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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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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杉的手像藤蔓从她的颈侧穿过去,隔着发丝缠在她的头颅后侧,两人目光重叠呼吸交会的一瞬间高杉的脸靠近过来,神音反射性地向后躲,高杉的额头轻轻贴在她的额头时,她像被烫到般打颤,脑海里闪过一堆禁书里烂俗的中毒桥段,丝毫没意识到高杉早就把她甩一边。
“果然是发烧了。”
“……还是找个地下医生吧?”
高杉仰面躺倒在书堆上。“你的任务。”
神音打开柴门时,看见上百号人外加一只两脚直立的狗排成方队朝她鞠躬致歉实在有些头疼,不过眼下不是挑刺的时候。神音把手掌抬到眉宇的高度,遮挡迎面的夕日向远眺望,此时正是红叶季节,山涛热烈如灼,可以望见远处稀稀落落的建筑。“这里离城镇有多远?”
“欸……就算你这么问,我也说不清楚嘛。”为首的男人挠了挠形似鸟巢的乱发。
神音忧心地望向山脚,倘若陪着带病在身的高杉下山被幕府的人碰到,恐怕也要经历一场恶战。“帮我跑一趟。”神音摸出装钱的布袋塞到他手中,旋即男人一脸惊恐地摇了摇头,把钱袋复又还到她手中。
“让幕府碰上可是要杀头的!除非万不得已去买粮,我们很少下山,再说就是下山也只是在城镇边缘,完全不熟路啊。这会儿鹤冈祭更是严查,给多少也不够买命钱。”男人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神音的伞尖已经触到了他的喉咙,其余人众皆倒抽了口气后退一步。
“你觉得我像是能和你讲条件的人?”见男人面有难色的样子,她转过头补充道:“我不管你们派多少人,走多少路,用什么手段,尽快找个私人医生回山。”
“那个,”人群里传来怯懦的一声,一只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伸出来,“我从前做过军医。”
再次推门回到屋子里时颇为难堪,自称军医的老人提携着煤油灯和药箱尾随她后,束手束脚地走到高杉晋助身前,两人相对跪坐。玻璃罩里的火光昏沉,把他摇摇晃晃的影子打在墙上。
神音对那个老头半信半疑,倚门坐观着。“失礼了”,老人将高杉晋助的手上翻过来,两指置于腕关节细细号脉。有这山的女人敲响了她身边的木门,递来装满滚烫清酒的黑黝黝的木桶,暗浊微凝的液体蒸腾出浓醉的水气,熏得鼻喉泛起甜蜜的疼痛。神音把酒桶放在药箱旁侧,老人开口留住了她。“趁酒还热,把医具和毛巾泡在酒里消毒吧。”
他形容枯槁的手从高杉的颈动脉处游离,转而扒开高杉的下眼睑,邃绿的眼仁向上翻转,睫毛投下的阴影根根分明。接着捏住下颌处,唇齿开启,暗红色的舌头被消过毒的口板压制,喉咙已呈红肿。
“只是伤了风寒而已,因为拖得有些久,再加上血气虚,需要静养几日。”医者说着,从药箱里翻找出草药,连着斑驳的铁具和药钵交托给她碾碎,自己则同门外的人去烧水。以往在夜兔星生活时对这种活并不陌生,神音将药草倒进木钵里捣出些微汁水,青苦味沁入空气里,催人神经振奋。高杉用她的披风做被,枕几卷兵书入眠,呼吸安宁。想到前几日他就独自卧病此山,要不是自己误打误撞来到这里,恐怕还想继续拖延下去,不知道该不该感慨一下他不愧于少爷命,身子骨够结实,命也够硬到禁得起自己的折磨。
捣药的动作暂歇,神音知道他还没睡沉,抬首问向高杉晋助:“你真的信得过这些人吗?”
高杉依旧闭目养神,手指放置在左眼绷带上摩挲着,沉沉开口道:“当初在战场上,我的左眼被捅成碎块后严重感染需要摘除。医疗队都死在流弹里了,外援被截堵在半路上。我开口让只会挥刀乱砍的人用烧红的刀尖剜掉了那块儿肉,连麻药都没有。那家伙姑且还能给我留一条命,现在又怕什么。”
他的嘴角上扬着,像在回忆那个血腥疼痛的片段。“你信得过谁?”
“只要你信,我就算深知不可信也不会阻拦半步的。”神音快速用手指沾了点草汁,放在舌尖舔了舔,苦辣直冲头顶,一直入侵到舌底心底,眼泪几欲夺眶。她的手指狠抓着衣服,克制想要原地打滚的欲望,好一阵才恢复正常,面色红得不甚明显。
“因为你更不该信我。”在高杉睁开眼睛时神音说罢笑了笑,用镊子将干瘪烂碎的叶片夹走剔除,只余汁液盛在碗内,浮漾流光。勉强以肘支地直起身,高杉接过药钵仰颈吞尽,在下咽的时候明显一顿,强撑着面不改色地喝下去。蜜色肌肤冒着一层薄汗,在煤油灯摇曳的火光下衔着朦胧的梨皮光泽。
有人敲响柴门,山中的女眷把热水壶和凿碎放在塑料袋里的冰块放在门前后缄口离开,来送退烧药的老医生见干净见底的药钵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嗫嚅着解释说这药是涂抹在太阳穴缓解恶心和头痛用的,内服虽倒不会对身体构成伤害,不过那滋味……想必两人都已经知晓。自知闯祸,神音只好讪讪地倒了杯水放在他身侧晾着,提携煤油灯溜出了屋。
夜渐渐深沉,灯油即将燃尽。她借着微弱细长的火光看向附近一带。这是个偌大的寺庙,也许从镰仓时代就已濒临破败,寥寥无人,周围深林里常可窥见一闪而过的野兽的影子以及磷火。五个山贼正围着篝火饮酒守夜,低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正是那个小头领,发觉她站在背后时忍不住一哆嗦。
神音只是把报酬连带着医生那一份扔给他,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转身打算离去。
“等一下!”男人咬着臼齿,几乎长成一条线的浓眉下,双眼里的火花闪闪发光。他双手紧握成拳头,放在双膝上头。这会儿神音看得出他们是落魄的流浪武士。“你也是被下了逮捕令的人吧?”
“你们不会真的不知道他是谁?”神音抱膝坐在篝火旁,昂起下巴示意高杉的位置。
“我们从幕府打击攘夷志士就开始逃亡,藩内的叛徒也对我们赶尽杀绝,无意间逃到这里准备等死,谁知道一等就是十多年,还指望我们能知道什么事。现在是哪个将军哪个天皇什么年号,对我们而言根本没有所谓。”
男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害怕幕府有一天会突然找到这里,凡是误闯到这里的人都被强制留下来。可是我们就算人再多,也不是你们两人的对手。直到那个自称倒幕派男人来到这里,说要从这里选出一些精兵带走。这种坐以待毙的日子我们也过得够久了。请容许我们效忠!”
“我真羡慕你有选择的余地。你这是放着桃源乡不要,跟着他等于送死,知道吗?”趁高杉不在神音学着他的样子随手撕下一张纸在篝火上方借火,点燃烟斗里的烟丝,在空气里甩灭纸上火苗的时候旁边那个男人突然跪伏在地痛哭流涕,吓得她把烫到的手指放在嘴里吸吮。
“当初奉这个国家的命令离开家乡去讨伐天人的是我们,如今被这个国家赶尽杀绝也是我们,这不公平啊!”男人的嚎叫让其他人抱头哭成一团。“请帮帮我们吧!”
神音翻了个白眼,把搭在自己肩膀的手甩到一边,“跟我说又没用。”
“你是他那个吧?”男人压低声音,神音看见他一脸鬼祟地竖起的小指头,满身的血液都腾到脑顶。“我跟他也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她黑着脸一字一顿地否认,伸手动作轻柔得把横在眼前的小手指掰脱臼。
“你也是攘夷志士?”其中一人借着酒劲窜到她面前,大声打断了同伴的痛叫声,仔细端详着她实在哭笑不得的脸,血红血红的眼珠转了转,“这么说来,总觉得好像见过你……”
登时一瞬她的神情彻底从脸上消失了,她不错眼珠地盯着毫无察觉的人,酸涩的白雾犹如抽丝剥茧般不断从她的唇边吐出,渐次飘向上空,直到烟丝快燃烧殆尽时把烟灰倒进火堆,和着啪嗒啪嗒的脆响沉声回答:“你记错了。”可守夜的人各个点着脖子睡熟,身子左右歪倒着最终栽向土地。
夜晚不见星月,山顶的风声便显得格外鼓噪,神音坐在火堆旁,感觉自己的心就像只共鸣箱,聒噪得令她疲累却难以入眠。她没有地方可去,只有呆坐在火堆旁边,直到山岳的轮廓在迷离睡眼里扭曲了形状,她才昏昏沉沉入眠。当一丝腐烂的气息混杂进清冷的雾气,飘到她的鼻前时,野兽的本能唤醒了全身细胞,神音睁圆双眼,下意识往身上摸伞,却发现伞方才被她放置在屋子里。
所见之境比她想象得要糟糕许多。在这万籁俱寂的深林里,狼的眼睛发出两点精光,隔着不到不到十米的平地与她对视。年少时期的狩猎经验告诫她这个节骨眼决不能松懈半分。哪怕只是眨眼的功夫,一旦结束了目光的角逐,狼就会扑上来。
在对手的眼里,或许她也只是回归到自然的一匹独狼而已。那只狼向左走,转身再向右走,周而复始仿佛催眠的摆钟,步伐缓慢优雅带着对必胜的笃定,目光没有移开半分。周围人鼾声如鼓,她一点点接近篝火堆,企图把手伸进火中取一根没烧透的柴火防身时,火苗上端的热气带着火星烧进了她的右眼。当她捂住眼睛时,那匹狼定住身躯,亮出锋利的前爪和獠牙。
身后传来悠长的口哨声,紧接着,半截绑着网兜肉块的木桩投射过去,稳稳插在土狼爪前不到三寸的土地里。狼嘴轻而易举地撕裂了网兜,衔着肉块转身跃进深林。
惊异于一系列的生死转变,神音从左面回过头看向身后,高杉晋助身上紧裹着她的披风。这算手下留情,还是以德报怨,为什么?
高杉逐渐走近时,脚步还有些虚软。高烧渐褪引发五脏六腑的灼热感,同微凉的空气强烈矛盾着,毛孔时缩时散,带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和衣起身想去篝火堆旁取暖的时候,恰巧碰见一匹饥饿的独狼。神音被火熏燎的右眼还灼热地痛着,掌心沾满泪水,那只完好的栗色眼睛泛着湿润的色泽,映照着盛丽跳动的火光。
“野兽只要饱腹就不会对其他生物造成威胁,”对暖意的需求让他背抵着她坐下,正低头揉着眼睛的神音听见他低声补充说:“但人不会。”
山风徐徐略过,距第一滴晨露宣示破晓还有不满五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