊!
      脚下一空,眼前同时一黑,萧撄虹被霍雷亚硬生生提了起来,掌心挡住他双眼,熟悉声音在耳边沉沉地说:“勋爵大人,节哀。”
      萧撄虹嗷的一声,“……你骗人!”
      这怎么会……怎么可能!

      维琴秋示意萧未瀛接过昏迷的萧撄虹,一边俯身小心检视,嘴里已经一连串命令流水下达,“药塔即时封禁,擅自出入者格杀勿论;霍雷亚去带菲奥多尔过来;传讯四典司,即日全家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山,”他微微一顿,声音渐低,“请刑塔师匠。”
      他打量萧撄虹右手,那只手已经充气似的肿胀起来,肌肤滚烫,纤细手指这会儿粗如麦穗,颜色紫黑,萧未瀛看得心焦,轻声问,“是什么?”
      “箭毒,加了蝰蛇毒液的二甲亚砜混合液……”他忽然暴怒起来,一把拂开桌面上所有瓶瓶罐罐,满房间的人顿时噤若寒蝉,灯影模糊的一片死寂里只听得见尊主大人的怒吼,“这个家是太平得不过瘾了嘛!?”
      格拉齐安默默半跪在萧撄虹身边,不时用浸了冰水的毛巾替他熨额头,维琴秋吼完那一声,脱力似的踉跄几步,跌坐下来,劈手揪住格拉齐安衣领,“再说一遍。”
      格拉齐安仰起脸,“小宝的放血针是从药塔取来的。”
      “谁给他的?”
      格拉齐安微微露出犯难表情,谁给他的——他那个身份,随口要点什么,谁敢不给他?
      维琴秋慢慢放开他,眼光一斜,看见旁边地上停着白袍覆盖的担架,他心口一阵窒息闷热,捂着胸口起身去摸茶杯,刚一动就觉得眼前发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萧未瀛抢上来接住,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轻轻摇晃,“维锦,维锦?”
      维琴秋抬手抹一把嘴角渗出的血,勉强微笑,“没事。”他挣扎着指挥格拉齐安,“给他放血,等下德拉熬药回来,给他灌下去。”
      格拉齐安忽然停住手,“小宝?”
      维琴秋猛然回身,萧撄虹啪地睁开了眼睛……他微微吸一口气,那双瞳孔又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墨蓝色,他轻声问,“小宝?”
      “有人在放血针上下了毒。”萧撄虹慢慢坐起来,一边示意格拉齐安继续,他直直盯着维琴秋,“他怎么知道我会弄伤耶拉?”
      维琴秋对格拉齐安做了个手势,一刀下去,掌心皮肤翻开,浓黑污血迸了出来,萧撄虹动也不动,眼神照旧直勾勾的,“是谁干的?我只是随便在针匣里抽了几根……”
      维琴秋立刻打断他,“剩下的呢?”一个眼色投向卓根提斯,“去小宝房间取来。”
      卓根提斯倏去倏回,剩下的那几根放血针用棉布捧着送到面前,维琴秋取了一根,挑高烛火细细烤了一会儿,端详火苗颜色,脸孔微微绷紧,哼了一声,“混蛋。”
      他扔下毒针,脸色抽紧,“这是为你准备的,小宝。”
      格拉齐安猛地抬起头。
      “平时带在身上倒是没事,用时握在手里,血液循环加快,二甲亚砜立刻促进毒液渗入。”
      格拉齐安沉沉地问,“谁干的?”
      霍雷亚大踏步进来,轻声唤,“主上。”脸色略微难看,“药塔御使菲奥多尔阿布拉姆维奥雷拉中毒身亡。”他一挥手,手下将担架放在地上,无声退下。霍雷亚蹲下身,拾起一只左手举给维琴秋,指尖上一点凝固血痕,是极细小针孔,不留神甚至看不出。
      萧未瀛喃喃地,“这会是自杀吗?”因为听说了耶雷米亚中毒身亡的消息……所以畏罪自杀?
      清亮少年嗓音突然打断他,“霍莱,你在哪儿找到他的?”
      霍雷亚惊异地看他一眼,萧撄虹脸上泪痕未干,那双近似漆黑的瞳孔凝视过来时,却冷得叫人忍不住想要后退,他低声答,“他的书房里,就倒在书桌边。”
      “凶器呢?”
      一句话问住了霍雷亚,萧撄虹活动一下右手,拿过药碗三口两口喝掉,晃晃悠悠站起身,高烧未退站都站不稳,一头栽在格拉齐安身上,仍然挣扎着用力,“带我去现场。”
      莱努察皱了皱眉,上前帮着霍雷亚扶住他,“小宝。”
      “你们留下,陪着维锦。”萧撄虹气喘吁吁地一挥手,“德拉,你跟我走。”
      格拉齐安一言不发,弯身背起他,小心翼翼走了出去。德拉加也不作声,默默跟上去。走廊里迎面撞上刑塔师匠,萧撄虹怔了怔,从格拉齐安背上爬下来,吃力地拦在欧金纽面前,双膝一软,他扑通跪倒,软绵绵缩成一团,声音里尽是哽咽,“……对不起。”
      欧金纽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半晌,对格拉齐安点点头,格拉齐安立刻抱起萧撄虹,欧金纽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又死死看了德拉加一眼,带人直奔大厅。
      萧撄虹有点昏沉,不停用掌缘打自己的头,喃喃地,“菲奥多尔骗你去沼泽……那又是谁带耶拉去了沼泽?”
      德拉加默默跟着他,见他这个样子,忍不住轻柔握住他的手。
      谁?是谁?
      谁处心积虑在放血针上下了毒?谁把尤佳的隐秘告诉给埃米尔?十七年前,又是谁告诉埃米尔,德拉加会被送去刑塔?
      “我听见声音。”
      萧撄虹费力地睁大眼睛,“……什么声音?”
      “在沼泽里挣扎的时候,我听见哨声。”德拉加突然停下步子,脸色渐渐变了,“对,哨声……后来我问埃米,他却说,什么都没有听见。”
      格拉齐安也停下来,“燕子哨。”
      有人在沼泽吹响了燕子哨,唤来耶雷米亚的马,故意要他旁观那一幕……虽然,虽然他没有救你,也是一种背叛。
      那玩弄人心的高手是谁?
      “是个卓根提斯。”格拉齐安沉沉地说,“只有卓根提斯才听得见燕子哨,也只有卓根提斯才会用燕子哨驯马。”
      萧撄虹无力地笑了,带点嘲讽,“谢谢,现在我们缩小怀疑范围了。”
      格拉齐安没作声,他默默背着萧撄虹一直爬到药塔高处,走进菲奥多尔的房间,书桌边用白粉画出扭曲人形,萧撄虹爬下来跪在地上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轻声问,“就算他是自杀的,凶器呢?掉在了哪儿?”
      德拉加沉默地搜寻了一圈,同样没有发现,回头却见萧撄虹用衣袖垫了手,小心翼翼去拉书桌抽屉,他急忙走过去,“小宝!”
      三格抽屉依次拖出来检过一遍,萧撄虹伸手在最后一格里摸索了半天,再抽出来时,衣袖里夹着半截放血针。
      “多小儿科的法子,维锦一定又要生气了。”他轻声说,一边合上抽屉,把半截放血针小心翼翼夹在缝隙边缘,针尖向外。德拉加立刻会意,那个角度……坐在书桌边俯身去开抽屉,针尖划破手指,毒液见血封喉,倒下的尸体撞到书桌,半截断针立刻跌回抽屉。
      正像他所说……多幼稚的法子。
      可是拿来对付不谙世事的药塔中人,一等一的有效。
      萧撄虹低低地说:“谋杀。”
      德拉加轻声问,“他想从抽屉里取什么?”
      萧撄虹瞥他一眼,忽然微笑,“当然是……他以为能保他一命的东西。”
      某种,或许能揭开所有真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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