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CH14 DISINTEGRATE ...

  •   CH14 DISINTEGRATE

      我不喜欢打乱了线条的运动,我从来也不哭,我从来也不笑。
      ——你想我吗?

      德拉加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他所经历过的诡异不算少,荒谬却是有数的,然而就算二者的配额加在一起,他也没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一个全然无预料的情况——那孩子在他面前,被吓得失禁。
      这当然是装不出来的,也没有那个必要,北海萧家何其高傲,德拉加一直觉得,像萧撄城那样得天独厚的贵族少年、天生大哥,一定有肉不正不食的怪癖。比起来,至少在脾气上,萧撄虹实在踏实多了……起码他像个有脾气也有毛病的正常人。
      即使德拉加已经知道,这孩子的毛病之一就是情绪化伤人。
      但哪个卓根提斯会在乎这种事呢?比起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他们更擅长反感的是软弱和无力。
      他一直觉得萧撄虹是不需要自己保护的——愿意庇佑他的人实在太多也太强悍了一点,尤其这次重回梵比多山之后。曾经他以为这是个普通稚弱的人类孩子,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这毛头有奇特轻盈的身手,龙牙会御使近乎痴迷的偏宠,以及将骨珠持于股掌的能力。
      冥冥中应有预兆,这个只有四分之一维奥雷拉血统的孩子必然要在梵比多山兴风作浪,兴妖作怪。
      后来他甚至说不准,究竟是自己在照料萧撄虹,还是萧撄虹在保护着他。
      这样的一个孩子,要受了多大刺激和惊吓,才会精神崩溃。
      哈拉兰布对他做了什么?
      他走过去试图接过萧撄虹,格拉齐安本能一躲,双臂收紧,察觉是德拉加之后又讪讪地放了手,德拉加轻声告诉他,“我们走。”
      他刚一出声,伏在他肩上的萧撄虹就动了动,溺死鬼一样轻微哽咽地叫,“……德拉。”
      就算没有异味,在水池里泡得湿透,也不是闹着玩的,德拉加一边想着,没有应他,只小心地把他挪到背上。背着萧撄虹,他带着格拉齐安借了相熟骨塔学徒的寝室,设施自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有淋浴可洗,已经是莫大恩典,借来的衣裳也只是粗布长袍。萧撄虹不知是哭的还是累的,有点脱力脱水,放下来就烂泥一样靠着墙壁滑了下去,只是渴睡。
      德拉加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动手,三把两把剥光了衣裳扔到床上,浸了热毛巾打算给他好好擦一遍。
      萧撄虹任他摆布,觉得冷,在毛毯下慢慢蜷缩起来,抽抽噎噎地,“……德拉。”
      德拉加手一停,脱口而出,“嘘,没事,我在。”他哄了两句,萧撄虹渐渐安静下来,筋疲力尽,似睡非睡地翻了个身,把脸藏进手臂下。毛毯滑落一点,他赤裸着雪白后背,清瘦得像棵新剥了皮的白椿,窄窄的蝴蝶骨称得上精美,两片薄骨中间却有什么挣扎着蠕动,向皮肤肌肉深处缩去。
      德拉加怔住,不由自主伸手摸一摸,几乎以为是幻觉,少年肌肤光洁湿滑,皙白如绸,哪有什么蠕动在皮肤下的怪事。萧撄虹呜咽几声,伸出一只手攀住他手臂,猫似的吧嗒两下嘴唇,委委屈屈又迷糊过去。
      德拉加到底还是疑心,手心微微用了点力压住骨缝,他飞快默念出一串祝祷词,伸手到腰间那一串口袋里摸出紫色琉璃瓶子,里面是白鸽血调了颠茄,手指蘸了液体轻巧涂在萧撄虹背上,画了个咒符,犹豫片刻,一回手在孩子头上拔下根头发,手指一弹,小小一团硫磺火光绽起,头发焚成了灰。他顺手抓起房间里唯一一面镜子照向萧撄虹后背,一眼看进去。
      他差点摔了镜子。
      站起身后退几步,他盯着床上沉睡的萧撄虹,连嘴唇都煞白。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事实上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唯一感觉都集中在刚才那一瞬间镜子里看到的一切。
      他只是随手一试,想不到显形术真的有用。
      “他不提防你。”
      德拉加猛然回头,格拉齐安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苍白瞳孔准确无误地投过来,他接过德拉加手里的镜子放到一边,表情还是那种微微疲倦又仿佛厌烦的淡漠。德拉加知道这是他表示愤怒的方式之一——是的他知道。
      格拉齐安说的一丝不错。显形术是极简单法术,如同游戏,通常都是卓根提斯自己现形在镜面或玻璃上,给亲近的人看自己原形模样,那种私密狎昵的甜蜜,暧昧地说,不亚于闺房之乐。
      要不是萧撄虹半点不提防他……他竟然这样信任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凭什么!
      德拉加微弱地问,“你知道他是……”
      格拉齐安摇头,“别告诉我。”
      他慢慢走到萧撄虹身边,俯身看了会儿,轻轻摸他脖颈,萧撄虹不悦地哼了一声,并没有醒。
      格拉齐安转过头,“他信任你。”
      声线缓慢里带了点疲倦,余音未尽的味道,德拉加等了一等,格拉齐安却没有再说什么,轻轻走了出去。

      “看好那孩子。”
      那是哈拉兰布醒来之后对维琴秋说的第一句话,维琴秋执意带他回火兰馆,没人敢劝阻,又亲自替他诊查一遍,结果是全无外伤,只是太过疲惫需要静养,事实上他也的确沾了枕头就睡了过去,沉得像个死人。
      一睁开眼睛——正常的那只眼睛,他就这样告诉身边心急如焚的尊主大人。
      萧未瀛也微微一震,“哈拉。”
      “他的血,”哈拉兰布停了停,放低声音,“四分之一混血也就算了……他的血,能让卓根提斯改形。”
      维琴秋脱口而出,“不可能。”
      萧未瀛猛地站了起来。哈拉兰布看他一眼,苦笑,“骗你们难道很好玩么?侯爵大人……”他轻轻叹息,“你侄子,是个宝贝啊。”
      维琴秋困兽似的跺脚,像个愤怒的矮子精灵,“不可能,不可能。”
      萧未瀛按住他,“哈拉,说清楚一点。”
      骨塔师匠摸摸自己那只蛇眼,冷冰冰笑了,“我把他带进了蛛巢,在他身上埋了蛛丝。”
      维琴秋猛地抬起头,哈拉兰布没看他,“抱歉,维锦。我知道你不准我这么干。”
      维琴秋简直要背过气去,半晌才挣出一句,“我答应了送他回去的。”
      “亚伯拉罕大人选了他,你还想送他回去?”
      “你故意的……你妈的,你故意的。我就不该告诉你骨珠的事!”一口血浓浓压在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维琴秋盯着自己自幼的相识,脸色发青,他没料到哈拉兰布竟敢自作主张,蛛巢的异能向来只有骨塔师匠一人继承,就如同传说中的月门,不死不继,只有那些最出色的卓根提斯,比如龙牙会三御使,或者狼林总管,才有资格被带入蛛巢,由骨塔师匠亲自教导,提升他们化身原形的魔力。
      从蛛巢里走出的卓根提斯,都是这个家族里最出色人物。他们从不对人言说在蛛巢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毕生不能离开梵比多山。就好像构成凡人的是筋骨和血肉,成就他们的却是无所不为的异能与魔魅的蛛丝,一旦远离就会坍塌崩坏似的。
      维琴秋气得想哭,虽然他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真是……越是你身边的人,越擅长背后捅你一刀。他惶恐地看一眼萧未瀛,水色清亮的眼睛里尽是少见的卑微和微微畏惧。他知道萧未瀛对家人的感情,因此益发恐惧——萧未瀛会说什么呢?
      萧未瀛轻轻握住他的手,多少给了他一点力气,看向哈拉兰布,萧未瀛的嗓音依旧平静温和,“他会怎么样?”
      “在蛛巢唤生出的幻境里,他给了我一下子,”哈拉兰布忍不住又抚摸自己的脸,仿佛心有余悸,“他把我这张脸都撕了下来,挖了我这只眼睛。”
      他盯着萧未瀛,“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他似乎当真并不是故意的。”
      维琴秋找了张椅子,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完全不想说话。
      “他向我道歉,那么认真,认真得就像这一切都不是他做的。在幻境里他做了一件事……他给我他的血,”反复抚摸着那半边脸孔,哈拉兰布的表情带点迷茫,“那种味道真的是……非常奇怪,非常好。”
      萧未瀛和维琴秋对视一眼,看见了对方眼里的心惊胆战。
      如果连骨塔师匠都恍惚于此,那孩子的血……究竟有多诱人?
      萧未瀛轻轻问,“你怎么知道他的血可以改形?”
      “他不是龙,不管他是什么,他的原形不是龙。”哈拉兰布叹了口气,“维锦,你再好好看看,我这只眼睛,是蛇的眼睛吗?”
      维琴秋没有动,慢慢把食指塞进嘴里,他又开始疯狂地咬。
      像个孩子一样,他含糊不清地问,“他知道你的愿望……他知道吗?”
      只有化身为龙,才能名正言顺地竞争龙牙会总座……那是多少年前稚嫩青翠的心愿和祝祷呢?
      ——哈拉兰布,你想做一条龙吗?
      那么,我成全你。
      萧未瀛轻柔小心地制止他,担心地看着指节上瘀血成紫黑的齿痕。维琴秋的情绪向来不定,何况眼下这个消息,实在够得上耸人听闻。卓根提斯的原形都是天生,想要改变,唯一的法子,是借助其他高阶卓根提斯的骨殖制成巫药,加以自身魔力引导。传说中,曾经有骨塔的卓根提斯靠这个法子,偷偷替自己的走兽原形加上双翼。
      但毁坏骨殖是族中第一重罪,格杀勿论,何况即使这样,也不可能彻底改变原形的族类。
      “……他真的把你变成了龙?”
      哈拉兰布闭上眼睛,“看好他,别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在这个家里,有多少人对自己的化身充满了令人恐怖而又浪漫的幻想呵,如果他们知道,身边就有个这样的存在,只要饮他的血……他的血。
      维琴秋慢慢捂住脸,“真让人发疯。”他嘟囔着,“小宝,你究竟是个什么啊。”
      “那么我们要做些什么?”
      哈拉兰布吃惊地睁了眼,萧未瀛平静如此,在他意料之外,他沉默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世上没什么事能干扰侯爵大人的镇静与清醒了。
      “蛛丝增强了他的魔力,即使他不知道。所以在蛛巢被唤生的时候,他显得……”哈拉兰布想了想,找到个表达,“像被什么附体了一样,但那仍旧是他本人,或者不如说,是他总有一天要变成的样子。”
      娇糯是他,狂暴也是他,但这二者背后同时隐匿着的,是一个真正的妖物。
      “所以……”
      “唤醒他吧。”哈拉兰布笑笑,“虽然他不情愿。在蛛巢里,‘他’这样告诉过我,要等小宝自己愿意,‘他’才肯现身。”
      萧未瀛确认了一下,“‘他’,是指小宝的……原形?”
      哈拉兰布耸肩。
      萧未瀛皱了皱眉,点头,“多谢,哈拉。”
      哈拉兰布愣了下,随即扬起嘴角,轻描淡写地,“呵,不客气。”
      维琴秋没说话,脸上的表情有点窒息,萧未瀛连忙替他拍拍背,使个眼色,又做了个手势。哈拉兰布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心里莫名涌出些酸涩,脸上却笑得更清淡得体。
      维琴秋深呼吸,轻声开口,“你罩定他了,是不是?”
      哈拉兰布耸耸肩,“你以为我会被他抓破脸两次?”
      维琴秋赌气别开脸,“你混蛋。”
      哈拉兰布温和地笑笑,“这早晚德拉应该送他回来了,你俩不去看看么?”
      维琴秋站起来就走,萧未瀛对哈拉兰布歉意一笑,心照不宣点了点头,才跟出去。
      他在走廊里捉住一路急走的维琴秋,苦笑,“别使性子。”看见情人眼红红的,又有些心疼,叹了口气无话可说。他聪明敏锐,几句话就听懂哈拉兰布意思,无论萧撄虹是个什么,他四分之一维奥雷拉血统导致的变异都让他难以立足人世,他走是走不了了,一个凡人的混血儿,想在这个家里活下去,不身居高位,就等着被人弄死。维奥雷拉人最重血缘,就算这孩子当真是只罕见的妖兽,杂种就是杂种。
      何况他竟是那么奇特的一个孩子。
      既然如此,骨塔师匠索性当机立断,先斩后奏,在萧撄虹身上打下戳记,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表态收来罩着,给个非正式名分——能被埋入蛛丝,在家族里可是莫大的荣耀。
      真是用心至深。
      维琴秋呆了半天,“可北海公爵能接受么?”
      萧未瀛想了想,“事情定论之后,我会叫奥尔丁过来一趟,大家商量。”
      维琴秋思考片刻,也觉得只能这样,满心郁闷只能忍成一句抱怨,“这孩子可真成了碰不得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撑持起艳丽眉目中那股异常明媚傲气,雪白牙齿咬紧下唇,“好,看我想法子抓你出来。”
      萧未瀛骇笑,“干嘛?”
      维琴秋慢慢转身,极郑重地看了他一眼,“开派对。”

      安布罗斯把地典司送来的衣物放进衣柜,阿德里安捧着盘果子送进来,一眼看见,犹豫了下还是出了声,“安布罗斯大人,我来吧。”
      安布罗斯一怔,微笑退开,随口说:“地典司想得周到,先给他做了夹衣裳。”想着有点好笑,“倒怕他冻着似的,难道瑞典还比咱家暖和了?”
      阿德里安应了一声,时近十月,山里已渗寒意,一早一晚更有了点儿冬天的味道,他拎着一件领上镶了貂毛的小斗篷正要挂好,想一想拿给安布罗斯看,“骑马时候可以穿。”
      安布罗斯也觉得不错,“再翻翻,有没有围巾,没有的话叫他们赶紧弄几条过来,裹严实点儿,免得玩疯了闹咳嗽。”
      身后有人清脆响亮地大声说:“娘娘腔,没出息。”
      安布罗斯头也不回,一脚踹过去,当然刻意放慢又轻,“滚,不知好歹。”
      萧撄虹笑着躲开,跳过来巴着他不放,一眼看见阿德里安拿着的斗篷,“咦,这个好。”
      安布罗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娘娘腔,没出息。”
      萧撄虹假装听不见,回头问阿德里安,“小小安,今天吃什么?”
      阿德里安腾地红了脸,闷了一会儿,转身溜了。
      安布罗斯长叹,“小宝,你就不能有点儿创意吗?”
      “很有啊,阿德里安比你小好几岁呢,小安。”
      “滚蛋。”
      “不要,出去玩嘛,翡翠海的草变成五颜六色了,超好看。”
      他言笑晏晏,四个月来亚麻灰的发丝已经长出了三四寸,修剪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短发,斜刘海飘在眼前,益发衬得那张漂亮的小脸骨肉含霜,眉目如画。个子似乎也长了一点儿,脸上的婴儿肥却退了不少,轮廓一清晰起来,气质里有了种诡异的鲜丽。他本来就是个复古人偶的长相,十七世纪时装版画上的粉彩美人脸,却有栩栩如生的光彩。
      安布罗斯看他一会儿,纵容地拍拍,“好,去玩。”
      萧撄虹立刻乐开了花,哼着歌子换衣裳,安布罗斯注视他,心里怜惜,脸上一点不带出来,萧撄虹回头看他,莫名其妙一笑,“等会儿,我很快了。”
      安布罗斯口气柔和,“不急。”
      他已经决定,要尽可能对这孩子好一点。有时他会想,如果换成自己是萧撄虹,这样两难,这样艰难,心情又会如何?
      上次去骨塔走了那一趟,接回来一个吓到半死又极度虚弱的萧撄虹,这毛头在床上躺了足足一星期,才又有力气要吃要喝,蜥蜴可拉海守在他枕头边,不时嘶嘶叫着用舌头粘他,怕他死了。
      安布罗斯问过德拉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家伙死不肯说,托词尊主大人吩咐,居然径自回了药塔。药塔的人百无一用是书生,杀人和骗人都不是行家,安布罗斯始终觉得他神色大为可疑,十足的不可告人。
      随后维琴秋却当真召见了他,三塔师匠、龙牙会御使加上狼林总管,琉璃彩绘灯光下,安布罗斯却觉得维琴秋那张精美细丽的脸孔格外妖异,就像骨塔师匠坦然的昭告一样,吓得他满身冷汗。
      “小宝是个卓根提斯,目前还不知道原形。他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再静修冥想也不管用,这一次,三塔要联手做点事情。”哈拉兰布环顾众人,微微一笑,虽然因为戴着枚眼罩,素来温和的笑容也显得诡秘了,“即日起三塔闭锁,辅使以上封禁,请龙牙会和狼林费心照应。”
      ……上一次三塔师匠联手,似乎还是一百多年前的事。
      耶雷米亚低低地问,“锁塔,要做什么?”
      哈拉兰布坦然地,“重筑雪谷。”
      他很清楚自己这句话的分量,说完之后就笑吟吟四下扫视,欣赏大家的表情。
      “他从未化身过,而且已经超龄,要让这样的卓根提斯现形,需要一个极为稳定的环境。”
      耶雷米亚喃喃地,“雪谷。”他仰起脸,冰凉眼光直视哈拉兰布,声音却极轻柔,“他是龙吗?”
      “这要他化身出来才知道。”
      安布罗斯已经呆了。雪谷,传说中的药塔圣地,他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唯一听说过的是——那不是人呆的地方。
      作为维奥雷拉家族的顶级机密之一,雪谷比骨塔师匠拿手的蛛巢更为诡秘。那是三塔师匠倾尽心血构筑出的禁地,在那个无人能说清是怎样的存在之中,时间可以被储蓄,空间能够被折叠,此世与彼世间的联络被完全断绝,从前安布罗斯一直以为那是种依靠幻觉来掌控五感六识的法术,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物质存在,只不过被形容得太过妖异。直到他听说了一件事——瑶•薇恩•维奥雷拉曾经在雪谷里沉睡过整整二十年。
      无声浮出幽冥之海,死神亲吻过的花朵鲜妍如初。
      再出现在族人面前时,他还是那个二十出头的美貌青年模样,唇如鲜血,发如黑檀。
      安布罗斯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小宝……”
      气氛太过沉默,他一出声,所有人都看向他,尤佳惊得瞪他,已经来不及。
      维琴秋一挑眉,“嗯?”
      安布罗斯硬着头皮,“小宝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霍雷亚吃惊地看看他,又看看尤佳,再看看哈拉兰布和维琴秋,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维琴秋狠狠剜他一眼,似笑非笑地,“为什么?”
      安布罗斯犹豫一秒钟,扑通跪下,不敢抬头,“主上恕罪!”
      维琴秋叹了口气,“小安,有屁就放,别等我抽你。”
      “属下只是觉得,一旦承认了勋爵大人是卓根提斯……咱家人就不会当他是勋爵大人了。”
      他绕口令似的一连串说下来,所有人都静在当场,过半晌维琴秋才骂了一句,“勋爵大人个屁,他爹、他二叔还都没死呢。”
      他挥挥手,“都滚蛋,回头再说。”
      安布罗斯离开时,觉出霍雷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可不是两难,不当他是自家人,他就是恃宠生娇的凡人孩子,在这山里既无地位又无尊严,只靠着一点父兄的情分余荫勉强赖着;可是当真由骨塔师匠认定了他是个卓根提斯,这孩子的未来只怕更是漆黑一片。
      ……他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地位!
      他是再前代尊主的曾外孙,当代尊主兼药塔师匠待他如亲侄,刑塔师匠从不曾逆过维琴秋心思,骨塔师匠就更不必说了。龙牙会虽然没有总座,大家却早都看好耶雷米亚,毕竟他身手又好,年纪又轻。
      而耶雷米亚对萧撄虹是个什么态度,没长耳朵的都听说过。
      至于狼林……安布罗斯又一个寒战。
      升任自己做分队长、药塔总值,又调去专职陪伴萧撄虹……维琴秋的意思,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漆黑一片。
      拥有足以问鼎当家尊主的资格,在这个家里,那意味着什么?
      他抱持的唯一一线希望是:以维琴秋同萧未瀛感情之深,应该不会把情人的亲侄子推到众目睽睽之下当靶子。

      “小安,发什么呆。”
      安布罗斯低头,看见萧撄虹清清秀秀的笑脸,这样看着,男孩的笑容真是又干净又简单,盛开如扶郎花。
      安布罗斯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德拉回药塔了。”
      萧撄虹一怔,仿佛拿不准该做什么表情,笑容一瞬间凝住,摇摇欲坠,半晌才“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走啊,骑马去。”
      “要是你……”
      “我不需要他。”萧撄虹打断他,“谁稀罕他,维锦自己就是药塔师匠,怕没人给我看病?”
      安布罗斯瞧了他一会儿,萧撄虹开始还连说带笑,被盯了几分钟,终于撑不住,嘴角慢慢垮下来,连忙用手背掩住,拼命揉鼻子假装只是发痒。
      安布罗斯只觉得自己是个混蛋,轻声问,“小宝,你真的喜欢德拉?”
      萧撄虹摇头,呜呜噜噜地回答,“没有的事。”
      安布罗斯拉下他的手,“好好讲话。”
      萧撄虹甩开他后退一步,娇嫩鼻翼疯狂扇动,再忍不住,呜地一声,又连忙掩住脸,声音水淋淋模糊,“小安混蛋!”
      安布罗斯一把逮住他不准他跑,“小宝,你要是真的喜欢他……”
      萧撄虹索性往地上一坐,赖皮地用力抱住头,过了会儿他平静下来,抬起脸,眼圈鼻尖都通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呜咽地说,“关他什么事?关你什么事?”
      安布罗斯无力,“小宝……”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咬咬牙,“你喜欢德拉什么啊。”
      萧撄虹的眼睛一忽儿就肿了起来,不知是他揉太狠,还是皮肤太细薄,“维锦叫你问我的吗?”
      安布罗斯叹气,“你觉得可能吗?”维琴秋像是这么拐弯抹角的人?
      萧撄虹想了会儿,慢慢反问,“德拉和那个蛇狩师,他们是情人吗?”
      安布罗斯顿时汗毛直竖,警惕地看一眼,“干什么?”他脑筋一转,“小宝,老实告诉我,你……是想跟埃米尔作对吗?”
      他老早就觉得这事诡异,可是到底不能相信,别的不说,七年前两个孩子一个九岁一个十三岁,能懂得什么,德拉加又不是什么绝顶的尤物,何至于……争风吃醋。
      萧撄虹没有回答,过一会儿才轻轻说:“我们很像。”
      “谁?”
      “德拉,和我。”
      安布罗斯觉得头顶一个晴天霹雳,“扯淡。”
      萧撄虹嗤嗤笑了,“是吗,你不觉得?”
      你不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吗?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东西,人模人样地周旋于世间,假作无辜无助,以为别人一无所知;都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还若无其事。
      安布罗斯吃惊地瞪着他,“小宝。”
      “我去洗个脸。”男孩轻轻地说,露出一个鲜润甜美笑脸,“然后我们去骑马。”

      德拉加敲了敲门,“我回来了。”
      没人应答,他习惯地推门进去,在溢满房间的寒意里微微抖了抖,轻声唤,“埃米?”
      狭窄阴冷房间照旧被那股异样的腥气笼罩,天气一冷下来,怪味道也淡了几分,驱不散的是整个房间里墓穴般的沉重压迫感。药草和古旧书本散乱一地,年久失修,房间角落里自石缝渗水进来,夜半时甚至会微微地结着霜。
      德拉加完全不明白,埃米尔为什么一定要呆在这里。他走近那只巨大的漆木箱,轻轻揭开箱盖,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奇特的深绿目光从粘腻成一团的缭乱黑发里射了出来。
      德拉加有点恍惚,几个月没回药塔,他突然发觉有些什么似乎不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努力按捺着这个想法,他伸手进去,把埃米尔扶了起来。一触及他就察觉异样,不知多久没换的长袍下,青年的身体干瘦得如同煮干血肉的骨骼。
      他吃惊地,“埃米,你又病了?”
      埃米尔没有作声,依旧紧盯着他,表情有点不同寻常,德拉加立刻伸手探他额头,并没发烧,依旧不能放心,“这里太冷了,你得换个房间。”
      连哄带拖,他带着埃米尔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叫来侍童准备浴室,又找出自己的换洗衣裳,递给埃米尔,“泡个澡,我给你弄点东西喝。”
      埃米尔一动不动,德拉加默默叹息,照老样子拖起来抱进浴室,和衣扔进放满热水的浴桶里泡了一会儿,慢慢替他脱衣服。
      埃米尔照旧不动,中了邪的布娃娃似的躺在水里,目光茫然,德拉加看着有些刺心,又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告诉他,“我回来了。”
      他又补上一句,“我不再去火兰馆。”
      脱净衣服,他吓了一跳,隔着衣服已经摸得出他干瘦如枯骨,就算是生病,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忍不住有点生气,“你又干什么了?”
      绝食?还是赌气?
      “他是个卓根提斯,是吗?”
      德拉加一愣,他不习惯说谎,埃米尔已经笑出声,“他是什么,龙吗?就算他不是……主上一定也有办法,对不对?”
      德拉加断喝,“闭嘴。”
      额头微微冒汗,他想要努力忘掉的一切,被埃米尔一句话勾了起来。
      沉默良久,他低声说:“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
      “可他要你,不是吗?”
      德拉加浑身涌过一股无力感,“为什么?”他轻声问,“为什么你一定要介意这个,埃米,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需要我,我也不可能跟随他。”
      他伸手捞出一块海绵,轻轻把热水挤在埃米尔瘦得棱角分明的后背上,怜惜地叹了口气,“我们什么都不管,不成么?埃米,什么都别管,别去招惹那孩子,别让人注意到这里。”
      埃米尔像被硫酸浇了一记,浑身颤抖,嘶哑着喉咙,“你以为是我在招惹他?”
      德拉加收声,他不想跟埃米尔吵架,从来都不想,但在心里他的确那样觉得。
      “我唯一做错的,就是七年前没亲手干掉他。”
      德拉加手指一松,海绵啪地落进水里。埃米尔看着他的眼睛,慢慢伏上浴桶边缘,他本来就长得眉高目圆,正常时显得清秀,现在瘦得像乌鸦的喙,漆黑干硬,脸孔上就只剩下一双格外明亮湿润的眼睛,在温暖水雾里烁烁地闪着两团鬼火。
      “他才是不应该出现的。这家,这人,这山,他知道什么呢?他是个外人。”
      “是,他当然是,可你不能针对他,你也不应该针对他!这和他没有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埃米尔兀自低低地说,“德拉,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你做的那些,我做的那些。”
      “什么是一定要发生的?你不去招惹他,不纵蛇对付他,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你还不明白嘛!”埃米尔似乎有点失声,嘶哑得近乎耳语,“你一定要我说出来么。”
      蛇怕的是他,水银桥怕的是他,为什么?
      因为他的存在,就是我的灾难。
      他当然是个卓根提斯,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可是七年前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他注定是这个家的变数,也是我的克星。
      埃米尔细细打量着德拉加的表情,筋疲力尽地躺回水里,“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所以,七年前,你没有阻止我做那一切。”
      德拉加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慢慢低下头,“我……”
      “不是你的错。”埃米尔安慰似的笑,“是我想做,我想要一条新的水银桥,更有力量的蛇,不畏惧他的蛇。这样,也有错吗?如果有错,都是我的。”他想了想,“话说回来,你也没办法阻止我。”
      德拉加猛地抬起头,声音沙哑,“我至少可以告诉主上!”
      “你现在去还不晚。”埃米尔看都不看他,“我不会说,是你帮我善后的。”
      “……太过分了。”
      “这就算过分吗?你可是药塔御使,清醒一点。我们擅长的,哪一件不是过分的事。”
      “可那是你亲弟弟!”
      “是啊,”埃米尔颤巍巍地撩起一捧水到肩上,慢慢蜷缩起来,“如果我用别人的话,不是更过分吗?”
      “你……”
      “云宝•萧-诺西阿。”咬嚼着那个名字,口齿间仿佛流淌一丝血肉模糊的味道,埃米尔轻轻微笑,“谁越界了,是我吗?我只想要一切保持原样,只要这样就好……这也有错吗?”
      是他,闯入了我的世界动摇着我的人生,不是我闯入他的世界去动摇他的人生。
      良久之后德拉加才说:“要锁塔了。”
      埃米尔若无其事,“我听说了。”
      “主上要回药塔来,亲自动手做些东西。”
      埃米尔抬起眼睛,“你在警告我。”
      德拉加的口气几乎是求告的,“那些上位者不会注意到我们,只要我们足够安分。”
      “你真的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埃米尔轻声问,“德拉,摸着你的心,问问你自己,你相信吗?”
      “你不是也希望我们像以前一样吗?那我们就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理睬,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我会杀了他。”
      埃米尔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这就是我该做的事。”

      哈拉兰布对着镜子稍稍调整了一下眼罩,忍不住笑出声来,摇摇头,问身后的人,“你来干什么?”
      欧金纽沉默地看着他,哈拉兰布叹了口气,“你来问我吗?是,那是我的意思,不是维锦的,如果你能,最好让别人也这样觉得。”
      “那毛头一定要留下来?”
      哈拉兰布看他一眼,觉得老友这个问题非常有趣,太过无聊,迹近白痴。但他自认是个优雅且耐心的人,所以予以解释,“否则你觉得他能去哪儿?除了扣在咱们手边,他在哪儿才能不被人干掉?”
      欧金纽点点头,“给他什么位置?”
      哈拉兰布认为他问得太直白,有点庸俗,皱皱眉,“你不是不关心这些吗?”想一想笑了,“你讨厌这孩子?为什么?”猜也猜到,以大欺小,把个混血崽子打得鼻青脸肿,还差点毁了人家的脸——那可不应该是刑塔师匠本性,必有原因。
      欧金纽没理他,照旧面无表情,他明白维琴秋和哈拉兰布的意思,既然定准了要留下这孩子,以他的血统和身份,至少要在家族里占个稳固的一席之地,才能保证安全。
      “……要足够稳定。”
      欧金纽抬起眼,“什么?”
      “陪毛头留在雪谷里的人,情绪必须足够稳定——要能够保证他们俩的情绪都足够稳定。喂,你那儿有靠得住的人吗?足以跟这毛头达成互相信任的那种。”
      欧金纽看了他一会儿,“没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