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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Chapter 36 雏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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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孩提时代总会有些这样那样的理想——想当科学家,想做大明星,想成为超人拯救世界。在黑子很小的时候,福利院阿姨在给大家上课时也曾问起过这个,得到的回答自然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而当最后问到他时,年幼的黑子却闹了个笑话。
那时黑子的手语还很生疏,表达起来总格外地慢些,也容易词不达意,提问的阿姨看着他比划了半天,也还没能完全理解过来。
“想变成……阿姨?”对方复述的话音刚落,大家就笑成了一片。
而当时黑子真正想说的,其实是“想要成为像阿姨这样的人”——亲切,善良,给大家带来温暖。不同于其他孩子们或远大或天真又或天马行空的理想,黑子所希望的,就只是成为这样一个人而已。以前如是,现在也如是。所以在实习选择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了那个他最初成长过的地方,只可惜那里并没有安排实习点。不过想来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趁这次得空也正好回去看看。
这天黑子正要出门,而黄濑习惯性地问了去处后,神色却有些奇怪,不知怎么的就搁下了手头的事,执意要陪他一起去。黑子原以为黄濑也是揣着几分怀念想去看看,又或者是单纯怕他找不着路才跟来充当活地图,而直到两人一齐站在那紧闭的大门前时,他才终于明白了真正的缘由。
老旧建筑被一圈安全警示栏围着,人去楼空,了无生气。
“几个月前的事了。这一带要进行规划改造,这几幢建筑都会拆除。”黄濑走到近旁,抬手轻轻搭在了他肩上,“之前的福利院有说是搬迁了,也有说是因为人员不足,大概会和别家合并。”
总之,就是不在了吧。黑子有些失望地想着,心底仿佛有一丝期待的小小火苗,噗地一下就熄灭了。
“难得来了,进去看看吧。”黄濑忽然就道。
黑子看了眼大门前那黄黑相间的警示带,露出些迟疑的神色。黄濑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径直走上前,仗着身高腿长的优势就这么垮了过去,末了才回过头,冲他眨眼一笑。
“我记得以前好像有个小家伙告诉过我,后院有个可以溜进去的地方。”站在警示带后的中年男人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偏了偏头,“不带我去看看么?”
即将拆除的建筑自然不会有多严密的安保措施,两人没怎么费工夫就从侧门的绿化带旁钻了进去,入目即是空荡荡的庇荫长廊,以及长廊那头空荡荡的小操场。
悄然而至的冬雨已连绵了三两日,才总算是在昨夜停下了势头,这会儿云层渐疏,终于漏了几分阳光下来,松松散散地,被廊上枯萎了大半的攀援植物梳理作大小不一的许多束。他们就并肩走在这一束束阳光下,踏过被雨水润湿的尘土,踏过化为了尘土的枯叶,如同踏过那许多漫长的时光。
对于这一趟故地重游,黑子曾设想过许多种可能看到的情形,或许这里几经翻修变得很不一样了,自己一下子还很难认出来;或许曾经的工作人员们几经更迭,早已没有了自己熟悉的面孔;又或许会有那么几个还一直待在这里的老护工,在打量自己好一阵后还依稀能记起他来(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过,熟悉的也好,陌生的也好,当自己真的再踏入这里时,却连一个身影都看不到了。
长廊尽头七零八落地堆着好些杂物,一只不知谁落下的兔子娃娃孤零零地趴在石凳上,眼巴巴瞧着操场的方向,仿佛在等哪个小主人来抱它回家一般。黑子看了看它,侧过身小心地绕了过去。
小操场上原本是有两个篮球架的,现在其中的一个不知被搬去了哪儿,只留下一方光秃秃的水泥印,而另一个就横在操场旁边,挨着地面的一侧篮板已爬了不少青苔,看来是废弃有好些时候了。两人走到近旁,找了还算光溜的一处坐下来。
曾经孩子一多就会略显拥挤的小操场,此刻却显得太过宽阔了。
云层不知什么时候又挪了地方,交叠遮掩,不见了太阳。而这空旷的操场也就随着天光一齐黯淡了下来,清冷清冷的。四周静极了,没有鸟叫,也没有院外的人声车鸣,一切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似的。
“感觉,能想象到呢。”黄濑的声音轻轻传来,如同石子入湖般,在一片静谧中带出几圈清浅的涟漪。
黑子转过头,送去个疑问的目光。
“小黑子以前也经常像这样吧?”黄濑两手撑在一旁,身体往后靠了些,“坐在一旁看着其他小朋友玩什么的。”
黑子被猜中心事似的抿了下嘴唇,微一点头,目光重又落回操场。
是啊,以前也是这样。也约莫就是在这个位置,没有横着的篮球架,只有一排矮矮的石墩,那时候他就常常坐在这里,看着其他的小孩子们嘻戏玩耍,又或争吵哭闹。他一直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偶尔想想这个蒙着眼睛的大姐姐能不能捉到她背后的伙伴,想想那个哭鼻子的小妹妹会不会收下那个大哥哥送的棒棒糖。有时候会有某个小孩被护工叫到一旁,一个陌生的大人站在那里,俯下身说上几句话。然后他就看着那个大人牵起那个小孩的手,慢慢走远。
然后他就知道,以后这操场上嬉闹的身影又要少一个了。
有时候黑子也曾小小地期待过,会不会有什么人来找他。或许是个叼着烟斗的老爷爷,或许是个西装笔挺的中年大叔,或许是个烫着卷发的胖阿姨……但其实他很清楚,会被叫过去的小孩通常都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或者伶牙俐齿,或者乖巧粘人,总之,不会是他这种。实际上,来这里的陌生人甚至都很少注意过他的存在。
黑子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长大成人,直到他也成为了那些护工们的一员,带着孩子们学习,玩耍,又或看着什么人带他们离开。那样子其实也不错,他想。
直到某一天,这个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黑子依稀记得,很早之前他就曾在书上读到过一个词,叫做雏鸟情结。大概意思是说初生动物会对第一次见到的活动对象产生依赖效应。当时他就挺不理解的,因为自己刚出生时的情形他一点都不记得了,更不用说第一次见到的人或物。而第一次见到黄濑凉太时的情形,却仿佛牢牢地印在了灵魂深处一般,令他一直记到了现在。
那天的黄濑着一身雪白的燕尾服,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走上舞台,欠身鞠躬,潇洒得像个王子。黑子远远望着台上的他,努力坐直身体,想尽可能看得更清楚些。而就在这个时候,黄濑说完了开场白,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观众席,忽然就看了过来。
那一眼,就这样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不管曾经幻想过多少次,黑子都从没想到过有一天来带他回家的,会是这样耀眼的一个人。英俊,优雅,才华横溢,却又不失亲切,即便换做任何一个场合,这个男人都能很轻易地成为焦点——简直就是与他截然相反的存在。但这一切又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了似的,那样遥不可及的一个人,竟然就这么找到了他。他看着那个男人,心底忽然就冒出一种很奇怪,甚至很荒谬的感觉——仿佛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人。
尽管后来黑子渐渐了解了自己对那种“依赖”的部分误读,但不可否认地,在遇到黄濑凉太之前,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依赖”任何人。因为那时候的他,对于护工阿姨或者叔叔们来说只是许许多多孩子中的一个。他始终觉得,不论叔叔阿姨们再怎么亲切包容、大爱无私,也都没有义务来承担他独一份的“依赖”。更何况是这样不起眼的他。
如果不是黄濑,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如此本能般地依赖一个人,如此在意这个人的所言所想,在意他的喜怒哀乐,在意他的一切。
或许他当初对那个词的理解也没有错——黄濑凉太,的确是他一段生命的开端。因为从相遇的那时起,他黑子哲也的整个生命,整个世界,都已经焕然一新了。
“在想什么?”黄濑在长久的静默中回过头,看着他。黑子想了一会儿,而后才抬起手比划:「在想……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
“哦?”黄濑就笑了,“什么样子?”
黑子抿了抿嘴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水蓝色的眼睛里像是映着整片天空。
「闪闪发光。」最后他这样答。
或许是早已习惯于这小子日渐纯熟的毒舌功力,得到这样一个认真的评价反倒让黄濑愣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下,接着就转为了志得意满的笑意。“那现在呢?”金发男人一扬眉毛,坐直了些,端出一副拍摄杂志封面似的成功人士模样。
「人到中年,自恋不减。」——看吧,他的毒舌小黑子又回来了。
“喂喂,落差别这么大好吗。”成功人士唏嘘着收回闪光模式,认命地往后一靠——但不管毒舌与否,只要是他的小黑子,怎样都好。
“只要小黑子喜欢,我会一直为你闪闪发光下去的。”
男人佯装苦恼的神色褪去,于眼角留下几分笑纹。明明是挺臭美的话语,黑子听着却莫名地有些感动。自恋也好,自信也好,这个男人都有着足够的资本,不是吗?
都说干坏事容易上瘾,其实毒舌也一样。只不过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觉得黄濑苦着脸的夸张模样挺有趣,也就贪恋起了这难得能淡化距离感的时刻。而当他渐渐长大之后,才又在“有趣”之余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比如这个“有趣”的男人对他无条件的宠溺和纵容。
黄濑曾开玩笑说他是被宠坏了,才老这么没大没小地。当时他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脸去,不予置评,而心里头却仿佛有个调皮小人儿默默竖起拇指来了个赞。你看,也不能怪他了,被这样完美的一个男人捧在手心,任谁都会被宠坏的。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被瞧了好一会儿的人明显有些莫名,细密的睫毛闪了一下,眼底就又噙满了笑意,“啊我知道了。不用太崇拜我,小黑子将来也会有一天变得闪闪发光的。”
黑子默默挪开视线,忽然有点想收回那段关于“有足够的资本”以及“完美男人”的感慨。
“……至少在我眼里,一直都是。”身旁的人又淡淡补了一句。
会觉得这样平凡无奇不打眼的自己“闪闪发光”的,大概也就只有他了吧。黑子有些走神地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初见时的那一幕,就又觉得好像不那么难理解了。能在全场那么多人之中偏偏看到了他,与其说是闪光什么的,倒不如说是这个男人的另一种特异功能吧。
先前的那段感慨,还是先不收回好了。
黑子偷瞧了眼身旁的人,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