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六章 ...


  •   看着他步步走近,心里的不甘委屈悉数涌了上去。被我挂在嘴边的男子本色也全都抛之脑后,眼泪直直淌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我莫名的想腾出一只手来,替家父拂去他靴尖的尘土,可还没出手,我就断了这般念想。我遭人诟病,他向来视我为草芥,指不准会当着我的面一把火将我碰过的鞋子烧为灰烬。
      我不敢做,全是因为害怕如此的屈辱成真。

      蓦地,敦厚的掌心覆上我的额头。
      异样陌生的触感,即便掌心透着的温良可以缓解我身上的高热,我还是不适地向后扎了一下。
      家父的手掌却又贴了上来,他替我拂去了眼角的泪。我不再抵触,可它却又被霎时抽走,而我的身形就只能在薄凉的空中晃了几晃。
      便是不通药理的人也了然我是热病逼体了,这股持续不下的高温烧得我精神恍惚,我全靠一丝意念吊着。如今细细想来,那丝意念究竟为何,时间隔得久远,我也不甚清楚了,恐怕就是仅存的侥幸,想要看着家父得知真相,捶胸顿足,从今往后待我捧上云霄的好梦罢。
      很快,我便知道自己方才是几多可笑。
      “去堂屋里给我跪着,好好在祖宗面前反省,你要知道圣上怎么会无中生有。”家父如是说道。他的手从未握过刀戟,只是游走于各式各样的笔中,这样一个文文弱弱的手掌,却轻易地将我提起,在我背后猛地一掌,催着我前行。
      我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惨笑着却望,“褂子,污了……”我又一次提醒到,说来是提醒,更像是自嘲。
      这缯绡料子还是家父那日兴致尤高陪着娘亲一同出去选的。回来时,他手里就拎着这么一匹料子,见我恰巧也在府里头,便直接赠了我,道:“这料子花哨得紧,只好给你了。”
      家父嘴犟,可我心里头晓得这是他专门为我挑的,连纹样还是时新的。
      都说温情如黄粱一梦,匆促得不堪盈手。如今我再细细辨别,确实如此,家父难得的关切早消失在不可追寻的昨日。
      家父终在我意料中仓皇地咽下了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看着他憋闷的样子,我体内的郁结瞬时清除,颤着上身止不住地笑,眼泪都笑了出来,顺着颊线滑到褂子上,晕开又一滩深色。
      “爹爹适才该用寻日那样的疾言厉色,不然我这么不肖怎么晓得其中的分寸。”眼泪风干了,心也就凉透了。我勉强挥起衣袖,示意娘亲不必跟着,独自摸索着去了堂屋。

      堂屋里只有净若水色的月影,斑驳的墙型柱影扫了一地。我颤颤巍巍的黑影投在地上,被几根柱子怪异地扭曲着。
      一进去,堂屋的阴湿汽就逼得我骨架似碾碎了的疼。我咧着嘴尽量不从喉间发出叫唤声,强忍着膝盖的刺痛,跪了下去。我望着祖宗牌位,心道这都是第几回来拜见了,巴望着有天我也能早早竖起块牌子才好。
      一跪便是一夜,再起的时候,已是朝霞破暝,堂屋里被白光金线勾勒,漏窗上的锦鳞纹样都似活鲜了起来。我半蜷着身子,一时无法习惯如此的光亮,背后的伤口都黏住了布料的边角,微微一动,都要扯下一小块血肉,又将好好的淡色褂子染上是非。
      其实昨夜跪着跪着体力就不支了,烧昏头的脑袋重重砸到地上,也不记得那种血肉迸溅的痛感,唯独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磕出的淤青隐隐作痛。

      我还在努力回忆着昨夜的情形,门扉突然被推开,一阵寒风,我冷得哆嗦。
      “少爷,快把药喝了吧。”是阿虫稚嫩的声音,那时他也不过十五六,恐怕夜里的动静也叫他吓破了胆。不过不枉他一直跟着我,钻空子冒风险也要进来给我一碗汤药。
      嘴干唇裂,泛出的血腥味直逼喉间。也管不上那么许多,我亟亟夺过阿虫手上的药水,当做是解渴的泉水一饮而尽。
      苦涩辛辣呛得我猛咳,我拊膺努力压下,因着背后新裂开的伤痕伴着旧痕双管齐下啮噬着我脆弱的神经。
      阿虫大约是注意到我身上可怖的伤痕,古往今来只怕鲜少有独求快活的少爷变成我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惨相的。他含着眼泪打量着我,连忙将身上我才赏赐的袄脱了下来披到了我身上,嗫嚅着道:“少爷别嫌弃是奴才穿过的衣裳,暖和暖和总是好的。”
      鲜有人对我如此上心,我又也觉得鼻酸眼涩,几欲垂泪。可我却不愿哭出声来,双唇被抿作一条薄线,我缄默地抖着肩将袄弄得愈发贴身,看着阿虫唏嘘抽噎的模样,我要说心里没什么苦楚全是一番胡话。
      管家却在此刻过来,我以为他是要来拿下阿虫的,给他冠上什么违令的罪名,遽然将阿虫拦到身后,冷声问道:“我跪我的祖宗牌位,你个外人来插什么脚?!”
      管家仍是那样无关痛痒的声音,一如青花白瓷般素净。他却说了另一遭事儿:“宫里来了道旨,皇上传旨要少爷即刻面圣。”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我妄议天子冒犯天威这档子被宋默如七拼八凑的事情。
      我头痛地扶额,心肠绞起来的疼,我恨恨地想着若是真能痛死过去,那也是一了百了了。这世上还有谁会在意我的死活,我原先尊敬的爹爹固然这般不视我为己出,我真心相对的人是亲手将我送我不归路的人。

      仰天狂笑过后,我竭蹶地站起,理好被压垮的衣袂,将蓬松的散发拢于耳廓之后,正好仪容之后方向管家吩咐道:“从我屋里找几个伶俐些的丫头,让她们速速备好铜盆和衣物,我洗漱好了之后再去。”
      难得管家也能面露难色,他顿足搓手,又不方便同我发作,只好道:“少爷只怕不可,皇上那头催得急着呢。”
      我嗤笑了一笑,寒言道来:“那我要是穿了一身带血的褂子面圣去,再给我扣个以下犯上又该如何是好?”
      管家进退维谷,又辩不过我,只好认了。

      我口中的速速,基本是无稽之谈,上至衣襟,下至鞋靴我全要好好考究一番,人人口中道来的“混账”,怎么能名不符实。
      不过说来,将往事与今日串串,圣上于今年再遇之时对我说的那句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似有了溯源,他说——匆匆几面,算来算去都是朕等着你的,倒也是心甘情愿的。
      真好,总算有人待我是心甘情愿的。

      屋里的铜镜太亮,我斜去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这张千疮百孔的脸,苍白憔悴和褪不去的倔强。我一掌扇开这折腾人的物事,倒也身后的丫鬟吓了脱手,一把扯落了我背后的血衣,霎时血涌,我唇色都白了一阵,硬是咬住了下唇才不出的声。
      “少爷……”她抖着尖音试探。
      我冷汗直冒,寒声道:“怎么?觉得我不是这府上的少爷了?”衣服落在胯间,还有一半仍留在身上,啮合着我的皮肤,烙铁似的灼热。我嘶了一声,继而道:“把接下来的处理好了,不然你自己掂量着办。”
      丫鬟低声啜泣,她这回谨慎了许多,冰冰凉凉的指尖无意擦过我的脊背,一寸一寸缓缓地血衣揭了下来。都是已经结痂凝固的东西委实费力,我总能间隙地听到身后她吃力的喘气声。
      我也是极痛的,这样弄分明是将战线拉长,锥心的痛几近将人麻痹。可我也不知是中了什么疯魔,从方才起脑子里就全是宋默如的模样,他抱着我的脖颈羞赧地亲吻的场景,他的唇冰凉的似没有温度,而实际上人却只管着脸红作一片。那时的感觉也一如现在,我浑身滚烫如火,而他薄唇凉如水,我曾以为这样他是救我于熊火中的光明。
      “可你来是害我的,水也是可以溺死人。什么都是我自作多情的以为,到头来你和我是一类人。”我默着声道。满满雪色将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包括我人微言轻的一句。
      丫鬟抹去了一把额头的密汗,她的手也逐渐热了起来,好不容易总算将血衣揭了下来。
      “少爷,要不先摸些伤痛药?”
      “自作主张!还不快把玄色的衣衫拿来!”我喝斥丫鬟多事,让她放下手中的外创药。

      管家办事妥当,早就命人备好车马,选的是府里脚程快的。
      临了入车马前,我一手挑着红色幕布,随口问了管家一句:“我爹爹呢?不在府上?”
      管家向我微微垂首弓腰,答语道:“老爷今日天未亮就去朝觐了,至今还没有回来呢。想必少爷此次去皇城里也能够上面。”
      我脊背一凛,放下了红布,匆匆钻进了轿里。
      一路颠簸,那群小厮走得急促,我坐在轿子里都偶感不平,背后的伤口似乎又有所崩裂,我能感觉到血液顺着肌理滑下带来的痒痒的感觉。
      幸好今日穿了件深色的,多少也能遮掩点颜色。

      待轿子落定的时候,贴身的薄衣和着鲜血吸住了我的后背。
      皇城肃穆,容不得人的践踏。这是我唯一一次来到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满目金红。早就听闻苑囿景致揽胜,横桥卧波,绿水映林,美到目不暇接。只是此地再怎么精妙,也挥脱不去与生俱来的压抑感。我甫一走进皇城,就觉得胸闷气急,背部宿夜的痛仍在,袭来一阵强烈的晕眩。
      给我们领路的是圣上身前的红人曹公公。公公一张白脸,两片唇瓣却是红得妖冶,他细细端量了我的上上下下,隔了许多拈着声音问道:“晖少爷身子还顶得住吧?”
      我浅笑连连,和声回道:“自是如此,我身子一向强健。”
      “皇上在大殿呢,少爷且得从速了。”
      我朝曹公公作揖道:“那劳烦公公领路吧。”

      “皇上就在里头等着了,少爷进去吧,老奴先行告退了。”曹公公向我躬身行礼,道了声先行。
      阳光打在背上,外衣被晒得暖暖的,霎时我的脚步也轻飘飘就这么走了进去。脑中一片混沌,今日要面对的,还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毒蛇猛兽。
      “余晖你总算是来了,请你一趟还真是不容易,就不必多礼了。”圣上句句带刺,可见他认为自己一代明君,觉得竟会被我这样的俗人鄙夷是多么可耻的一事。
      我还是向他深鞠一礼,弓直着伤痕累累的脊背听他发落。
      “既然来了,朕也明人不做暗事,宋卿你来说说那日的情形。”
      我的腿微不可见的一抖,本以为来到皇城会直面圣上和家父两座巨山,却没料到这回唱的是冤家路窄的戏本。大抵能猜到宋默如就在身后,我轻轻转身,尽量不触及到背后被撕裂的伤口。我努力保持着寻日里轻佻的笑意,听起来极像和老友会面,“宋大人也来了,前日一别后,余晖甚是挂念。”
      宋默如没有搭腔,端的一手好官腔。他在我身侧绕过,步子明显顿了许久。我背后的那股直捣心门的血腥气怕是扰到了宋大人,就算我穿了件掩人耳目的衣服,气味可是遮不住的。
      “回禀圣上,微臣不敢妄言,余晖确实是非议了您。”
      他行礼行得端方,说话说得从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