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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CH13 ILLUSORY ...

  •   CH13 ILLUSORY

      在遗忘的画布上,画家的完成仅仅靠着记忆复出。
      ——还记得吗?

      三塔之中,最巍峨绝对数不上骨塔,比起药塔浑身披满药草的怪异也逊色不少,孤零零矗立在山背,塔身外观是与山石相同的粗糙青灰,和刑塔一样建造得斜斜的,毫不介意地伸向悬崖,区别只是骨塔底层非常宽大,像龙兽匍匐在地面的一枚尖角,猜不透隐藏在地表之下的,还有多少食人之秘。
      哈拉兰布双手拢在雪白衣袖里,戏剧化地对维琴秋鞠了个躬,“主上。”
      维琴秋笑眯眯地,“滚。”
      骨塔师匠不以为忤,随同而来的几个人却不乏给这对话吓白了脸的。维琴秋身后是德拉加与另一名药塔御使菲奥多尔,欧金纽身边则是阿尔比纳与格拉齐安,萧未瀛单手挽着侄子,被安布罗斯陪着站在一边。
      萧撄虹一大早被叫起来,早饭也没吃就被拎来骨塔,抱怨了一路之后他在小马车里睡着了,还睡得很香,安布罗斯简直有点不忍心叫醒他。
      看到眼前这个阵仗,他愣了下,问萧未瀛,“三塔聚会吗?”
      萧未瀛叹一口气,“算是吧。”
      哈拉兰布请他们在会客室坐好,萧撄虹不老实,四处打量,蜂巢形状的六角房间里装饰极其简单,地上是朴素灰绿亚麻地毡,配起浅浅的金柚色墙壁,窗子下着象牙色百叶帘,晨光稀疏透进来,恍惚都被滤成了暮色,又温暖又雅致。他立刻想伸长了腿往地上坐,被维琴秋一个眼色吓得委委屈屈规矩起来。
      维琴秋向正中那张灰色双人亚麻布沙发上一倚,蛮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饿了,动作快点儿。”
      哈拉兰布微笑,伸手招萧撄虹过来,摸摸他头顶,“小宝。”
      他那双细长温和眸子直视过来,萧撄虹立刻警觉,连忙捂住眼睛,“干嘛?你又想催眠我吗?”
      安布罗斯露出惨不忍睹表情,菲奥多尔饶有兴味地看着,不时打量下在场所有人,阿尔比纳全神贯注,身体绷得很紧,安布罗斯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他不知道尊主大人一大早摆开这个阵仗,究竟想做什么,但显然是件大事。
      哈拉兰布哭笑不得,拉住萧撄虹的手,萧撄虹想了想,并没拒绝。他在这里呆了几个月,虽然听了大量骨塔的诡异故事,到底都是道听途说,不比土生土长维奥雷拉自幼就将那股敬畏恐惧刻进了骨髓。因此只觉得面前这位师匠大人态度温和可亲,长的又美,体温也是正常的温暖,手指干燥洁净,身上还带着好闻香气——和维琴秋房里常燃着的琉璃灯很像的香气。
      双手都被握住,他能感到哈拉兰布的中指抵在自己手心,抬头放松地看了对方一眼,只一眼,他就又直了眼。
      房间角落里,格拉齐安皱了皱眉。
      萧未瀛眼见侄子痴痴呆呆地站在地中间,同哈拉兰布面面相觑,手腕忽然一暖,是维琴秋不瞧不看地探过手来拉住了他,他顺势反手握住维琴秋,指尖在他手心轻轻划着。
      德拉加不知道自己鼻尖上微微沁出了汗,不由自主在衣袖里握紧双手。
      哈拉兰布牵着萧撄虹,对维琴秋笑了笑,“各位,失陪了。”
      他像引着梦游的孩子一样,轻轻把萧撄虹带了出去。

      哈拉兰布指尖上仿佛没半点力气,牵着萧撄虹走出会客室,慢慢踏进走廊。他鞋履轻薄柔软,是特制的小牛皮,打出的每一条褶都细细研磨过,鞋尖上还依古式镶了两块莹莹发亮的玛瑙石,走在青石地面上,如同水波漾过青草。
      他一路只是走,沿着旋转石梯走上三层,推开巨大弧形橡木门,眼前天光大亮,山风迎面而来,掀起他身上雪白长袍。鸟鸣如清泉,在芳香清甜空气中勾兑出十足鲜活气息。
      药塔三层上竟然建有这样一座小小的空中花园,是非常奇特的一件事。维奥雷拉人虽然重修饰,并非个个都是风雅分子,颇有不少代骨塔师匠对此不闻不问,任其破败,到了哈拉兰布这一代,他却是个爱美爱俏的,做主把花园整修一番,顺手把平台上当年修筑的龙口喷泉也疏通起来,四五层的小喷泉,底下是偌大一个水池,有管道和地下河连通,喷珠溅玉,循环无休。
      不过虽然景色很美,骨塔的学徒却大多数对此不感兴趣,大家都是魔法宅,无心玩物丧志,维琴秋当初为此狠狠嘲笑了哈拉兰布一顿。
      透明水流自喷泉中涌出,滑落水池,又分成四股,从水池四角雕刻的妖兽雕像口中喷出,落进地板上开凿好的甬道,沿着石栏绕过整个花园一圈,连灌溉也自行完成。
      骨塔师匠拉着男孩走进花园,他遥望一下天色,嘴角勾起一丝淡不可见笑容,轻拍萧撄虹的手,“小宝,跟着我念。”
      萧撄虹驯服地看着他,双目温润茫然。
      “Non possum oblivisci,”
      “Non possum oblivisci,”
      “Vos non potestis obturatio,”
      “Vos non potestis obturatio,”
      “Non potest hic accommodare mundo。”
      “Non potest hic accommodare mundo……”

      德拉加凝视着一言不发的维琴秋,他昨天早上就去请示尊主大人,希望放自己回药塔,得到维琴秋干脆利落一句回答,“放屁。”
      面对维琴秋一脸故意的揶揄,他想了又想,仍旧无言以对,只有低下头不作声。
      维琴秋徐徐地问,“你讨厌小宝?”
      他摇头。
      “那你是在质疑我?”
      德拉加微微露出一点惊惶,抬头看见维琴秋照旧一脸戏谑,这才醒过神来,再摇摇头。
      “不看在你爹份上,看我打不死你的。”维琴秋懒懒地说,“你哥哥大多数时候是个疯子,少数时候是个混蛋,但比起你来,还真有用多了。既然生在这个家里,何去何从,用不着我再替你掰扯吧?”
      德拉加跪下,“主上……”
      维琴秋看透他心思,“你想在药塔躲这一辈子?跟你那个蛇狩师一起?”
      德拉加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想得很美。”维琴秋伸个懒腰,笑了,“与世无争,是吗?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小宝不回来,这个家就可以平静照旧?而埃米尔……就不会在乎也不会攻击他?”
      德拉加没敢回答。
      “蠢货。”维琴秋失望地看着他,声音放轻,“你是真的、一星半点儿也不愿意操这个心吗?”
      他并没挑明来说,口气却已足够温和。德拉加沉默地跪下来,额头触及匍匐的指尖,“主上,我不配。”
      视线看出去的一小片黑暗里,维琴秋的声音轻缓而冷淡,像深潭里久经浸泡去除了全部毒性的药草,和他那张甜蜜得近乎妖媚的脸孔有着微妙违和。
      “这不是你配不配的事。”他轻轻冷笑,“喂,德拉,你知道埃米尔为什么一定要针对小宝吗?”
      那还真是个好问题。德拉加想,他斗胆微弱出声,“因为,他们都是……”
      “傻子。”维琴秋打断他,语声里的冷漠似一团青色的冰雾笼罩下来,“这儿只有你和我。”
      德拉加立刻又叩了一个头,他明白无论对哪个维奥雷拉而言这都是莫大恩典,能与维琴秋真正意义上的对面密谈……龙牙会是当家尊主贴身近卫,分秒不离,就算尊主大人在床上快活都不例外。
      “你以为,单凭一个蛇狩师,找得到亚伯拉罕大人的骨珠?”他轻轻冷笑了两声,“要真有这么简单,埃米尔为什么没给你弄回来几颗?”
      他随手一指德拉加,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指尖正对他腰带上那只朴素棉布小荷包。
      “骨塔师匠在咱家是什么地位,你不晓得?卓根提斯中的至高无上,万王之王……你以为小宝会是个什么,能蒙受亚伯拉罕大人这样的恩典?”
      德拉加齿尖发抖,几乎咬不住嘴唇,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只是被维琴秋这样一句句尖刀冰刃似的说出来,幻觉被撕裂,真相脆薄如柔嫩心脏,犹自不知恐惧地呼吸跳跃。
      尊主大人甜美柔和的嗓音像一双死人冰硬的手,轻轻扼住了他喉头。
      “七年了,我答应过那孩子——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但他找到了亚伯拉罕大人的骨珠,所以我答应他,放他回瑞典,并且尊重你的选择不强加干涉。”
      德拉加咬着牙,微微寒颤。
      “你和我一样明白,我们这些卓根提斯,都是意志的动物。如果亚伯拉罕大人不想,就算龙牙会和狼林翻遍梵比多山,也找不到他仅存的骨殖;如果小宝不想,我强留他下来,强求他的化身原形,也就像强要你去骨塔或者刑塔一样,半点儿好处都没有。
      所以,我才和他打了那个赌。”维琴秋忽然叹口气,“你以为我愿意小宝来咱家吗?就算他真的是个难得的……怪物的天才也算天才吧。”他自嘲地一笑,“如果可能,他在人世里,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
      “主上。”
      “我说多了。”维琴秋用一只手扶着额角,表情有点疲惫,“当下就这一个办法,他是被送来咱家求一个安宁的,能不能给他,我不知道。我现在要跟你说的,是你那个蛇狩师。”
      尊主大人水清烟绿的秀美瞳孔忽然猫似的紧缩,“你就不想跟我说说看,埃米尔用什么炼出了第二条水银桥吗?”
      德拉加猛打了个冷战,“主上!”您连这个……都知道了吗?
      维琴秋没理他,“你以为我为什么没有动他?”
      我以为,如果有一线幸运,小宝从此回复正常,我都不必旧事重提。一颗骨珠换一个自由,他是我心爱之人的家人,我愿意给他这种宽容,虽然那对维奥雷拉尊主而言,并不常见。但卓根提斯血脉相传,最重的是投契与因缘,他既然愿意为你许愿,我就成全那孩子一点苦心。
      可他又回来了,并且……是以我最不希望的那种方式回来。
      “你该知道,骨塔师匠肯定会想到办法让他化身出来,届时不论他的原形是什么,他都不可能再离开梵比多山。只要证明他是个卓根提斯,这山里就必定要有他一席之地。你明白,德拉,”维琴秋嗓音忽然清甜细腻得如同诓骗,“咱家是最讨厌背地里杀来杀去的,很好看吗?真要闹腾得不堪,不如送去龙舌谷一把火烧了吧。”
      德拉加脸色苍白得像被霜打过,“主上,我担保……埃米尔不会再做奇怪的事。”
      维琴秋笑逐颜开,“你拿什么担保?你不过是个药塔御使,你凭什么保他?”
      德拉加呆呆看着他,他已经知道尊主大人接下来要说什么。
      维琴秋的算计,从未落空过,继位近三十年来都是这样,不是吗?
      “他动我侄子,我可以放他一马,没有为了个人类处置自家人的道理——但他要动咱家的卓根提斯,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继续微笑,“哈拉兰布早同我提过,小宝如果真留下来,他骨塔里倒是不多这么一个小学徒。”
      他眼睛里的光亮出奇尖锐而又透明,意蕴分明地看着德拉加。
      尊主大人连逼迫人都含蓄得诡异,哈拉兰布对他言听计从,一旦确定萧撄虹是个卓根提斯,自然会给他一个骨塔的名位,埃米尔有过前科,以后就算他不去招惹萧撄虹一丝半毫,只要尊主大人一个不高兴——栽赃嫁祸的本事,这家里谁比谁差着?
      随便安一个杀亲的罪名,龙舌谷的焚尸坪就不闲着了。
      德拉加额上冷汗晶亮一片,他犹豫良久,匍匐下来,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主上……是想要我做小宝的卓根提斯吗?”
      他在这里用了含糊的称呼,因为实在不确定维琴秋的想法。
      维琴秋徐徐地问,“你也觉得,我其实想要小宝接我的位子吗?”
      所以你以为,我想要你做他的龙牙会御使?抑或总座?
      他笑嘻嘻地说:“我看你是疯了。”

      德拉加远远打量着尊主大人,他全没想到,只隔了一天,维琴秋就把萧撄虹带来骨塔,在座所有人,不知情的只怕只有那孩子自己,现在就连安布罗斯也露出了然神色。哈拉兰布把萧撄虹带去了哪里,想做什么,为何三塔高手齐聚……那不是很明显的嘛!
      骨塔师匠显然想出了法子,试图强行逼迫萧撄虹化身。骨塔凝聚了整座梵比多山的魔力,家族中拥有最强大力量的巫师全数集结在此,就算有个万一,镇压一个小孩子也是够了。做最坏打算,有刑塔师匠亲自坐镇,还怕打不过吗?以维琴秋为首的药塔高手亲临,当然是怕出现意外,随时救护。
      德拉加凝视了会儿闭目养神的维琴秋,又把目光移到墙角的格拉齐安身上。他还是老样子,一进房间就自动找到最隐蔽角落盘膝坐下,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刑塔师匠看都不看,俨然不想介意。大家也就由着他像只得了孤独症的小猫一样藏了起来。
      看着格拉齐安微微眯起的眼睛,德拉加默然。
      维琴秋忽然一推茶杯,“走,去看看。”
      他当然知道哈拉兰布在做什么,那本就是他们商量好的。
      哈拉兰布聪明绝顶,早就看出骨塔空中花园的设计不同寻常,看着只是个模仿古巴比伦空中花园的仿制品,登高几层俯视,却能发现,整个花园竟是一个精心布置的乌洛波洛斯魔法阵。喷泉的位置就在衔尾蛇图样8字形的交叉点上,四个出水口以维奥雷拉家族的四圣兽——龙、狼、蛇、独角兽为纹饰,向四方吐水,形成了那个魔法界公认的邪恶完美循环。
      喷泉取水来自地狱河,这样费力修筑地下管道,自那条河引来水源,又在花园里铺设水渠,明着是灌溉花草,其实却是隔绝鬼魅的最基础防御。妖魔无法穿过流水,任何一种充满恶意的妖物,都没办法靠近这个魔法阵。
      而哈拉兰布用他掌控“蛛巢”的魔力,于魔法阵的虚空中筑出幻象。
      有蛛巢,就有蛛丝,历代骨塔师匠无妻无子,全副身心都和骨塔连接在一起,由此将骨塔中贮存敛藏的莫测魔力控于股掌,并由此掌控整座梵比多山。他们居于任何一隅,都与这座塔同呼吸共命运,这也就是为什么,骨塔师匠从不被当做人类,甚至都未必被看作个活物。
      他们是这座山的妖灵,是蛛巢中的食骨之蛛,指尖牵动着无所不在的蛛丝,探索着所有维奥雷拉人的一切,从感官到灵魂。
      一切都在骨塔师匠精心设计之下,他对维琴秋说得非常清楚,不管你侄子是个什么,只要他有维奥雷拉的血统,被罩在这魔法阵里,跑是肯定跑不掉的,至于他身体里那个东西,“蛛丝”会替你查出一切。肉身被骨塔师匠的咒术控制,灵魂中隐匿的潜能则交给乌洛波洛斯来验证。
      但萧撄虹并不知道。
      他只是像个布娃娃一样被摆弄着,发出了孩子气的清脆声音,咒文是刻在空气中的刀痕,犀利得仿佛可以腐蚀肌肤,在旁观者眼中,从一开始他就露出了那张茫然的脸。
      而虚空之中,他只看见一个哈拉兰布。

      “大叔,”萧撄虹不客气地叫,“您要带我去哪儿啊,我饿了,早饭还没吃呢。”
      在他面前是曲折回旋楼梯,有着极其精美的鎏金青铜扶手,他好奇地用指甲敲打,回声沉闷而坚硬。
      哈拉兰布在他前方不停地走,一转弯只能看见白袍衣摆,萧撄虹气喘吁吁,跟不上他,拔着双脚几乎有了狂奔的劲头,“大叔!大叔!差不多行了,我饿了!”
      骨塔师匠陡然停步,萧撄虹收脚不及,差点撞上他后背,咕噜,“您没打刹车尾灯。”
      哈拉兰布慢慢转过身,平静笑容有点诡异,他盯着萧撄虹的眼睛,“小宝,这儿只有你和我。”
      “……所以您要偷着给我零花钱吗?”
      “你究竟是什么?”
      “啊?”
      “你看到了什么?”
      “我……”
      “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你看到了瑶•薇恩•维奥雷拉吗?”
      萧撄虹安静下来,他仰头看着哈拉兰布,忽然笑了,瞳孔里的深沉格外悠然,“唔,那你以为,我看到了谁?”
      他笑出了声,“瑶是个疯子,不是吗?你们都怕他,不是吗?萧家的血统和卓根提斯血脉融出的一个他,就吓怕了你们一百年,哈哈。”
      哈拉兰布也笑了,“拿死人吓唬活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没有。”他嗤笑,“难道你们就相信鬼怪不会重来吗?在这个家里,生和死是多么简单的事。你们严禁杀亲,却纵容阴谋、屠戮与暗害,我们都信仰乌洛波洛斯,对吧?衔尾蛇的邪恶与美丽在于哪里?——自给自足的痛苦,大人,在于痛苦。”
      哈拉兰布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字眼……“我们”。
      他收起笑容,“你究竟是谁?”
      “云宝•埃莫莲森•萧-诺西阿。”他清清楚楚地回答,“或者维锦和你还打算给我一个维奥雷拉名字?没错我回来了,就算这个家里没有我一席之地——不过我自认还没混得糟糕到天地不容的地步,对吧?”
      这奇特的嘲讽口气,这近乎熟悉的戏谑眼神……哈拉兰布紧紧盯着男孩的瞳孔,那明亮瞳孔早就丧失了青蓝色的清澈透底,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海幽灵般的墨蓝。
      他是众巫之王,他比谁都更早察觉一切异端的变幻,这孩子在赖皮慵懒的日常状态和那种异样的疯狂间切换时,瞳孔的颜色深浅会随之改变。那是——唯一认得出妖魔的证据。
      他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是谁?”
      萧撄虹果断回答,“小宝。”
      “你想干什么?”
      “呵,”男孩笑了,摸摸鼻子,“好问题……不过你为什么想要知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小宝,你自己会分辨好感与恶意。我也好,维锦也好,谁会舍得为难你?”
      他点点头,“但我不想被你们当做怪物来欣赏,话说回来,这家里哪个人不是怪物呢?”一抬手,他阻住哈拉兰布,“失控——我猜你要说这个词,你和他们一样,想着要拆穿什么、揭露什么,对不对?”
      他凑近过来,细巧孩子身材虽然比哈拉兰布矮了不少,姿态里却有一股莫名的纤软攀援感觉,他细看着哈拉兰布的眼睛,“大叔,你带我来这里,不就是想知道我的原形吗?”
      一句出口,脚下的楼梯顿时摇晃起来。他稳稳地站着,看着哈拉兰布微微震动的表情,大笑着鞠了一躬。
      “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吗?走不完的楼梯,提不完的问题,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你确定?”
      骨塔师匠拍了拍手,四下里景色顿时消失,一团漆黑中连脚下都看不清,只有他掌心里一点微光照亮彼此面目。他微笑,“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小宝。”
      萧撄虹借着光火瞥了一眼脚下,脸色有点发白,抿着嘴不肯出声。
      他听见那沉闷持续轰鸣,是水声,瀑布的撞击,脚下沙沙的响声如死神的巨镰割过山野,记忆里的惊恐如影随形,自时光深处快步赶来。
      男孩咬着牙,“你别想吓唬我,我知道,这是梦。”
      “这不是梦,小宝。”哈拉兰布温和地告诉他,“在梵比多山,我们管这个叫‘唤生’。”
      梦可以苏醒,而幻觉不能。我们都只能活一次,不是在那里,就是在这里。这是你经历过的惊吓,以身犯险的恐怖,只不过我没想到……七年前那件事,你居然记得这么深。
      唤生之境,唤醒的是你灵魂深处的畏惧与恐怖,这一切,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触到什么,都由你决定。
      是你自己,让这恐惧死而复生。
      萧撄虹盯着他,“你就会干这种事吗?你可是师匠大人。”
      哈拉兰布想了一会儿,笑了,“维锦继位的时候,有一位宗系家长大人死活想要表态中立,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又没妨碍。不过维锦那个脾气,唉,你知道的,最难搞了。”
      他闲聊似的,“都愁得没法,又不好因为这个就灭了一家人,不过一句话的事,叫龙牙会和狼林来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我就说,那跟他谈谈吧。”
      萧撄虹盯着他,细白小牙死死钉在下唇上。
      “有时候威胁不起作用,不过因为对方明知你不可能当真下手。可要是先给他尝一遍试试,再弄醒他,告诉他其实刚才只是个demo,那感觉就不一样了。”他极其耐心地给萧撄虹解释,“就比如说,我告诉你,不听话就杀了你哥,你肯定不信……唔,这个例子不够好。”
      哈拉兰布微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到地狱河尽头的瀑布里去。”
      萧撄虹屏息静气看着他,没有表情。
      什么东西陡然缠住他的脚,他尖叫一声,跳了起来,然后开始满地乱跳,“蛇!蛇!”
      哈拉兰布有趣地看他,“诶,你怕吗,小宝?”
      萧撄虹只是尖叫,“德拉!小安!救命!”
      哈拉兰布打了个响指,萧撄虹猛然一晃,不可思议看着他,紧抓住身边的什么,慢慢向下看去。
      他一张玉石似的小脸顿时成了雪浸过的白纱,苍白得立刻可以去参加葬礼。脚下是手臂粗细的丫形枝干,他认得那树皮树叶更认得那树,七年前他坐在那个熟悉的丫杈上,等着烈火焚身,而群蛇环伺。
      那时他身边有个人,现在则没有。
      “骗人的,骗人的。”他喃喃念,猛地闭上眼睛。
      哈拉兰布叹了口气,“这是真的,小宝。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吗?”他伸出一只洁白秀长的手,“我在这儿推你下去,他们就得去地狱河里捞你。”
      萧撄虹死死盯着他的手,那只手无比洁净,指甲修得圆润精致,食指和无名指上还戴着两枚样式奇特的雕花银指套。就在那只手上,无数细白透明的丝线云絮般席卷散布出来,缠丝百结,徐徐布满整个空间,织光,构影,四周明明一片黑暗,他却看见了那丝线上的光。
      天衣无缝的意思,是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漏洞,都能被及时织补完美。
      栖息在蛛巢里的人,连自己都活成了一出活的蜃景。
      萧撄虹突然咯咯地笑了,“你费这么大力气,为的到底是什么呢?”
      哈拉兰布不动声色,口气劝诱,“告诉我,小宝。你究竟是什么?”
      “这是个悖论啊,师匠大人。”他轻声叹气,“你明知道我不是小宝——不,这样说也是不正确的。我当然是他,只不过,他想不想成为我呢?小宝是什么?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
      哈拉兰布的笑容稍稍凝固,“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那个孩子模样的生物忽略了这个问题,“你相信吗,师匠大人?相信这世上存在不食人的龙,不说谎的蛇,不撕裂肉身的狼,不饮血的独角兽?”
      他抬起头,狡猾地看着哈拉兰布,“就像你们说的,师匠大人,四分之一的维奥雷拉也是维奥雷拉。但是——别来烦我。”
      他沉下脸,这一刻无论树木还是群蛇的幻境仿佛都成了脚下的尘埃,他对着哈拉兰布伸出手指,摇了摇,“我是他,但是如果他不想,其他人,谁也不能要我成为他。”
      这已经足够清楚了。
      哈拉兰布也沉下脸,突然探手抓住萧撄虹手腕,他没有用力,浮空中突然有千千万万丝线暴起,像一场飞射而来的蒲公英雨,齐齐扑向萧撄虹,看那个架势,是想要把他裹成个活生生的大蚕茧。

      那声嘶叫陡然刺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刚走出会客室的几个人顿时战栗。
      安布罗斯一把扶住墙壁,他十四岁就进了狼林,十六年风霜浸润成狼林最出色卓根提斯之一,却扛不住这陡然的一声,几乎想要扔下刀捂住耳朵瑟瑟发抖,他勉强支撑着看其他人,阿尔比纳神情扭曲,俨然跟他感觉相差无几,药塔御使菲奥多尔也是一样,弯下身似乎想吐。
      维琴秋像中了枪似的,一头撞进萧未瀛怀里,他毫不客气地尖叫了一声,萧未瀛看上去比他更不好受——那是当然的,仍然努力伸长手臂搂他过来,掩住他的耳朵,让他在怀里颤抖。
      德拉加也感到了那种尖锐恶毒的侵入感,像有人在心口猛倒了一桶强酸,一瞬间灼痛不能言语,他没有看其他人的表情,本能拔腿就跑,向着叫声传来的方向。
      随后他发现身边跟上来的竟是格拉齐安。

      哈拉兰布用一只手捂着脸,慢慢跪了下来。
      血流披面,他用另外一只眼睛痛苦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孩,忍痛没有出声。那张堪称清俊雅致的脸孔,半张已经没了脸皮,肌肉纠结着裸露出来,眼眶的位置一片血糊,不知眼球还在不在。
      他跪倒在走不完的台阶上,看着自己的血向下流淌,一级级不知要淌多久。
      萧撄虹在他身边坐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右手,然后探出舌尖舔了一下。
      “咸。”他咕哝,“对不起,大叔。”
      哈拉兰布无言,也实在没话好说——你对着一个劈手就撕下了你半张脸的家伙,能说什么?即使他看上去多么像一个受惊的孩子。
      “你吓到我了,真的。”萧撄虹重复地说,“你就那么想把我的一切掀个底朝天吗?没有人愿意□□赤裸裸被人审视——或者审视别人吧?我以为只有屠夫才喜欢干那种事。”
      他看上去似乎也十分疲惫,小狼一样毫无姿态地舔舐着指尖和指节上粘稠的鲜血,他斜眼看了看哈拉兰布,咕噜一声,“对不起。”
      “你这小子,”哈拉兰布单手按着地面匍匐下来,微弱地说,“我要死了,你会哭吗?”
      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古怪的欢喜,唤生出的痛与伤,有多少会被带到现实呢?这个问题终于轮到自己亲身体验下了。
      “别再吓我了。”萧撄虹伸手抓住他肩头,自己靠近过去,极尽亲昵地贴住他血肉模糊的脸孔,墨蓝瞳孔清深诡亮,“别吓我,大叔,你是骨塔师匠,你怎么会死。”
      那是一种……被濒死的人拥抱的感觉,哈拉兰布恍惚觉得,男孩抱住自己肩头的手指,冰冷得就像冬日的枯枝。他长叹一声,“死小子,好身手,就是太狠了点……喂,你也这样对付其他人吗?”
      萧撄虹低低地笑了,“其他人?谁?”
      他看着哈拉兰布失望的眼睛,笑着耸耸肩,忽然把手腕送到唇边,一口咬了下去。
      血色明亮而鲜红,他举起手腕,鲜血汩汩而下,浇上哈拉兰布的脸。
      ——唤生出的一切,有多少会被带到现实呢?
      哈拉兰布在一瞬的怔愣之后,突然沉闷地笑了起来,他半张脸都没皮带肉,突然露出这个笑容,简直像鬼。
      “小宝,”他轻声说,“你不听话。”
      萧撄虹一怔,哈拉兰布抓住他茫然的一瞬间,突然抬手用力推向他胸口。萧撄虹猝不及防,向后跌倒,骨塔师匠抬起沾满血迹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燃烧的巨大树木,咝咝乱叫的蛇,青色的河水,冰白破碎的泡沫与彻骨的水浪。
      萧撄虹发出一声惨叫,他看见自己跌落的方向,是幻境深处不断升腾起的青蓝色漩涡。
      漩涡里有什么?
      他不知道。

      德拉加回过头,默默看了一眼格拉齐安怀里的萧撄虹。那孩子乱踢乱蹬,手舞足蹈得疯了一样,格拉齐安用一只手就攥住他双腕,一用力拗过来压在身侧,迫着萧撄虹不得不把脸埋进他胸口,几分钟后他似乎恢复了神智,哭得凶了,一口口倒气,肩头向上一耸一耸地,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匍匐在格拉齐安怀里,小腿偶尔反射性抽搐地踢蹬几下。
      两人是最早冲进花园的,也同时被那幅景象惊得一呆。
      哈拉兰布坐在喷泉边上,一只手伸进水里攥着萧撄虹的手,另一只手挡着自己半边脸孔。
      格拉齐安毫不犹豫,扑过去一把捞起萧撄虹,摸出他在喷泉里泡得浑身湿透,刚想脱下外袍给他,冷不防被萧撄虹抱个死紧。
      德拉加微一犹豫,奔向哈拉兰布,“师匠大人……”
      身后一连串的惨叫让他怔了怔,萧撄虹含糊不清地叫出一串名字,哥哥,二叔,维锦,小安……细听下来连蜥蜴可拉海都列席在内,不知道他如何在溺水的昏沉迷糊中还有那股子大吵大闹求救的惨烈力气。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萧撄虹最后一直尖叫着的,是他的名字。
      “救命!德拉!救我啊,德拉,德拉……”
      硬生生别过脸,他轻声问,“师匠大人哪里不适?”
      哈拉兰布看他一眼,笑了,“走开。”
      维琴秋同时一句,“滚开!”一把拽开德拉加,他蹲下来审视哈拉兰布,慢慢拿下他挡住脸孔的那只手,轻声说:“睁开给我看看。”
      哈拉兰布微一摇头,“别。”
      “闭嘴,睁开!”
      哈拉兰布苦笑,依言睁开眼睛,德拉加在维琴秋身后,看不见师匠大人的脸也看不见尊主大人的反应,只察觉维琴秋微微一震,随即若无其事地吩咐他,“拿绷带来。”
      支开旁人,维琴秋的手才剧烈的抖起来,那只眼睛……淡银色瞳孔细长如锥,在浅黄色虹膜映衬下像一枚冻在琥珀里的星芒……
      很美,可是……那是蛇的眼睛。
      半辈子青梅竹马,他当然知道哈拉兰布的原形是什么,就算哈拉兰布现下立刻化身出来,他都不会眨下眼睛。可眼下这个样子……他没有察觉自己急出了一头的汗,不由自主腿软,一屁股坐倒,被萧未瀛轻轻扶住。
      萧未瀛瞥到一眼,表情也有些震动,他常年和维琴秋在一起,再不关注这家里的事,架不住天生聪敏,耳濡目染也明白不少。哈拉兰布眼前这个样子看似平静,其实凶险得很,简直像是被谁自人身里硬逼出了原形,受了极大打击。
      那可要多大的打击,多狠多强的魔力,能把骨塔师匠搞成这个不伦不类的模样。
      哈拉兰布轻声说:“十六翼。”
      “什么?”
      “那孩子有十六翼。”
      维琴秋微微来了精神,一边接过绷带替他简单裹上眼睛,轻轻问,“你看见了?”
      哈拉兰布苦笑一下,“你希望他是龙吗?”
      维琴秋刚要答话,鼻翼一动,皱眉回头,正看见格拉齐安也在皱鼻子,萧撄虹瘫软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只是抽噎,哭得一团稀烂,动也动不得,仿佛受了莫大刺激。
      维琴秋差点说不出话,他自觉是个伶牙俐齿的,再不会给什么堵住嘴,这一刻却过了半天才回答,“你见过给吓尿了裤子的龙吗?”
      他一声暴喝,“德拉,带他去收拾一下!”一扫格拉齐安,“把格拉也带着,给他俩换套衣裳。”
      哈拉兰布听完也静了几秒钟,突然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差点一头跌进喷泉,眼泪都迸了出来。维琴秋浑身一紧,“哈拉!”
      他正常的那只眼睛渗出一点透明生理性泪水,刚裹在另一只眼睛上的绷带却被鲜血渐渐染红。
      “别紧张,”骨塔师匠声气微弱却淡然,“不是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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