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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12 CAUSTIC ...

  •   第三卷魍魉

      CH12 CAUSTIC

      他们唯一的关心是深入探悉,使我萎靡的那种痛苦的秘密。
      ——你介意吗?

      直到仰天栽倒之前,那孩子似乎都没有睁开眼睛。后脑重重撞在地上,毛绒睡袍散开,露出细白皮肤紧绷着的光滑锁骨,他像只僵硬的布娃娃一样平板地倒下,又突然痉挛起来。
      安布罗斯扑了上去,腿脚似乎不受控制,“小宝!”
      扑倒萧撄虹的那人猛一抬头,低喝,“别过来!”
      玛瑙石般的瞳孔在月色里闪出一丝冰凉细碎的光,他扼着萧撄虹喉头,另一只手小心地抽出他手里刀片,在他身上迅速摸了一遍,点点头,“没事了。”
      莱努察抢步上前拖开他,压低声音,“格拉,你怎么来了。”
      他一贯冷静,这会儿仍脸色未变,安布罗斯却回过味来,这是格拉齐安啊……刑塔师匠亲随不经宣召,夜闯火兰馆,这是活腻味了吗!以维琴秋律下之严,怕不打死了他。
      他担忧地看一眼格拉齐安,手上不停,替昏昏沉沉的萧撄虹按摩身体关节,又给他裹上件袍子。德拉加早从腰带上口袋里找出不知什么药来,掐着他下颌灌了进去,倒是见效。眼见萧撄虹无意识地挣扎了会儿,平静下来,满额粘湿的汗。
      格拉齐安只看着他们,无表情地回答,“他想割自己。”
      耶雷米亚袖手旁观德拉加和安布罗斯忙碌照顾萧撄虹,这一刻突然动了,他上前一步,莱努察伸手拦住,仍旧盯着男孩,“格拉。”
      “你们看出来了吧,他拿了刀片,想割的是自己。”
      莱努察一句漏了出来,几乎开始自觉愚蠢,“……你看得到吗?”
      格拉齐安意料之中地摇了头,“我知道。”
      和耶雷米亚意义不明的眼光对视一下,莱努察心里暗暗惊呼,这孩子真是个怪物。没错,他之所以让耶雷米亚尽快包抄拦住萧撄虹,怕的就是这个——那孩子抄着月牙刀,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想无差别发动攻击,却只有龙牙会御使这样的高手才清楚察觉,那个持刀的姿势……三指压住刀刃,拇指向里,那个姿势可以让刀锋最快抵达的,是他自己的喉咙。
      “所以你……”射了他一箭?
      “卡尔曼帮我射的。”过一会儿他补充,“他会去接那一箭的,是本能。”
      本能……吗?
      身后呼哧呼哧喘息,萧撄虹醒了过来,立刻龇牙咧嘴伸手想揉脑袋,一见身边围满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哭咧咧地,“头好痛……”
      安布罗斯忙拍开他手,看了眼格拉齐安,自己都没察觉眼神如刀。祖宗,那可是大理石地板,一颗大头生生磕在地上,你是真不怕摔死了他。
      德拉加细细检查一遍,发现他除了后脑勺撞出个瘀血发青的大包,倒没太大问题,不晕也不想吐,应该并无脑震荡。
      莱努察看着耶雷米亚,轻轻说:“这么下去不成。”
      耶雷米亚没理他,凝视格拉齐安,“你。”
      鲜少有人能在这位龙牙会御使大人的目光下不避不让,男孩却若无其事。莱努察瞥一眼,又觉得倒也不奇怪——他根本看不见。
      格拉齐安倔强地站着,一言不发,萧撄虹被德拉加轻轻揉着头,泪眼模糊得非常恃宠而娇,哎哎呀呀叫个不停,安布罗斯看不过去,很想揍他,又不知道打哪儿才好。
      出了这事,早有卓根提斯第一时间通报给维琴秋,尊主大人也吓了一跳,立刻召到面前,眼看又是一团混乱,萧撄虹蹭到萧未瀛怀里求安慰,安布罗斯和德拉加对看一眼,无端都有点灰溜溜的。
      维琴秋也不理这便宜侄子,一瞥格拉齐安,声音里略带阴沉,“格拉,谁准你闯进这里。”
      格拉齐安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儿,慢慢跪下,双膝在云纹石地板上沉重一触,跪得直直的,却不作声。
      维琴秋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下三位龙牙会御使,余下就是安布罗斯和德拉加,他放柔一点声音,“欧金纽叫你来的?”
      格拉齐安摇摇头。
      尊主大人那充其量杏仁蛋白糖大小的一点耐心终于被他耗尽,一拍茶几,“刑塔还有没有点规矩!”
      莱努察见势不好,立刻打圆场,“主上。”他附耳轻轻叙述片刻,维琴秋拧着一双俏丽长眉听完,食指扣着下唇,若有所思。
      萧撄虹再次犯了这见鬼的毛病,他倒并不奇怪。细细瞧着格拉齐安,那一双白眼的少年倒令尊主大人有些在意,他一直不懂刑塔师匠为何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也懒得管。欧金纽自年轻时起便是个怪胎,何况格拉齐安再出色,也不过是个瞎子。
      最近的种种般般却叫他忍不住疑心起来,这孩子化身再高贵,身手再好,终究越不过残废这道坎儿,较人差着一层,欧金纽再宠他,也没有替他申请任何职位,更不曾放小徒弟去明刀明枪地参与选拔。
      莫非那不是知难而退……而是韬光养晦吗?
      他伸出手指在格拉齐安眼前晃了晃,敏锐察觉这小子又皱了眉,维琴秋几乎忍不住一丝想要苦笑的冲动——死小子,你以为你面前是谁!
      莱努察一见主子眉尖拧紧,就知他习惯地又犯了疑心病,无奈一笑,“主上,小勋爵……”
      维琴秋斜看萧撄虹,叹口气挥挥手指,“滚蛋,都滚蛋。格拉齐安留下。”
      人声散尽,他盯着少年眉心,细细问,“你是为了他来的吗?”
      格拉齐安毫不犹豫点了下头。
      萧未瀛扶额,维琴秋看他一眼,微笑,“你为了谁?”
      少年声线粘糯微沙,“小宝。”

      维琴秋这样轻松就放自己回了房间,问都没问,萧撄虹简直有点吃惊,不过他橡皮弹簧也似,立刻就回复了撒赖本性,扭着安布罗斯追问,“谁打我?谁打了我?”
      安布罗斯拎住他脖子,“你又忘了?”
      萧撄虹狠狠一怔,不再闹,他坐下来静静想了会儿,德拉加瞧着他,眼光里带些担心。
      “我干了什么?”
      德拉加刚想阻拦,安布罗斯已经冲口而出,“你想戳死你自个儿,死小子!”
      “我……”
      德拉加上前一步,“小宝。”他看见萧撄虹一双赤着的脚慢慢勾紧脚趾,放在膝上的双手也神经质地握紧。
      “我……”
      安布罗斯也看出不对,“喂!毛头!”
      他抖得像在心脏里开动了某种沸腾的发条,“……他要我死。”
      “谁?!”
      “他!他!”男孩突然跳了起来,安布罗斯手疾眼快,一把抄住,紧紧抱在怀里,萧撄虹在他怀里尖叫,“那个人……他在笑!在笑!”
      “小宝!”
      “我不知道……不是我说的!我不知道!”
      安布罗斯紧紧箍着他,德拉加快步抢上来,他腰带上的药囊就像百宝袋,抽出条帕子随手倒了半杯水浸湿,直接捂上萧撄虹口鼻,甜腻异香扑鼻,孩子厮打挣扎了几秒钟,眼睫孱弱一合,“不告诉别人……”
      安布罗斯和德拉加对视一眼,都发觉对方表情诡异。
      萧撄虹渐渐没了动静,德拉加放开手,安布罗斯狐疑看他,“哥罗芳?”
      德拉加不答,抱起萧撄虹送到床上,气氛无端尴尬凝重,半晌安布罗斯终于问,“你知道什么吗?小宝说过什么吗?”
      他被人威胁了吗?这个孩子?
      这山里他何其尊贵,威胁他?谁敢?
      他不知道什么?他说了——或者没说什么?
      谁在笑?是谁?
      外间门砰地被踢开,德拉加一皱眉,起身去看,迎面一拳狠狠揍上他颧骨,直接将他掀飞到卧室。安布罗斯大惊,一抬头,“耶雷米亚大人!”
      他暗呼不好,这都快成了固定日程表,只要萧撄虹有了丁点儿麻烦,德拉加必然挨上御使大人一顿好揍。人家是亲兄弟,这架自己拉是不拉?
      德拉加翻身而起,挡在卧室门口,“大人!”
      安布罗斯忍不住想扶额,这兄弟俩的疏远程度永远超越他想象。
      耶雷米亚视线空茫地看着他,似乎把他和背后那堵墙都看成了一体,“你又没看住他。”
      “可他信赖的是我。”
      安布罗斯猛一抬头。
      药塔年轻的御使在他眼中似乎从未如此高大挺拔过。同耶雷米亚笔直对视,他全不躲闪,“回去,御使大人,照看他的是我。他需要休息。”
      耶雷米亚又上前一步,德拉加丝毫不退,只略微弯下身,目光自下而上微微挑起。安布罗斯熟悉那个姿势——迎战之姿。
      “信赖你,呵。”妖绿眼神一动,他微微笑了,“信赖你,是么?”
      可别要他的命,更别毁了他的一生。
      抛下那一句,他转过身,竟然慢慢走了。
      安布罗斯看着德拉加,十分吃惊他居然有此修为,一句话就轰走了耶雷米亚。德拉加不作声,径自回房间去看萧撄虹。
      安布罗斯发觉他整夜未眠,坐在洁白柔软卵形靠椅里,一盏琥珀红灯罩的法式铸铁台灯压得低低的,他整晚都注视着床上昏睡的孩子,眉心有结,被灯影刻深了法令纹。
      安布罗斯知道,那孩子醒来一定会很开心的。
      “为什么?”
      德拉加转过头。
      他问下去,“为什么?他喜欢你。”
      德拉加声音极低,“小孩子的独占欲,不作数。”
      “你不怕么?你应该知道,主上叫你来照顾他,是个什么意思。”
      德拉加摇摇头,“不。”
      安布罗斯泄了气,“是啊……你不想,你像现在这样就够了,是么?”
      德拉加依旧沉默,许久之后回答,“我不配。”
      没错,不配,不配应承尊主大人的期望,不配接近这样一个愿意牢牢信任我的孩子,甚至都不配坐在这里,明知而故犯地违背着药塔里的那个人。

      次日一早刑塔御使阿尔比纳便上门来领人,这时萧撄虹已经起了床,神清气爽地下楼来,一眼看见格拉齐安,伸了伸舌头,连忙想躲。阿尔比纳早看见他,眉头一皱,不想说话。
      德拉加行礼,“阿尔比纳大人。”
      阿尔比纳哼一声,带点迁怒之意。昨晚听说格拉齐安擅闯火兰馆,他吓了个半死,连忙通知欧金纽,刑塔师匠却淡然自若,只吩咐他领回人来就好,俨然把小徒弟的死活不放在心上。
      萧撄虹撇撇嘴,有些不悦,安布罗斯看出他脸色,连忙岔开,“走走走,吃饭了,今儿早上有你中意的掼奶油烤饼。”
      男孩回头,忽然又转身,对阿尔比纳嫣然一笑。
      一丝嫌恶尚未来得及收好,阿尔比纳冷冷看着他,不想说话。萧撄虹却一步步走了上来,走得极慢,每一步的步幅如出一辙,精确得妖异。
      “你讨厌我,是吗?”
      阿尔比纳绷紧了背上的肌肉,格拉齐安跟在他身边,不出声。
      “论年纪我叫你一声大叔,论权位我叫你一声御使大人,论别的呢?”
      安布罗斯顿时有点瞠目结舌。
      男孩嗓音清亮得锐利,“论血缘,我曾外祖父是再前代维奥雷拉尊主,我祖父是他亲口认下的义子;论家世,我父亲是当代北海公爵,我是罗恩格林侯爵唯一继承人——你叫我一声什么?”
      打狗还看主人,你连我是谁都没搞搞清楚,就敢这样轻视我身边之人?
      ——更别说他和你权位相同,都是一塔御使。
      安布罗斯忙打圆场,“小宝……”萧撄虹目光一扫,扫得他无奈换了口气,“勋爵阁下。”
      他实在想不出萧撄虹为何突然发飙,这孩子从来不拿这种世俗闲事欺负人的……一眼瞥到德拉加,他叹了口气,咳嗽一声,对格拉齐安比个手势,那孩子看不见,耳叶却野兽似的微微一动。
      阿尔比纳挺直身体,“……勋爵阁下。”
      看着面前这张秀美如女孩子的脸,他实在有点汗毛直竖的厌恶。
      “你讨厌我。”萧撄虹轻声说,“就像我讨厌你一样。”
      他话刚说到一半,安布罗斯陡然察觉不妙,“阿尔比纳,走!”
      啪的一声,震得人耳膜一酸,一瞬之间萧撄虹已抢到阿尔比纳面前,右手里一根细长放血针戳向他面门,阿尔比纳措手不及——躲都来不及,慌忙中摸到身边矮桌上,顺手把盛报纸的托盘抄起来就挡。
      放血针细长柔韧,在萧撄虹手里竟然不弯不折,他倾身过去,针尖直抵在盘底,气定神闲,脸上一朵笑,像饥饿的食人花。
      安布罗斯唰一声抽出弯刀,他心乱如麻,格拉齐安早无声无息不知去向。眼看阿尔比纳被那孩子死死压着,竟然半点腾不出手抵抗——他知道萧撄虹一旦发起疯来,膂力奇强,完全……不像个人。
      形势已经容不得他犹豫,安布罗斯疾步上前,一刀自下而上斜拨过去,铮的一声。
      他只想劈开萧撄虹手里那根针,顺势挡住阿尔比纳。料不到萧撄虹迅疾无比一收手,放血针纤细柔韧,变招极快,转眼已经隐在衣袖下,他一身柔软棉布衣裳,身子一缩一跃,小白貂似的冲着刀锋直扑上去,安布罗斯吓得喘气都不会了,扔下弯刀,伸手就抓,萧撄虹扑入他怀里,突然伸手抓住他后颈,五指一用力掐住他颈动脉。
      安布罗斯浑身一软,瞬间知道自己中招,心里破口大骂,人却差点栽倒。
      萧撄虹一抖手,放血针直射他身后阿尔比纳面门。
      德拉加原本陪在一边,再料不到以安布罗斯反应之快,竟然中了萧撄虹的算计。他再想赶上去,已来不及,急得断喝一声,“小宝!”
      “啪”的一声,安布罗斯只觉后脑一阵刺痛,活像突然一头撞上了壁炉,萧撄虹轻声惊呼。
      察觉孩子放开了手,他立刻反击,抓着萧撄虹手臂想要反拗过来,手里那条细细手臂泥鳅似的,嗖地溜了出去。
      安布罗斯一回头,阿尔比纳已经远远退开,脸色苍白,身前那人挺拔如冰山,正是刑塔师匠欧金纽。格拉齐安守在他身边,一头长发散落下来,青发衬着白衣,林妖似的眉目森森。
      地上滚着一颗坑洼破损黄金珠子,安布罗斯认得那是格拉齐安梳辫子时的金坠脚,不远处两截断针。
      德拉加看得清楚,欧金纽被格拉齐安领着赶进龙鳞馆,正看见萧撄虹痛下杀手,师匠大人不动声色,一抬手摘下小徒弟发尾金坠子,弹指疾射出去,啪一声打断放血针,余力激起一股气浪,火灼逼人。
      安布罗斯轻声叹息,刑塔师匠到底是刑塔师匠。他一边揉脑袋,迅速挡住萧撄虹,向欧金纽赔笑,“师匠大人……”
      “滚开!”
      安布罗斯顿时不敢作声,膝盖有点发抖,却仍死死定在原地。
      欧金纽大步上前,也没见他怎么出手,只单手直直一探,扣住安布罗斯,手一扬。
      走廊里一扇半开落地长窗顿时砸得粉碎,守在门口的卓根提斯们大惊失色,就见堂堂狼林分队长被从窗子里扔了出来,砰地合身摔在草坪上。
      安布罗斯勉强爬起来,不顾头上流血,嘶声大喊,“师匠大人!”
      他悔得肠子发青,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不该叫格拉齐安去请欧金纽救场。
      萧撄虹表情奇怪,看了一眼大步逼来的欧金纽,嘴唇忽地挑起,又看了眼一旁默然呆怔的德拉加,袖底银光闪烁,隐在掌心里又是一根放血针。
      德拉加伸手想去抓他,“小宝,不可以!”
      男孩陡然全力直扑,连人带针一头撞向欧金纽怀里,是他惯用的那种两败俱伤之姿,完全不在意对方对着他的是空手还是刀枪剑戟。欧金纽侧身一让,他顺势抬手一针刺向师匠大人手臂。
      格拉齐安脚尖微微一抬,忍住没有动,德拉加看见他这微弱动势,心里一惊。
      嗤的一声,放血针刺入肌肉,萧撄虹脸上那毒辣花朵般的笑容却稍纵即逝,代之以一股细弱惊惶。他刚想撒手后退,欧金纽劈手捏住他脖颈,向墙上直掼出去。
      简直比扔只濒死猫狗还不如,萧撄虹身不由主倒飞出去,重重砸上墙壁,又四肢软软地摔落下来,撞开了一张曲脚高几,一只当作花瓶的李朝白壶晃了晃,啪一声摔碎成满地白骨尸骸碎片。
      霍雷亚早闻声来看,哗一声,“我的妈,幸亏耶拉不在。”
      孩子额角、后脑、手心都见了血,整张脸拍在地上,摔得脸孔乌青,鼻血长流。欧金纽大步过来,德拉加吓得忙拦在他面前,“师匠大人!您……”
      “滚开。”
      白袍一扬,他如法炮制,伸手便扣住德拉加喉头,将青年扼得脚跟微微离了地,一甩手又要扔出窗外,衣襟却突然一紧。
      他低头,格拉齐安双手拖住他衣襟,正微微抬着脸看他,脸上无悲无喜,无波无风,眼神却是直直的。
      刑塔师匠莫名放柔了嗓音,“格拉,走开。”
      放血针仍刺在他手臂,却不渗血,德拉加上不来气眼冒金星,余光盯着那根长针,脑子里轰轰作响。
      许是看了小徒弟面子,欧金纽撒开德拉加,回手拔下长针,几步走到萧撄虹面前,一把提起来按在墙上,比了比,手起针落,大刀阔斧就是斜斜一记划下去。
      安布罗斯爬进屋里,看到这一幕,吓得当真声如狼嗥,“师匠大人!不要啊!”
      ——您想……毁了他的脸吗?
      ——为什么?
      格拉齐安陡然跳起来,环抱住师父腰间向后一拖,与此同时德拉加喘息方定,抢过来伸手就挡,嗤一声轻响,放血针透掌而入,斜穿过他右手。
      欧金纽声线里那股阴沉隐隐如冰风暴,“……格拉齐安。”
      男孩放开他,绕到面前迎头跪倒,重重一个叩首,他不出声,姿态里的愧悔、歉意与求恳却匍匐谦卑到了极致。
      “主上有请。”
      安布罗斯目瞪口呆,从方才开始就抱着手臂斜靠门框旁观这一幕的御使大人依旧微笑,重复了一遍,“打完了吗?主上有请。”
      他始终没有出手相助,无论哪一边,无论刑塔师匠是否想一针下去给萧撄虹那张小脸来个十字劈花。

      维琴秋有请,请的却只是刑塔师匠,格拉齐安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看萧撄虹,苍白眼神准确盯着那张鬼狐般花里胡哨的花脸,他没作声。
      欧金纽回手一耳光,掴得他半边脸颊顿时高高肿了起来,紫得可怕,显见刑塔师匠上了多大的火气。
      阿尔比纳惊魂方定,看到这里忍不住露出后悔眼色,格拉齐安瞟他一眼,仍然沉默以对。他们几人一走,卓根提斯们立刻呼啦围上来,七手八脚伺候,把伤得七零八落的三个人弄回房间。
      阿德里安也在值勤龙牙会之中,率先走过去把安布罗斯扶了起来,小心负在肩上,又轻声安排兄弟,“扶着点儿小勋爵。给德拉加大人止血。”
      卡尔曼对整件事感觉都很微妙,包括自家兄弟态度在内。刑塔师匠亲自出手,把这时而惫懒时而跋扈的诡异瑞典小少年揍得不堪,按理说龙牙会多半人吃过萧撄虹的苦头,理应幸灾乐祸,眼下大家伙儿表情却都有些不忿。萧撄虹昏昏沉沉,似乎当真撞伤了头,扶着他的那两名卓根提斯非常小心,生怕碰着一星半点儿。
      倒也不算奇怪,其一,就算萧撄虹一抽了风就敢大杀四方,可他毕竟年少,欧金纽以大欺小,出手未免狠了一点。
      其二,三个月下来,明眼人都晓得,这孩子笑嘻嘻地看似有点呆傻,却专为身边人打抱不平。维奥雷拉个个非人是兽,最重血性,阿尔比纳若对德拉加有三分和气,今儿也不会闹成这样,谁看不出?
      德拉加顾不得自己,拔下长针草草裹了掌心伤口,立刻去看萧撄虹,摸过他脸孔没有骨性伤,鼻梁眼眶额角下颏都没断没碎,稍稍放一点心,手心里是被瓷片割出了皮肉伤,至于一脸的血和后脑一片血迹,磕伤了油皮,也不算大事,只是他昏沉迷糊,估计这回是真要脑震荡了。那边一群卓根提斯围着安布罗斯,打架硬伤这回事,大家都是久病成医,倒不需要他来细致伺候。
      阿德里安站在他身边,德拉加忍不住瞧他一眼,瞧得年轻卓根提斯有点惴惴地,拼命自打圆场,“……回头得跟主上汇报。”
      德拉加面无表情点点头以示知道,心里明白得很——汇报与否,哪里轮得到你小子。
      不一会儿果然年轻人又兜了回来,探头探脑,“他还醒不来?”
      德拉加无声叹息,刷刷写了两个方子,“麻烦送去药塔,叫督事们煎好了……”他忽而一摇头,“不,麻烦带药过来,我自己煎。”
      阿德里安立刻会意,脸色沉了沉,没忍住轻声问,“药塔会有人想对他不利?”
      被德拉加瞪了一眼,他立刻住口,乖乖走了,刚到门口,哎呀一声,“师匠大人!”
      房间里所有人全数跳起来,抬头却见一脸笑眯眯的中年人站在门前,衣饰风雅,仪容俊美,总体来说,洁净华丽得不像真的。
      阿德里安连忙行礼,“哈拉兰布大人。”
      哈拉兰布挥挥手示意他滚蛋,进门来皱眉而笑,“毛头怎么了?”
      卡尔曼嘴快,立刻细细学了一遍,哈拉兰布骇笑,“这是欧金纽打的?可真是老糊涂了。”说着过来捏捏孩子身上头上,摇头道:“这可不好。”当下吩咐随身侍童回骨塔去取自己手制的巫药。
      他随和说笑,一众卓根提斯却不露痕迹慢慢退开,不一会儿便溜了个干净——开什么玩笑!这可是骨塔的老大,活生生的妖怪!安布罗斯躺在床上动不得,虽然汗毛直竖,也只能撑着,看德拉加倒是若无其事。
      哈拉兰布端详萧撄虹一会儿,心里有了数,离开房间直奔维琴秋的套间,一进门便笑了,格拉齐安跪在正中,是个三堂会审的架势。欧金纽虽然还有座位,眼见被维琴秋一眼一眼刀子似的瞟着,尊主大人俨然已经大怒。
      维琴秋看见他,气平了些,冷冷问,“小宝呢?”
      “还昏着。”看一眼维琴秋身边的萧未瀛,他改了口,“不妨事,不用担心。”
      阿尔比纳咬咬牙,抢先跪下,“主上,侯爵大人,是我无礼在先。”
      维琴秋嗤一声,“小孩子家,你跟他讲礼?打不死就算轻的。”话说的咬牙切齿,蜜甜细腻手指可攥得凶狠,眼刀一记记剜着。阿尔比纳不敢接口,只闷头叫苦。
      哈拉兰布托腮凝视格拉齐安,忽然笑问,“格拉,说说看?”
      他口气劝诱,格拉齐安沉默半晌,俯身给维琴秋叩一个头,轻声说:“别打他。”
      话一出口,连萧未瀛都险些哑然失笑,这孩子……可真是呆的么!
      维琴秋指着欧金纽大骂,“你这怎么管孩子的!”他何其鬼灵精,于情之一字上更是剔透玲珑——否则也套不牢萧未瀛。格拉齐安的心思简直太过昭然,当着萧未瀛的面,他这个做“二婶”的,简直都要恼羞成怒。
      萧未瀛知道他脸上挂不住,虽然生气欧金纽对侄子出手太重,也有点哭笑不得,只好主动岔开话题,“小宝又不对劲了?”
      哈拉兰布想一想,“既然侯爵大人问起……我倒趁这个机会请主上一个示下。”
      他侃侃而谈,仅有的几个听众却都白了脸。
      “当务之急,只怕是要让小宝试试看化身出来——虽然我们还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个卓根提斯。但倘若他当真是,如果不逼出他化身原形的本能,只怕他那种不时发疯的毛病会越来越重——那股力量,必须被释放,需要的只是方式。”
      ——让他认清自己,是吗?
      维琴秋沉吟,他其实同意哈拉兰布,梵比多山对维奥雷拉而言,不啻巨大磁场,如传说中沉睡龙骸之渊的巨龙,一呼一吸都波动刺激着所有卓根提斯骨髓血脉中流淌的强大法力,萧撄虹无疑也被影响。长住梵比多山之后,他那股邪气森森的妖性,就像镇日沐浴阳光的向日葵,疯长得一塌糊涂,且由着他性子倏来倏去,十分诡异可恶。
      想完这些,他眉尖一挑,几句骂走了欧金纽,让他带着徒弟和手下快滚,哈拉兰布和萧未瀛对视一眼,分别苦笑,都纳闷维琴秋这些年竟从没长大丁点儿。
      外人一离开,哈拉兰布便宽慰萧未瀛,“龙牙会的小崽子们对毛头越来越好,只会勤照应着。”
      维琴秋轻哼,“活该,打不死就算轻的。”
      哈拉兰布轻轻纠正他一句,“那叫不打不成交。”他想一想,“只不过他太易受情绪波动左右,终究不好。”
      维琴秋不耐烦,“少废话,有主意就说出来。”看一眼萧未瀛,“这侄子是亲的,你掂量着玩。”

      萧未瀛刚清醒,便有人通知维琴秋和萧未瀛,两人立刻赶过来瞧。一进房间,药香扑鼻,维琴秋是药塔浸淫大的,一伸鼻子就闻得一清二楚,问德拉加,“怎么把药拿这儿来配?”
      德拉加低头不语,维琴秋眼珠一转,冷笑两声,“好,好。”
      德拉加明白过来,心里顿时有些恐惧,维琴秋俯身去看萧撄虹,“小宝?”
      男孩眨眨眼,吧嗒吧嗒流了两滴眼泪,不多却很大,啪地砸湿了枕头,“痛,痛。”
      维琴秋恶狠狠地,“给你长点记性!下次看见刑塔师匠,记得乖乖跪下。那也是你个小孩子招惹得起的?”
      萧撄虹唰地揭开被子,犟嘴,“他手下人……”
      维琴秋断喝,“闭嘴!”他牙尖嘴利,放在二十年前连萧未瀛有时都说他不过,对付一个脑震荡的小孩子简直胜之不武了些。“他手下怎么了?阿尔比纳快赶上你二叔年纪,白受你一个礼,受不起?你家做人是先活权位再活年纪?北海萧家就是这样的家教?”
      萧撄虹哇一声哭了,“他看不起我也算了,我不稀罕,凭什么德拉也受他的气啊……”
      萧未瀛扶额。
      维琴秋大怒,“稀罕?不稀罕?你又凭什么讲这个?”他一指德拉加,“他怎么了?在我这山里,没骨气没担当的,活该被看不起。”
      “德拉才不是……”
      维琴秋一声冷笑,不屑再说,“和呆子待得久了,人都变笨。”
      他拂袖而去,萧撄虹一把拖住萧未瀛,可怜巴巴,“二叔……”
      萧未瀛看着他一张脸摔得鬼画符似的,十分心疼,又不好背着维琴秋多说,只好勉强安慰了几句,又拍拍德拉加的肩,径自去了。
      德拉加静静坐着,用药布替他轻轻敷脸上瘀青紫肿,萧撄虹痛得一抽一抽,勉强忍住,过一会儿轻声叫,“德拉。”
      没人回应,他自顾自说:“我没事的,我不怕。”
      持着药布的手微微一抖,良久德拉加才出了声,“别这样。”
      一句“我不值得”在喉结上滚动几次,反复不能出口。看着那张细嫩洁白小脸如今成了七彩斑斓怪物,他紧紧抿住嘴唇,生怕再一开口,就要动容。
      萧撄虹却不放过他,“德拉……”他撒娇似的问,“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他不停气地,“你……是因为耶拉吗?”
      所以这样沉默延捱,胸无大志,静如暗水?
      德拉加仅剩能自由活动的左手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声音响起时却不是他想要的任何一个答案。
      “不关你的事。”
      他向来冷淡,这一句不算什么。萧撄虹眯着眼,刚想撒赖,德拉加却站起身,静静告诉他,“我明天请示过主上,就回药塔去,换菲奥多尔大人来照顾你。”
      萧撄虹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里打了几个转,哎哟一声,眼泪顿时迸了出来,“我不要!”
      德拉加后退一步。
      萧撄虹抓着床头挣扎想坐起来,德拉加犹豫着要不要按住他,阿德里安推门进来,吓了一跳,本能过来帮忙,口气悻悻地,“小子,你别闹,当心头。”
      萧撄虹顺手抓住他,直起身子,“德拉……”
      他声气平静得带点悲惨,“……你不要我啦?”
      阿德里安一惊,目光在两人间打个转,百思不得其解,看着德拉加,“别跟小孩儿一般见识嘛。”说着略有点底气不足。
      德拉加看他一眼,想了想,也不作声,起身走了出去,在门口和摇摇晃晃的安布罗斯打了个照面,安布罗斯看见他古怪脸色,微微一怔,还不及问,就听见房间里阿德里安惊叫,“喂你怎么了,德拉加大人!德拉加!”
      两个人连忙抢进去,萧撄虹趴在阿德里安手臂上,吐得一身一地狼藉,一边呕吐,还一边呜呜地哭,阿德里安扶着他额头,生怕他给呕吐物呛死。
      德拉加皱皱眉,低声告诉安布罗斯,“不要紧,脑震荡正常后遗症。”
      安布罗斯深深看他一会儿,古怪地笑了笑,“你还指望他能正常着吗?”
      他在德拉加肩上撞了下,略粗鲁地推开他,进去帮忙照料萧撄虹。
      德拉加呆呆看着,他又有了那种感觉——自己如此多余。
      多余是一种感觉,而不是状态。
      他慢慢后退,离萧撄虹更远一点。他知道这孩子有那个能力,潜移默化地,如果他愿意……龙牙会、狼林,早晚都会给予他某种意料之中规矩之外的地位,这种感觉难以言说,那孩子的魅力……当然不是亲和力——哪个卓根提斯是会被和颜悦色吃定的呢?
      他才十六岁,又是外人,外族,人类,可那个骤冷骤热的脾气,恩威并施的举止,忽而软糯可欺,忽而又骄狂暴戾……诡谲莫测,偏偏却有一股生死不忌的傲气和血气。
      就像……如今那些真正的上位者一样。
      就像维琴秋•维奥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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