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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   “默如,看来你这回是成竹在胸了。”
      我是故意叫他一声“默如”的,先前的我顾忌他是朝中官员的身份,与我这般千夫所指的混世公子再一起会落得愈发难堪的名声,一直都生分地喊他一声“宋大人”。
      而今既然他不念及短暂旧情,那就闹个鱼死网破好了。
      我站在宋默如身后,离他不过二尺的距离。我清晰地瞧见他听完我这句讥讽之后,肩胛猛地抖了一下。宋默如相较于我游刃有余的针锋相对,他明显底气不足,不过他还是强撑着道:“余公子说笑了,微臣本就是就事论事,信我是应当的。”
      圣上遥坐在大殿的正北方,冷眼打量着底下我与宋默如的这句闹剧。龙颜不怒而威,大殿里的温度越降越低。有一点我始终觉得费解,圣上坐观天下,所谓的流言蜚语也必是有所耳闻,从前他都可以大气地当做从未有过,如今却为何揪住我的尾巴小题大做起来。
      “余晖,朕见你意犹未尽,不如你就当着朕的面细细叙说朕有哪些是你看不上眼的,还要劳你在烟花之地详说不尽。”
      圣上语气静若春波,就是这样寻常拉家常的模样,往往会让那群大臣冷汗直冒,毛骨悚然。而我和他们是两样的,我对圣上向来是敬而无畏,鲜少在他面前放低过姿态。听了他一言,我快步走上前去,站在与宋默如比肩的位置,恬淡而道:
      “在什么样的地方说什么样的话,我和宋大人在雕花楼里恐怕没有别的商量可打。”
      我抱着拳等着圣上来句发落,可他发狠地盯着宋默如不做声。
      我嗤了一声,难不成狗咬狗了?
      “我朝官员留宿烟花之地,不知又是多重的罪——啊——?”我拖长了调子,寻衅地望着一旁惊出冷汗的宋默如。
      宋默如倒抽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定一般,整顿再三道:“皇上若要治罪臣的罪,罪臣无话可说。不过若是没有留宿的一晚,又岂会知道余晖他心里龌龊的念想。”
      我龌龊?
      多少可笑啊。
      我要是当初再狠狠心,把趁他睡熟过去时打了许久的腹稿和他说尽,他岂不是觉得我肮脏到了极点。
      我那些龌龊的念头,不就是对你那些情意吗?
      一段浓情打了水漂,我可怜起自己来,扼腕道:“默如,人在做天在看啊,我当初险些就信死了你。”
      被冷落了良久的圣上,突地寒声道:“宋卿,你倒来说说,你不顾名节换来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罪臣多有冒犯了,还请皇上恕罪。那日余晖和罪臣提起,他很是不甘自己爹爹救了个烂泥糊不上墙的傀儡皇帝。”
      “放肆!”圣上重重一拍,大殿里来回响着,看来是震怒不假。
      眼睁睁看着宋默如强扣着帽子在我头上,我除了惊得无言以对以外,就是心痛得无以复加,当真想杀回到之前的几日里,对着犯糊涂的自己来几个猛烈的掌掴。要是真能早点把错付真情的自己打醒就好了。
      想必宋默如要算计我这一茬是早有准备,上面一番将我五雷轰顶的话说了还不算完,他还乘胜追击,“朝上谁人不知余晖和余相水火不容。”
      “余晖,宋卿说的可是真的?”圣上虽盛火攻心,但总算也是个明理的主儿。
      我张张口,摆在眼前的污蔑分明是不攻自破,可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宋默如的这些话却像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我不为仕途焦心,掌握天下的人是谁与我又有何分别?”
      “混账!”圣上气极,开口就骂。
      殿下的宋默如与我只得亟亟跪了下来。这一仓促的跪礼,我好不容易咬合起来的伤口又碎开,热血顺着疤痕滚落,又痒又痛,怪不好受。
      我脸色白了白,说话也说得断断续续,“草民自知说不过才思敏捷的宋大人,可这莫须有的罪草民还真是承受不起。”
      宋默如铁了心的要和我在圣上面前算清这笔不可能的账,他执意道:“若非有人证,罪臣也不敢贸然惊动皇上。人言可畏,势必要重重处罚方能平定人心。”
      “呵,宋大人还有人证,真是万事俱备啊。”反正注定要一败涂地了,我也不顾什么繁文缛节,身后的伤痛早让我支撑不住,孱弱地瘫软在大殿上。我听着自己弱弱无力地说:“我在大人你看来恶心不过,对你来说也是毫无阻力,你又何必置我于死地?”
      “还因此不值当地赔了自己,你犯得着吗?”
      身边和殿上霎时都噤了声。
      “不论我说什么,我这桩罪是板上钉钉的了。”我求证似的看向身边低下头的宋默如,道:“你那么巧言善辩,我这种肚里没墨的了是要被你在心里笑话死了吧。”
      我所等待的宋默如如释重负的颔首,却是没有到来。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纤尘不染的地上,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既然注定出不去这大门,我就任你们法办了,这宗罪我是不认也得认了。”我嗤笑一声,久违的舒畅在四肢百骸里追逐开,喃喃道:“不就是骂了天下最大的人吗,这么多人骂过我,我拣个大头骂骂,又怎么了。”

      “皇上,余晖他、”宋默如提了口气,没能说出口。
      “余晖他、”
      我好笑地看着他,方才的巧合如簧去哪儿了。我清了清嗓子,替他出声道:“皇上,我余晖认罪了!要是要断头就痛快些罢!”我蓦地低下了声,“就是别让我爹知道,我不想再给他丢人了。”
      我闭上眼,横躺在大殿中央,听候发落。
      大抵是因为前夜没能睡好,我的脑袋如同被刀刃劈开来一样痛。装在其中的东西大都成了我的负担,它们正争先恐后地涌现在我眼前。
      我回想起了家父的声色俱厉,回想起了二十多年来被我虚度的年华。
      还有,那天在雕花楼里没能和宋默如说完的话。
      那时的我很想告诉他,我与他境遇相当。从前的我孑然一身,从前的他也是形单影只,但从此之后便就不会了。我与他是一路的人,是可以长长久久一同走下去的同路人。
      “枉自痴颠,怨不得别人拿我当猴儿耍。”我强睁着眼,在剧痛压下的昏厥之前说尽最后一句话,“宋大人,劳烦您求求皇上,给我个痛快。”
      我这辈子活到现在一直都是不痛快的,只期盼临死之时能有个痛快出路。
      说完,我困倦至极,疼痛一波一波袭来,也没什么还想交代的了,实在撑不过去就昏厥在了大殿上。后续什么,真的一无所知。
      醒来后,便发觉自己是回到了府上,捡回一条狗命。
      我吃力地撑直身子,背后层层叠叠,上满了膏药。
      “你醒了?”王匡也来瞧我了,他自在悠闲地嗑着瓜子问道。
      我脑子昏昏沉沉,开口就问道:“我没死,竟然没死。那宋默如怎么样了?”
      “嚯,你还不知道啊,那小子自己在大殿里说什么可以找丝岚对证。不过他说漏了嘴,哪还有丝岚这个人啊,她不早就上吊自缢了。这小子本来是要发配的,后来圣上念他曾经忠心,让他去个边远小城当个挂名县令。就昨个,刚启程。”王匡舔着指尖云片糕的残渣,样子很是舒心。
      那时的我,简简单单“哦”了一声,就挺了身睡下了,不小心压到了背上的伤口,也不再觉得痛了。
      “药膏疗效不错吧,御赐的。”王匡咂着嘴嘟了一声。

      那时的来龙去脉就是这些,在得知宋默如被降职到苦寒小城时,我确实又险些被冲昏了头脑,想要驾马去寻他一番。
      不过幸好,我悬崖勒马了。
      既然已经过去了,何必又老生常谈。
      这件事颇长,等我细细回想完的时候,阿布已经被拖出去了。
      “动手了没?”我举起茶杯,闻着新沏的雀舌。自从经历了那档子事情后,我便愈来愈冷。
      阿虫不似从前的嘴碎,他也有些怕了,“禀少爷,现在还在庭院里跪着呢。”
      “没想到他这么出息,连叫都不叫一声。”我从椅子上坐起,吩咐道:“陪我去庭院里瞧瞧究竟。”

      阿布跪在地上,他淡色的长衫红了一片。
      我过去给了他一脚,阿布由于刚受过刑,浑身无力,一下就倒在了地上。他不留心蹭到后背的伤,瞬间瞳孔放大,血色尽散。也不知这阿布是怎么想的,他匆匆爬起,又跪好在地上。
      我嗤笑一声,大步背过身去。衣袖随我而动,猛地抽了阿布一巴掌。
      “既然你这么逞强,那么也不必用什么金创药了。”
      阿布答道:“多谢少爷。”
      我微微侧首,凌驾于他人之上:“要是恨就直说。”
      “少爷肯收留我已经是大恩无以为报了,小的不敢再多要什么了。”
      阿布这些话我早就听过无数,可是他言之恳切,还是让我小小地感慨了一把。

      “少爷,刚刚有人说,”我见阿虫又打发了一个下人之后,亟亟跑到我跟前低声说,“宋大人又送东西来了。”
      我机械地点了下头。
      三年,每年的腊八前后宋默如都会送来一份礼物。之前是玉器和名人字画,都对不上我口味。为了断我自己的念想,我将它们都丢进了我最不可能进的鹂音楼里。
      “走,随我去看看。”我转了个侧身,向跪在地上的阿布也吩咐道:“你也一同来吧,毕竟是我的贴身随从。”
      阿布不明前后,他费力地站起,跪的久了,直起身来也是颤颤巍巍的。

      “少爷,今年是这个。”阿虫恭敬地抬到我面前。
      一株落得快尽了的红梅,只剩了零星几片残花。
      上面绑了一张字条——红梅醉倚枝头歌,犹记树下昔人影。
      “拿去丢了吧。”我扫过一眼就随手往地上一抛,“等等,还是送进鹂音楼里吧。”
      “记住不论你识不识字,现在都是看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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