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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Chapter 33 花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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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带花去扫墓的人有很多,但会带着向日葵去的,恐怕就寥寥无几了。
而黄濑凉太,就是这寥寥之一。
从很小的时候起,黑子就一直觉得向日葵应该是快乐的象征,那恣意绽放的花朵如此明亮而充满希望,几乎让人一看就心里暖暖的。所以他怎么都没法将这生机勃勃的植物与缅怀、悼念之类的情感联系到一起。
可黄濑偏偏就这么做了,并且年年如是。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黑子都以为向日葵真的是只要有太阳就能生长的。直到有次在图书馆读到本关于植物的书,他才明白要让这花期本在盛夏的植物反季节开放是多么地不易。
那个男人似乎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跟自然法则过不去一般,愣是用几个简陋的塑料棚和加湿器,在后院那花圃里完成了这一壮举。
黑子看了眼怀里的向日葵,车内温度高又干燥,有几片花瓣已略微卷曲,他伸手拨弄了会儿,小心地将其抚平。
“这花搁在边上就行了,一直捧着多累。”身旁的人忽然发了话。
黑子下意识就想提醒他开车别东张西望,而后又发觉对方不东张西望的时候是看不到他“说话”的,也就只好作罢。
“要是困了就睡会儿吧,”那边又开了口,“还得好一阵才能到呢。”也不知是不是阴雨天视线不好的关系,黄濑一路上都开得挺慢。
黑子不置可否地往座椅里缩一缩,阖了眼,黑暗包裹上来,四周只剩下暖气加档的细微声响,静得令人心安。原本还不觉着困的黑子也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久违地,他似乎又梦到了透明叔叔。
之所以说“似乎”,是由于内容和画面都太过杂乱,主角一会儿像是透明叔叔,一会儿又好像变成了他自己。梦境光怪陆离地换了许多个,有的欢乐,有的沉重,时节情境总在变,唯一不变的就只有那张永远平静的脸。
而当终于与那双蓝色眼睛对视时,他就醒了。
窗外依然天光昏暗,车内外的温差给玻璃打了层细磨砂,也将那抹倒影晕得更加模糊。黑子放空地望着那约莫是眼睛的位置,像是要继续未完的对视一般。
那张脸他从来不陌生,尤其在长大了长高了以后,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更是同那个人如出一辙,有时候,甚至会让他有种又见到了透明叔叔的错觉。而事实上,随着年岁的增长,黑子能够看见那个蓝色身影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他曾问过透明叔叔这样长久下去会不会就此消失,对方想了想,只平静地答了“不知道”,以及“至少不是现在”。
原本从情感上讲,黑子自己也是不希望透明叔叔消失的,毕竟从小到大,那是他唯一可以毫无障碍去交流的“人”了。然而对方终究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不管是找回了遗失的东西而安然往生,还是因宿主渐入壮年而日益衰弱,那残存的灵终会有消失的一天。
不过……带着遗憾而消失,与了无牵挂地离去还是不同的吧。
答应过透明叔叔的事,黑子一直都没有忘。所以趁着大学那几次假期,他曾独自找去过透明叔叔当年生活过的地方,还有他就读的中学、高中,可也都一无所获。而唯独那次去到那所大学校园时,他分明感觉到透明叔叔有被触动到了什么,可问起时,对方却什么也没说。
那时的透明叔叔已经记起了不少生前的事情,可愿意对他说的,却越来越少了。那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从小到大,黄濑就一直都是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着他这个“小孩子”的。
“有些事,你长大就明白了。”——同许多其他小孩子一样,儿时的黑子也没少听过这话。可“长大就能明白”的终究只是“有些事”,而“另一些事”的答案,又在哪里呢?
远处山丘的轮廓转眼已清晰可见,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车门一开,干净清冷的空气就扑面而来。
“还记得路吗?”黄濑从车前绕过来,笑说。
去年就有偷偷来过当然记得。黑子心下这么想着却不能表露出来,本想摆出个茫然的模样,最后还是变成了面无表情。
“来,给我吧。”黄濑只当他是还抱着花不方便比划,顺手接过之后也没再追问,就先一步带路了。
清晨的墓园空无一人,静得很,两人走了好一阵,连声鸟叫都没听见。黑子望着那一排排石碑,回想起自己上次来时,为了找到透明叔叔的那一座还真花了不少时间。那阵子他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对透明叔叔而言比较重要的地方,也还是没什么头绪,之后就忽然想到了这里。
再之后……就见到了透明叔叔。
当时他还挺意外的,因为以往都是有黄濑在身边的时候,他能看到透明叔叔的机会才比较多。不过一想到地点之特殊,倒也容易理解了。
——这样看着自己的墓,是不是感觉挺奇怪的?
那时他这样问了正蹲在墓前发呆的灵。对方看向他,摇了摇头。
——只是多一次确认了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而已。
他答得很平静,很坦然的那种平静,让人很难想象是在谈论“死亡”这种沉重的事情。而事实上,他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没能记起来。
当然,黑子很早就有去查过。可记录里有的只是时间地点伤亡人数以及事故鉴定报告这样官方的信息,而黄濑这些年来的自责以及同窗好友们回避话题时的默契他都看在眼里,“车祸”这样简单两个字的解释,是远远不够的。
这的确挺奇怪的吧,黑子想。在这墓前,透明叔叔望着它却记不清自己的死因;黄濑每年都来看他,却不知自己思念的那个灵始终都不在这里。
那么至少这次,就把他带来好了。
不管能不能被看到,透明叔叔的灵都是一直在的。如果他怎样都无法找到黄濑凉太的“谜底”,怎样都无法读懂他心结的话……那么透明叔叔,总可以了吧?
黑子停下脚步,看着眼前那座墓碑上熟悉的照片,竟莫名有了几分羡慕。一个应有尽有的生者羡慕一个一无所有的死者,自己还真是有够贪心的。
“看来咱们不是第一个呢。”黄濑放下花,蹲在墓前打量起了另一束。这时候黑子才注意到那里还搁着一束天堂鸟,也不知是谁送的。
那家伙这次来这么早,还真是稀奇。黄濑倒是很快就了然了。扫墓时会带色泽明艳的花的人不多,他自己算是一个,而青峰算另一个。早先他只当是那人本就有够随性,于是选花也就跟着随性了,直到后来对方告诉他,天堂鸟的花语是自由。
自由是什么呢?没有束缚是自由,没有牵挂是自由,没有烦恼是自由,甚至一无所有都能是自由。死者可以是自由的,因为他已远离尘嚣;生者也可以是自由的,只要他能释怀死者。
青峰大概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没有人因为哲的死怪他,除了他自己。是啊,命运不由他,巧合不由他,意外与不幸也归咎于上天,都不由他。
可是心也不由他。
人生不是球赛,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黄濑凉太没有,黑子哲也也没有。所以当年的他才会那么小心翼翼,所以后来的他才会那样追悔莫及。被那样多的遗憾与念想羁绊着,他又怎么可能自由呢?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了。
黄濑望着墓碑,伸出手去,任由几分凉意在掌心浸开。
至少现在,你是自由的了吧?
雨过初晴,云层逐渐散开,一束束阳光就这样漏了下来。
而黑子也就在这一片澄澈的阳光下,看到了墓碑前的那个淡蓝色身影。他就那样坐着,与半蹲在他面前的男人靠得很近很近,男人搭在墓碑上的那只手,仿佛就贴在他的耳边。
一瞬间,他竟有种两人对视的错觉。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黑子都还记得那一幕。而他也同样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终于知道了……
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