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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11 LIBERATE ...

  •   CH11 LIBERATE

      在他们的面前,洞开着通向黑暗的亲切王国。
      ——能止步吗?

      “德拉。”
      德拉加抬头看了一眼,萧撄虹指着图册里一页,“这个……”
      “Herba Pogostemonis,广藿香,热带地区的一种药草。”
      萧撄虹咕噜,“不明白。”他是真的不懂,维琴秋无端给他指派了件功课,跟着德拉加学认各种草药,拉丁文学名倒还不在话下,要分辨出那些看起来各个都像表哥表弟的植物就让他非常头痛,一表三千里,他都快不认得自己每天吃进嘴的蔬菜了。
      这是他来到梵比多山的第三个月,一切看似都风平浪静。脸上的瘀青消了,并且懂得出去玩要避着刑塔走,免得碰上格拉齐安;维琴秋除了偶尔心血来潮抓他过去拷问一下看图识草药,倒没太折磨人的花样;萧未瀛不帮他说情,他暗自记了一笔,回家之后要同大哥和爹爹告状——当然不能在电话和网络里说,梵比多山所有通讯都在风典司监控之下。
      龙牙会相当平静,阿德里安的伤痊愈之后不肯跟他说话……也许是不敢;耶雷米亚对此毫无反应;德拉加自从上次在刑塔师匠手里受伤之后就长居火兰馆,跟往常一样,他和安布罗斯一起陪在萧撄虹身边,而埃米尔竟然没抽风,据药塔的小督事阿梅代乌悄悄通风报信——自从听说萧撄虹狠狠削了龙牙会的威风,这个十七岁的大男孩莫名崇拜起了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勋爵——埃米尔终日同他那些蛇搅在一起,似乎自己也快成了条蛇精。
      德拉加听完皱了皱眉,不予置评。
      而萧撄虹则认识了药塔三御使的最后一位,菲奥多尔•阿布拉姆•维奥雷拉。萧撄虹带点吃惊地发现,这竟然是位大叔,虽然他第一次这么叫时就被安布罗斯狠狠踩了脚,事后又被敲着头教训:菲奥多尔大人是药塔资格最老的御使,但年纪其实也只有三十五岁,比龙牙会御使中最年轻的耶雷米亚还小着一岁。
      萧撄虹撇了撇嘴,不甘不愿地承认,“耶拉看上去可比他年轻多了。”
      虽然附议,安布罗斯还是轻轻给了他一下子,“嘴放老实些,药塔可都是做学问的。”
      萧撄虹促狭地耸耸肩,“哦,你是说耶拉不学无术吗?小安?”
      安布罗斯拉着脸,“你是不是欠揍。”
      萧撄虹转身一溜烟地抱着蜥蜴逃走,可拉海懒洋洋蹲在他肩上,对着背后咬牙的安布罗斯咝咝吐着信子。
      安布罗斯笑了笑,安静下来。三个月,距离尊主大人和北海萧氏约定的期限,只过了四分之一,仍然不知道维琴秋想做什么,仍然不晓得骨塔与刑塔两位师匠大人究竟想拿这孩子怎样,而族长大人和长老会的想法……没有人知道。
      但作为除了狼林总管之外,唯一可以自由出入龙鳞馆的狼林卓根提斯,他很明白萧撄虹终日缠在他身边是为什么,而龙牙会在看着自己身边这孩子时,眼神里莫名的那股情绪,又是什么。
      龙牙会自来高傲,维奥雷拉人也从来不敬鬼神王侯,能让他们服气和畏惧的,只有风林火山般的强势与沥血兀自横刀的那股疯狂。这个明明还在长个儿的十六岁孩子,却准准地戳中了这群龙族的罩门。
      敢冒犯我身边的人,就死给我看。
      安布罗斯深吸一口气,问自家哥哥,“你觉得他这派头像谁?”
      尤佳看他一眼,没作声,过半晌才低低回答,“主上。”
      安布罗斯笑了。
      尤佳担心地看他一眼,“记得我跟你说的。”
      安布罗斯耸肩,是的,离他远些么,他当然明白哥哥是好意,可是那个孩子……以卓根提斯的直觉,他察觉那种一触即发的岌岌可危。尽管窗外仍是仲夏艳阳高照,火烧兰细微摇曳,风中飘来木叶被烤热的苦涩清香,令人益发思念翡翠海那大片碧绿草场。
      一切都如此平静,连飞鸟划过碧空都能在耳膜上留下痕迹。
      德拉加第无数次阻止身边的萧撄虹,“不要再玩了。”……主上会考你的。
      他有点发愁地看着萧撄虹用手指逗弄可拉海,银纹蜥蜴懒洋洋滑动在他手肘边,时不时咧一下嘴,说不上是可爱还是恐怖,如果蜥蜴也有表情,大概可以称之为百无聊赖。
      就跟它此时的主人一样。
      他知道萧撄虹足够聪明,如果他愿意,大概手头这几本医典早被他背熟了。可他眼下这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表情恹恹地带点愁苦,只顾跟蜥蜴玩,德拉加又有些不忍催促。
      “德拉,”萧撄虹不抬头地问,“你的手还好么?”
      德拉加点点头,他双手还裹着绷带,但开给自己的药,他很清楚疗效。
      “那个人,”男孩顿一顿,“欧金纽大人……他为什么欺负你?”
      德拉加抬起眼睛直直看着他,没有回答。萧撄虹得不到答案,也抬起头,眼神无辜,“德拉啊……”
      他慢悠悠地说:“你觉得,是不是太安静了?”
      德拉加一怔。
      阿梅代乌在门口探头探脑,笑嘻嘻进来,他早和萧撄虹混熟,两人挤眉弄眼了会儿,阿梅代乌从奇特金黄色的根雕盒子里抓了把葡萄干,边吃边说:“龙牙会和刑塔的一帮子要下山去玩。”
      萧撄虹两眼发亮,“下山?!”
      “唔,不过主上不会让你去的。”他冲德拉加使了个眼色,德拉加一皱眉,俨然明白了什么,却没作声。
      萧撄虹大怒,“为什么!”
      “他们是去布加勒斯特。”
      “唔?”
      阿梅代乌又对德拉加挤眉弄眼,萧撄虹终于怒了,推开可拉海,跳过去兜着阿梅代乌的肩摇晃,“我让你装模作样!”
      阿梅代乌唉唉地求饶,“我说,我说!”
      德拉加停下笔,苍青瞳孔掩在睫毛下,隐约有点忧郁,萧撄虹不自觉看了他一眼,又揪着阿梅代乌,“说啊!”
      阿梅代乌嘿嘿笑,“他们去找点乐子,你懂的吧。”
      萧撄虹啊了一声,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反应过来,一回头盯住德拉加,“真的?”
      德拉加没作声,等于默认。萧撄虹想了两秒钟,叹口气,“我听说布加勒斯特古时候号称小巴黎呢。”口气里很有点可望而不可即的羡慕。德拉加忍不住瞟他一眼。
      阿梅代乌赠送另一个八卦,“听说刑塔会带格拉齐安一起去。”
      萧撄虹脱口而出,“关你什么事!”
      阿梅代乌吓了一跳,“没,我就说说,那小子今年十六岁了嘛,他们肯定会带他一起去开个荤。”
      萧撄虹冷笑一声,有点阴阳怪气,阿梅代乌惴惴瞧他,忽然想到他上次被格拉齐安打青了半张脸,晕了几个钟头,不禁有点懊悔自己的大嘴巴。

      有人在布加勒斯特找得到香榭丽舍,也有人找得到布洛涅森林,“——但更多人找到了一夜风流。”有人接上去,其他人肆无忌惮大笑。
      有时在布加勒斯特市中心,你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堕入了巴黎的某个角落,梦和危险的角落,幻觉和大麻的香气一样奢靡轻妙,盘旋在半被摧毁的法国古式建筑周围,陈旧的林荫大道在夜晚才绽放芬芳。布加勒斯特没有左岸右岸,没有双猴和花神咖啡馆,却同样不缺酒馆、露天咖啡店和妓院。
      梵比多山里家规虽然算不上森严,和同族女孩子乱来却总是说不过去。年轻气盛又没有情人的卓根提斯们偶尔溜出来,成群地跑去布加勒斯特这情色城池过一过瘾,享受一下枕席之欢,也是家里默许的。特别是十五六岁将将成年的男孩子,被兄弟或年长同侪们带去见世面,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很有点儿旧时老派殷实人家调教启蒙自家子弟的风格,给懵懂青春期种下疫苗,以毒攻毒,以免沉迷。
      格拉齐安坐在沙龙一角,自顾自喝着瓷杯里的甘菊茶,姿势缓慢而准确,他深垂着眼帘,就几乎看不出瞳孔的异样。两个美女一左一右偎在他身边,软软地陷进了沙发里,纤手摆弄着他的发辫和衣襟,不时试图把裹着血红蕾丝吊带袜的雪白大腿放到他膝头上。他却泰然自若,仿佛喝掉那杯茶才是天字第一号任务。
      女人挑弄了半晌,见男孩子没有丝毫反应,又摸不清他底细,赌气站起来悻悻走了,大抵去和领班抱怨。
      阿尔比纳坐到他身边,微笑,“这家店的女人都有点儿脾气。”
      格拉齐安不作声,他听说了这销金窟的名字,叫“夜莺的洞窟”,听上去就绮靡的紧,大抵也足够著名。果然不一会儿领班妈妈桑便亲自过来招呼,竟是个棕色中年美女,身段略有点松弛,年轻时的火爆也大致没变,剑眉画得漆黑飞挑,红唇完美无瑕。阿尔比纳看了忍不住点头,“不好惹。”
      女人过来单手叉腰一站,声线沙哑呻吟似的,麻酥酥低沉性感,“这小宝贝一个都挑不中?”
      阿尔比纳笑了,伸手招她过来,“卡婷卡,你是行家,”他看一眼格拉齐安,压低声音,“这孩子第一次来,可委屈不得。”
      那妈妈桑是何等人物,立刻会意,加了三分小心,想一想便笑,“再不济,我商量贾妮娜过来,那把小腰儿,啧啧啧,缠得死人,到底是跳肚皮舞的。就是这丫头现在还在外面,公使馆买了她三支舞,倒不留宿,过会儿也就回来了。”
      阿尔比纳顺手盖住她手背,“交给你了。”
      格拉齐安皱皱眉,忽然开口,手指稳稳地扬起,一指,“我要她。”
      卡婷卡吓了一跳,回头看,脸色一变,刚想果断拒绝,又想到面前这一大一小背景神秘强势——她是不确知,但明里暗里早有耳闻,这些忽来忽去、有老有少,却显然同族的男人们不是好对付的,
      想着她赔笑解释,“那不是店里的姑娘。”
      阿尔比纳笑了,“骗鬼呢,卡婷卡,不见得夜莺的洞窟里钻得出凤凰。”
      女人脸色红白不定了会儿,终于坦承,“那是我女儿,还读中学,不过来替我翻译些文件。。”
      阿尔比纳也不防这个,微微一怔。格拉齐安却坦然自若,点点头,“我要她。”
      阿尔比纳看一眼女人,轻声制止,“格拉。”
      “否则就算了。”
      他从不任性,确切说是从不提要求,忽然这么一坚持,阿尔比纳都乱了方寸,思前想后一秒钟,他立刻有了决定,拖卡婷卡到一旁谈了会儿,女人不得不妥协,又去同女孩子商量。阿尔比纳冷眼瞧着,那女孩子俨然被这无妄之灾吓了个半死,一眼一眼瞟过来尽是绝望,后来看清了格拉齐安,似乎稍稍放了一点心,脸色依旧惨白。
      阿尔比纳皱起眉——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
      那女孩子的确生得极其秀丽,不太像她母亲,皮肤更白皙些,身材细高纤巧,一双细长丹凤眼无端带着点儿轻佻,天生的媚,没化妆,嘴唇干净娇嫩,白玫瑰花苞似的微微抿得失去了血色。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这女孩子像……一个人。
      看出这个端倪,他不由自主变了脸色,低喝,“格拉!”
      那女孩子已经怯怯过来,低声说:“我叫姬娜。”
      格拉齐安起身,阿尔比纳一把握住他手腕,“格拉。”他又惊又恼,这孩子……这孩子竟然存了这个心思吗?什么时候的事?
      格拉齐安苍白瞳孔幽幽地转向他,“我不会做奇怪的事情。”
      他摸索着伸出手,准确落在女孩指尖,挽住之后轻声问,“可以喝杯茶吗?”

      “你去过吗?”
      德拉加抬起眼睛看着他,萧撄虹不依不饶,“喂,德拉,我在问你诶,你去过‘夜莺的洞窟’吗?”
      德拉加想了想,认为是时候禁止阿梅代乌再来火兰馆了。
      萧撄虹等不到答案,差点掀了桌子,“回答我啊!”
      “没有。”
      “为什么?”
      德拉加又看他一眼,低头继续抄写草药名录。萧撄虹呆了两秒钟,转身冲了出去。
      他在走廊里找到正跟安布罗斯嘻嘻哈哈的阿梅代乌,劈头就是一句,“德拉有女人吗?”
      阿梅代乌噗一声差点把嘴里的葡萄干喷进鼻子。
      安布罗斯怔住,“小宝你抽风啦?”
      “他为什么不跟你们去妓院?”
      阿梅代乌呛得涕泪横流,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拼命摇头表示不知。安布罗斯按住萧撄虹,“小宝你想说什么?”
      萧撄虹呆了会儿,“他都二十三岁了吧?他怎么解决那回事?他在山里有女人吗?”
      安布罗斯瞪着他,“关你屁事!”
      他心里隐隐觉出不对,又不好多说。萧撄虹跟他对视一会儿,一转身跑了。
      阿梅代乌擤着鼻子,惶惶然看安布罗斯。安布罗斯一挥手赶走他,他立刻打算跑路,逃回药塔求个安稳,刚跑到大门口,迎面又被萧撄虹堵了个正着。他惨叫,“你饶了我吧,爵爷!”
      萧撄虹鼻翼忽闪,脸孔涨红,不知是跑的还是气的,“他跟那个耍蛇的有一腿吗?!”
      阿梅代乌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说啊,王八蛋!”
      阿梅代乌瞪着他,满心哀叫:天啊,我就是个刚从实习生升到督事的药塔打杂,真的管不到御使大人床上的事好吗!
      他拼命摇头再摇头,自己也不晓得想表达什么。萧撄虹死盯着他,咝咝地问,“他两个是那种关系吗?”
      他一张桃子形小面孔红得发紫,那种紫几乎洇到了眼睛里,阿梅代乌恐怖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怪物——他不是没听说过的,面前这小勋爵的事迹,不过此时此刻如果不是太紧张,他很有笑出来的冲动,这孩子怎么看都像被那只呆呆的紫眼蜥蜴附了身。
      安布罗斯飞步而来解救了他,“阿梅代乌,滚回去。”一边呵斥,一边伸手把萧撄虹挟了起来,“走走走,少在这儿丢人。”
      阿梅代乌连滚带爬夺路而逃,冲出火兰馆才缓过一口气。
      他两个是那种关系吗?这问题太奇妙,他禁不住叹口气,垂着头慢慢向药塔走去。
      他比萧撄虹只大了一岁,当年那孩子闹出诡怪事迹时,他还没进药塔,后来只约略在龙牙会和狼林的老人嘴里听过一些些,更增神秘。但三个月相处下来,他发现这漂亮小子挑吃拣穿,娇生惯养,对着长辈甜嘴蜜舌,跟平辈贫嘴寡舌,完全没半点正经模样,而且非常大肚能容——特别在吃饭的时候。没事时惯常扭着安布罗斯陪他到处去玩,却全向自家御使大人使性子,德拉加始终淡淡的,看不出半点端倪。
      但偶尔看着萧撄虹时,他眼神里那股忧心忡忡的悲悯,连阿梅代乌都看得出。
      叹了口气,他熟门熟路摸进骨塔,打算悄没声溜回自己房间,迎面却听见走廊里细微的沙沙声,顿时僵住,暗暗后悔抄近路进来。
      黑暗中突然出现一双白亮亮的眼睛,阿梅代乌惨叫一声,后退一步绊到了什么,扑通跌倒,手刚一按住地面,陡然被一团冰凉冷滑的东西缠住,他顿时知道那是什么,吓得心脏差点停跳。
      “埃、埃米尔大人……”
      一裹身上那件陈旧宽大黑袍,埃米尔赤着脚走出来,他在墙壁上轻叩指尖,留长的几枚指甲依次敲过,就开出微弱苍白磷火,火光照亮了他蓬乱潮湿的一头乱发和湿渍渍的脸孔。
      阿梅代乌惊恐地发现,才十几天功夫,御使大人瘦得已经很有点形销骨立的意思,离了这么远都能闻到他身上蒸煮死人骨头般的异样腥气,倘若不是在药塔里待得久了,早就习惯各种古怪,阿梅代乌很疑心自己会立刻吐出来。
      他哆嗦着不敢看手上脚上徐徐爬满的蛇群,“大人……”
      “德拉呢?”
      阿梅代乌一闭眼,“……德拉加大人在龙鳞馆。”
      “呵。”埃米尔轻声沙哑冷笑,“龙鳞馆,主上真看得起他。”
      阿梅代乌不待他再问就叫起来,“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他满腹苦水不敢吐,如果告诉了埃米尔,德拉加和萧撄虹住同一个房间,只怕倒霉的就是自己。
      目光一闪,埃米尔走到他面前,阿梅代乌屏着呼吸不去闻他长袍下摆里抖落出来的气息,却忍无可忍地看见一枚闪烁斑斓银光的细长蛇吻慢慢地探了出来。
      他吓得面青唇白,“……水银桥!”
      埃米尔大人竟然养出了一条这东西!那可是……传说中可遇而不可求的灵物。
      埃米尔看透他心思,裂嘴微笑了一下,用指尖敲了一下蛇头,整条蛇顿时消散,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冰凉刺耳细响,在空中幻变成一小片水晶颜色烟雾,明亮得让人感觉疼痛。
      阿梅代乌瞪大眼睛,埃米尔盯着他,“你喜欢它吗?”
      阿梅代乌费力地让自己抬起脖子,胆战心惊面对他,声音几近哀求,“……大人。”
      他差不多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不可理喻又不该看见的东西。
      “那你就帮它个忙吧。”
      一挥衣袖,以那种他瘦弱身体几乎无法承受的灵巧动作,埃米尔的手指迅疾无比划过墙壁,指甲齐根折断,血水溅在苍白磷火中,像脏了的雪,他用那只血色淋漓的手一把揪住阿梅代乌的脖子,生生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负责药塔值守的狼林属下只听见一声短促的嚎叫,仿佛被什么东西当中一口撕断,惊恐得有点突兀,赶过来时也只看见药塔御使施施然停在原处,面孔藏进长袍兜帽阴影,阿梅代乌坐在他身边的石板地上,正露出了茫然表情,一只手轻轻握着自己的脖子。
      狼林的卓根提斯疑惑地行了个礼,“大人?”又看向阿梅代乌。
      埃米尔点点头,阿梅代乌晃晃悠悠地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他退到埃米尔身后,移动的姿态有点古怪,脚步拖沓而沉重,似乎有点控制不好自己的两条腿。
      狼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行礼告退。
      埃米尔不理他,只说了一句,“走吧。”
      他迈开步子,阿梅代乌动了动,扑通一声又摔倒在地,他很快地抬起头,肩膀古怪地蜷缩起来颤抖着,像被捆在身上一样,两条腿也软绵绵地绞在了一起,脖颈却意外地灵活,一双晶亮的眼睛怨念地盯着埃米尔。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双臂双腿都被胶粘在身体上,不能摆脱。
      埃米尔依旧头也不回,“走。”

      姬娜看着面前的大男孩,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你……多大?”
      “十六岁。”
      她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自己察觉后又迅速收了起来。虽然并不是妓女,她却有个做过花魁的母亲,人情世故的了解也算得上耳濡目染。
      何况她也并不是处女,母亲满脸恐惧地来同她商量这回事时,透露出了那种难言的压力,她没胆量也没理由拒绝,虽然她被迫接待的对象居然是这么个年轻冷漠的男孩子。
      裹在那件洁净朴素的米白色布袍里,他的一张脸清凉得像能滴出风声雨水。那条长长的发辫显得有点古怪,他所有头发都编在里面,一根不留,脸孔轮廓因此更加鲜明,有一种令人玩味的俊俏。
      房间里自然是妓馆固有的风情,灯光绯红黯淡,大床上锦缎凌乱,不知何处熏着静静的香,无形无迹却曲折回环,缠缠绵绵地落人一身,像活了的花枝藤蔓,柔媚淫靡,挤满了整个房间,无端就有了点儿挤挤挨挨的软和意味,容易把一个人推到另一个人身上。
      格拉齐安却只是抚着他手里那杯茶,已经坐了半个钟头,女孩子冷静下来,他却一点宽衣解带的意思都没有,直到姬娜忍不住问他,“我们……”
      “我看不见。”
      他声线里依旧微微带着童音,仿佛久不开口,就延捱了成熟的时限。
      他抬起头,让少女看清了那双留白的瞳孔,“我看不见你。”
      姬娜微微一怔,随即莫名有了些歉意的不安,她贴近格拉齐安,小心地拿开杯子,握住他的手,不由自主放轻声音,“摸摸我的脸。”
      格拉齐安抽回手,“不要。”
      他让开一点,声音依旧平静得很,“摸了就不像了。”
      姬娜忍不住问,“……不像谁?”
      她立刻明白不该问,讪讪叹了口气,“那我……能替你做点什么?”
      格拉齐安想了会儿,慢慢向她探过身去。

      阿尔比纳忍不住敲门叫孩子回去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少女衣衫齐整,斜坐在长沙发上,对他微笑得有些尴尬,格拉齐安躺在她膝上,脸孔向里,一只手还孩子气地挡着脸,肩头微微起伏,俨然睡得很香,一头长发被解散开来,梳得整齐滑顺,青莹莹地垂了一地。
      阿尔比纳愣了一下,板起脸轻声嘱咐,“叫醒他,我们要走了。”
      不必他催,格拉齐安早一骨碌坐了起来,敏捷如豹,他伸出脚趾去找鞋子,阿尔比纳看着他那个披头散发睡不醒的模样——他从没见过格拉齐安这个样子,这样的他,才真的像了个孩子。
      他干咳一声,“不急,让姬娜替你梳了头发再走。”
      格拉齐安呆呆地站了会儿,也不作声,回去坐到姬娜脚边,又是他习惯的找到阴影蜷缩进去的姿势。阿尔比纳禁不住叹了一声,关上门。
      再打开那扇门,格拉齐安已经梳理齐整站在他面前,照旧面无表情,阿尔比纳盯了他一会儿,又看看房里迷惑的少女,暗暗摇头,牵走了这小子。
      其他卓根提斯早就心满意足,说笑着告别了自家一夜的相好,四散入夜色,只作互无瓜葛,待到天明再神不知鬼不觉乘同一趟飞机回去。阿尔比纳亲自带着格拉齐安,知道这孩子虽然自来连职位都无,却是刑塔师匠极挂心的人物,所以不肯放他跟别人一起。
      走在一弯清凉银月下,他叹了口气,“格拉。”
      男孩敏锐地抬起头。
      “那毛头。”他没有轻蔑地用“人类崽子”来代称,换了个听惯的谑称,“那是侯爵大人的亲侄子。”
      格拉齐安看了他一眼——也许算不上看,月光洒在他浑圆光滑额头,是一个苍白无力的吻。他开口,“我知道。”
      阿尔比纳无力,索性单刀直入,“你想干什么?”
      男孩摇摇头,“不知道。”
      “你不能动他。欧金纽大人不会纵着你这样。”他的出身,他的亲戚……北海萧氏是可以轻辱的姓氏吗?阿尔比纳简直无力,压低了声音,“你不要想对他做任何事,否则吃亏的是你,懂吗?”
      就算意淫也不行!他困扰地想,姬娜那张脸容……再白皙几分,眉眼再细长几分的话,真的跟萧撄虹有六七分像。那小子的嘴唇本来就很像女孩子。
      一阵风过,月光仿佛低柔地颤动了几秒,他恍惚间觉得格拉齐安似乎笑了笑。
      “你说,他肯替我梳头发吗?”
      阿尔比纳张口结舌,“格拉!”
      “我不会对他做奇怪的事。”
      他想了会儿,又补充一句,“他很奇怪。”

      安布罗斯拎着扭手扭脚的萧撄虹回到房间,按在膝盖上劈手就打了两记屁股,萧撄虹张了张嘴,不管真哭假哭都挤在喉咙里,窒得出不来声,安布罗斯胡乱替他抹了一把脸,这才揪起来,“坐好。”
      他看着男孩红头胀脸,一脸欲哭无泪,忍不住皱眉,“你想怎么样,小宝?”
      “德拉他,德拉他……”
      “闭嘴!”他盯着男孩的眼睛,实在很有点手痒,按捺着想拍他一顿的冲动,苦口婆心,“小宝,你是什么身份,你闹什么闹?”他其实也不大明白该怎样说,愁得叹气,“小宝啊,我跟你讲……”
      “德拉喜欢他吗?那个耍蛇的?”
      安布罗斯哑然,“埃米尔的话……这个……”他寻思半晌,无法解释,摊摊手,“我不知道。”索性反问一句,“关你什么事?”
      看着男孩脸色,他暗暗叫苦,嘴巴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难道你喜欢德拉吗?”
      萧撄虹睫毛微微一动,挑着似坠非坠的一滴晶莹洁白大泪珠吧嗒一声掉了下来,在他粉润脸颊上模糊溅出一圈小小的酒窝般涟漪,有蔼蔼的柔光虚化了这一刻。
      安布罗斯恍惚觉得,那一秒钟的沉默,近乎神迹。
      沉默之后他精致唇角倏地一抬,笑了,“喜欢啊,你不喜欢吗?”
      安布罗斯扶额,“少废话!”你亲叔叔是搅基小能手,也就罢了,你要是受他影响也好上这口,倒也不算奇怪,可是——能不能别在老子给你当保姆时候闹事!
      又或者——能不能不是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
      静了会儿之后,他说:“他们从小就认识。我不知道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呆在一起了。”
      “他想杀我。小安,你知道的。耍蛇的想杀我。”
      安布罗斯全身微微起了点儿鸡皮疙瘩,萧撄虹盯着他,“为什么?”
      那也正是安布罗斯的问题,为什么?七年前他就想问出口,但从无答案。为什么?只因为尊主大人把德拉加派去照顾这毛头吗?埃米尔固然古怪,也不会不管不顾冒犯贵戚到这个程度,削维琴秋的面子……而事后竟然不受处罚。龙牙会和狼林集体挨了顿鞭子,可放蛇去追咬萧撄虹一事,维琴秋竟然问都没问。
      七年之后他仍是盯上了他。只不过这次,盯上这孩子的,不止蛇狩师一个。
      ——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水银桥怕的,不是德拉。”
      ——“你能看见蛇的来势和去向,不是吗?”
      蛇狩师,既是狩蛇,亦是驱蛇为狩。
      安布罗斯打了个寒战,身体后仰,慢慢和萧撄虹拉开一点距离,带点古怪地打量他,男孩依旧用衣袖自暴自弃地擦着眼泪,表情意外平静。
      安布罗斯颤巍巍叫了声,“小宝。”
      “嗯?”
      安布罗斯微妙地看着他,心里是响亮的一句糙话,译不出的非礼之言,他实在困惑,难道这小子……这时而抽风起来身手绝佳而狂暴、大多数时候却都像个纨绔的毛头,他也是个蛇狩师吗?
      否则又怎么能解释埃米尔那种天敌相见般的杀心?
      ……四分之一维奥雷拉血统的蛇狩师?
      他抱头呻吟,“你能乖乖上床去吗,不早了,毛头。”
      萧撄虹哼了一声,起身就走,不一会儿裹了毛毛睡袍,瞪他几眼,砰地关了门。
      安布罗斯守在外间,知道德拉加还在书房,也不作声,直到一个半钟头之后,年轻的药塔御使回到房间,微微怔忡于安布罗斯陡然严肃起来的脸色,这才轻声说:“德拉,咱们得谈谈。”
      德拉加看了眼卧室房门,安布罗斯点点头,“毛头睡了。”
      他的意思非常明白,这事古怪之极,按理全轮不到他操心,但两个人现时都在他一柄刀下面护着,固然一个是化身出来就灵异非常的龙族,另一个又不知是什么超凡脱俗的怪物。但对安布罗斯来说,不护住了这两只,简直枉为狼林,一并折了自家大哥的威望。
      不管是德拉加抑或埃米尔,在维琴秋那儿俨然都有种诡异的特权——安布罗斯并不打算搞清楚那是为什么。可房里气鼓鼓睡着的这毛头,却是他愿意宠一宠的,也许,即使,就为了这毛头和阿德里安那一架之后,龙牙会再无人敢直呼安布罗斯的名字。他是——狼林堂堂分队长、药塔总值——那个强势而诡谲的瑞典少年亲近的人。
      而狼林其他属众也明显沾了光,比起骄狂自赏的龙牙会,俨然萧撄虹同他们更亲近些。
      虽然天心难测,上意不可擅度,但维琴秋刻意把德拉加调来照顾萧撄虹——真的好吗?
      “你听好了,德拉,小宝再出一回乱子的话,咱们大伙儿都要倒霉。所以你跟埃米尔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把他管好了嘛!”
      德拉加看着他,半晌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干,可这孩子还小,我不问着你,问着谁去?”
      德拉加张张嘴,依旧无言,要怎么解释?能怎么解释?那不过是个孩子——可他真的是个孩子吗?
      七年前他的确是个孩子,九岁小学生和十六岁少年的差别,有如天地。
      可是七年之后他又回来,眉眼舒展,身腰如玉,满盛着十六岁男孩晶莹剔透的放肆与骄傲。
      也不知道是谁欠了谁一份情。
      七年前他紧抱着他,鼻涕眼泪都蹭在他怀里,说不出别的,嘴里叨念着的只有那一句,“我相信你,德拉,我相信你。”
      长夜梦醒时他恍惚会想,没有人说过那种话吧,从没有,除了埃米尔……他知道埃米尔是相信他的,可是就算埃米尔,也没有说过。
      像这样的一个自己,也有被相信的资格吗?
      他救了他一命,他立刻还了他一份不必选择的自由;他奉命守在他身边,他立刻说,我不要你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样柔软,撒赖,烂塌塌扶不起似的拖沓,却那样骄傲——王侯的骄傲,寸土与之,倾城报之。
      德拉加禁不住轻轻握紧了腰带上的荷包。
      也许,这孩子是当真能称王的吧。

      安布罗斯见他久久不作声,气得一跺脚,刚要开口,门上突然传来杂乱刮擦声,他顿时警觉,纵身过去拨开了门,蜥蜴可拉海游了出来,舌尖探得老长,咝咝乱吐,安布罗斯惊得看向床上,被褥杂乱一堆,窗子大开,哪儿还有萧撄虹。
      他转身就跑,一路召唤手下,德拉加停在房里,也是头皮发炸,这次有了经验,可依旧恐怖,自己和安布罗斯就在门口,居然半点动静都没听见。
      他慢慢走进房里,琉璃红的地毯上仿佛仍有足迹沉浮,走到窗边,可拉海跟了过来,嘶嘶呼啸,德拉加顺手抱起它来,盯住那双紫眼,“人呢?”
      蜥蜴自然不会讲话,只是摇头摆尾。德拉加忖思几秒钟,放下它转身冲出去,招呼安布罗斯,“去书房看看!”
      他记得清楚,上一次萧撄虹宣称看见鬼魂,便是在书房出的事。
      撞开书房大门,抢在最先的两个人齐齐吸一口气。
      偌大房间里没开灯,月光直透厅堂,阴柔如暗水陷阱,房间里层层叠叠的书架沉着淡漠如故,配备的电子设备却全数开着,电脑屏幕一片明蓝,翻花闪烁,在墙壁和投影屏幕上印出一串串波谲云诡。音箱里的呼啸声绵长古怪,不知道是哪种频率。
      萧撄虹就站在那云遮雾罩的阴影中间,身上布满了光线与月色闪烁交叠的奇特光影。他赤着脚,垂着头,恍若睡着,双肩放松,细白右手里却捏着什么,在光线里微微漾出轮廓。
      “月牙刀。”
      安布罗斯唰地回头,莱努察屏息静气站在他背后,凝视萧撄虹。
      “他家教孩子用的防身武器。”
      他看了看身边人,“别人扛不住,耶拉,你从后面绕过去。小心点儿,这孩子手快。”
      安布罗斯一闭眼,他当然知道萧撄虹发疯起来……那身手有多快。
      话音刚落,萧撄虹背后长窗砰然碎裂,一支箭劈空射了进来,穿碎玻璃,直扑他后背。安布罗斯大声惊呼,萧撄虹却迅疾无比地一转身。
      仿佛连脚尖的角度都没有改变,他是个精密而坚硬的人偶娃娃,转身的瞬间手臂扬起,那支箭射到他面前,忽然奇迹般止住……
      人和箭是同时飞进来的。
      安布罗斯忍不住揉了下眼睛,不,当然不,哪里是止住。这景象简直太过莫名,超越想象之外,连理智一并击溃。他做梦都没想到会看见这么古怪的事。
      萧撄虹手臂扬起,刀片削向箭镞应在的位置。
      一只手拖住箭尾,长箭止步,月牙刀走空。
      另一只手自下而上,以那种毫无变化、毫无虚招花样的姿势,紧紧扼住萧撄虹咽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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