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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后来我便后悔了,今日我与他应当要行一遭的,因为这地广人繁的京城之地,没有一处是要留我的。
      我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也没有疼我爱我的爹爹。

      我出生不凡,是高高在上的官宦之子,家父是当朝丞相,服侍了两代君主,官场中人待家父都是满满的钦敬之忱。我是含着金汤匙降生的人,骨子里的血液就是一股傲劲。我承认我是那些觊觎之人口中的“狗仗人势”,但可惜即便把他们算作个把人,也不及我这条狗来的尊贵。
      遇到家父的同僚,遇到同为官宦子弟的人,我的态度都是一视同仁的轻蔑。那群人恨我恨到牙痒,时时刻刻地算计着我,以便好让他们也来作践一把。
      唯独和我交好的,也只有王太傅家的公子王匡了,和我一样的臭名远扬。我和他并非因惺惺相惜而聚在一起,他的接近与示好有着他的目的,而我只是不想再这么一个人过下去。有金挥霍,有时虚待,还不及有个伴作,总比只有一群小厮紧跟身后的漂亮。

      三年前的那夜,还差一日就要够上腊八节了。
      所以,在这样灯火话平生,街巷之中尽是团圆春梦的时候,我只能茫然无措地带着阿虫四处游荡。没有一处是我的栖身之所,家家大门直敞,却没有一扇是为我朝开的。
      也不知在湖边徘徊了多久,我停住脚步顿在原地。年关将至,外头冷得折胶堕指,我冲着瑟瑟发抖的阿虫说道:
      “去趟雕花楼,到了那处你便先回府吧。”

      雕花楼是京城里最出名的勾栏院。
      舞女翩跹,那层若隐若现的纱衣下,是解决形单影只这般燃眉之急的唯一捷径。
      一踏进雕花楼的门槛,充溢的不再是街上那样催人心肝的举家圆满的温情,这里只有银票纹银的铜钱腐臭。
      “晖少爷啊,你可总算来了,华歌这几日可一直独守香闺等你来呢。”柳妈妈摇着香帕衣带当风,细步纤纤地朝我走近。
      她身上低劣刺鼻的胭脂味令人作恶,我推开她少许,扬眉问道:“听说来了位美人,何不让她出来见见我。”
      华歌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在我和柳妈妈还没说几句话的间隙,她提着衣裙柳摇花笑地走来,纤腰一软,就贴在我肩头。她撩着我发鬓的碎发,向我耳际吹气道:“晖少爷可不能忘了奴家,奴家可是等了许久的呢。”
      庸脂俗粉往往都是些甩不开的烂摊子,我握住她的腰将她一寸一寸地带离我的胸前,继而又在她滑腻的脸颊游走,“听说来了位紫砚姑娘。”
      华歌受了羞辱,常年媚笑的俏脸也盛不住原先妩媚现出的意趣。她知进退,识相地捻起帕子,欠身说道:“紫砚恰巧眼下独自一人,华歌这就替晖少爷支来。”
      我意兴陡起,说道:“倒是不必,你说了她在哪间闺阁,我亲自上楼去寻。”

      紫砚姑娘新近不久,住的地方只能是二楼的偏间。
      还未叩门而入,我倚在门扉边,就听得里头的悠扬筝声,如泣如诉。婵娟与共,流水落花春意已去,一曲悱恻竟勾起了我心中的苦楚。
      当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一脚踏进了屋中。
      “公子?”紫砚柔情一声道。短短一声,已经破败了方才的韵致,这样久经人事,红尘烟云的声音,全无琴筝的干净。
      “妙哉妙哉,一曲动人。没想到雕花楼里也能有这么藏龙卧虎。”我依旧情不自禁地为她鼓掌。
      紫砚似是羞赧,嗲声道来:“公子可是见笑了。奴婢这等拙技,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不请我好好坐坐?”
      紫砚虽是新来,对于待客之礼却不含糊。她引我到桌前,拿出两只招待贵客用的金瓯,各斟上满满一杯。我眯眼看着她举杯,接着一饮而尽。她说:“公子为客,紫砚理当敬上一杯,晖少爷您说是不是?”
      我一时惊住,竟是这么快的发觉我的身份。当无意之间又瞥见身上佩的那块血玉时,我又明白了。京城浩大,不过只有我身上才有这么一块招人眼红的御赐佳品。我也不推脱,陪着她喝尽杯中酒。
      “晖少爷若是觉得紫砚的名字拗口难记,那便见到我就想到笔墨纸砚这个词了。”紫砚精明地一杯一杯灌下来。我酒量极浅,眼见着一坛未尽,我已飘在云里雾里。
      眼前的人面色酡红,拈花而笑。她玉步微抬,踱到我身后,细致地替我捶腰捏肩。我气息越发地沉重,酒气一波一波地烧着胃,眼神迷离,终是将她揉进怀里,道:“既然同为俗人,又何必遮遮掩掩曲意而道。”
      紫砚半推半就,我那时脑子不清不楚,也不知与她玩躲躲藏藏的把戏玩了多久。
      我双臂支着,看着那个同样呼吸粗重的人。就一眼,不知怎地,紫砚突地变成了宋默如的模样,我有些微的愣怔。不过那时心里是极畅快的,我毫不犹豫俯身吻了下去。

      待到醒来,已是午时。
      屋子里仍是阴冷,即便日头顺着罅隙投了进来,也难以缓和。
      我合着眼,向身侧的紫砚吩咐道:“你怎个也睡了这么许久,起来替我倒杯茶水。”我喉间燥热,发出的声音也是喑哑。
      “余、晖……”我听到了同我一样低沉难听的声音。
      我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看着躺在身边的宋默如一时凝注,昨夜里还真不是我眼花了。
      一瓢凉水从头到尾将我淋了个遍,若是被家父知道我和当朝状元郎勾搭在一起,不知又要动多大的肝火。我深吸一口气,重重地靠回床架上。床架年代久远,发出一阵吱呀,酸人牙床。
      宋默然不再是寻日里的能言善辩,他也颇觉得无地自容,仓皇地扯过身上的被子,意欲掩盖住已经被捂得密不透风的自己。我冷眼傍观着他可笑的举动,欲盖弥彰我想他宋大人不会不知道。看着他似有委屈却又无从去诉的可怜模样,我攒成拳的手渐渐在被子底下松开了。
      我干咳一声,问道:“官员不许留宿烟花柳巷,你明知故犯不成?”
      “若是因此能得皇上一顾,宋某倒也是值当了。”他叹了口气,听得出来他在朝中的日子不比外界传的好到哪里去。
      我一时语塞,仕途大小事本就不该我这种风尘子弟多嘴评断。我想了半天,才安抚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不必恼。”
      “多谢。”宋默如抬眼与我对望,细语轻声地道。
      我嗤笑一声,不明他的意味,“谢?我一个乏善可陈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可以让你谢的。”
      宋默如没有要止言的打算,他仍是睁大他那双水波敛起的双瞳,对我坚定地说道:“昨夜,多谢。”
      我舒展右臂,搭在床架上,斜睨他一眼道:“宋默如,默如二字换到你身上怎么如此聒噪。”
      宋默如也撑直手臂坐起一段,他斜倚于我的右臂上,头枕着我的肩头,尴尬地自嘲道:“就是太过聒噪,才无人肯听我一番说辞啊。”
      他笑得自如,可于我听来太过悲凉,听得我一阵心酸。只是,他这话的由头怪罪到了当今圣上,我纵是再目中无人,也不敢评断圣上的一举一动。我揽起右臂,将宋默如圈进怀里,轻拍他手来缓解他的不甘。
      他顺从地缩进我的怀中,瞬即我的胸口透进来薄薄的凉意。
      “怀才不遇实有太多,想要伸展拳脚并非易事,圣上只是折中考虑,时候未到而已。你此等才气吹气胜兰,又怎有人会舍得埋没你这种英才,起码我是舍不得的。”我一时心软,出奇地宽慰起他来。言语之间,也尽量避免了冲撞。
      “多谢……”
      听到这两字,我纵情大笑,“怎么你对我只有这两个字会说?”
      “不只。”宋默如翻身跃到我胸前,紧紧封住我还欲说的唇。

      出雕花楼的时候,只剩了我一人。宋默如完事之后,就抽身离去。
      这让我本想着要说给他的一番话,变得无地放矢。
      满街的喜庆,满街的吆喝。
      我夹紧了身上的狐裘,坐上府里的轿子。紫砚虽没好好伺候我一晚,却明事理,这辆轿子便是她差人去余府替我叫来的。
      “阿虫,我一夜未归,我爹有没有说什么?”我挑开轿子的帘幕,照例问道。
      阿虫就随轿前行,立马答道:“老爷问了声少爷去向,也关照了小的明日务必要请少爷回家腊八祭祖。”
      我冰凉的手回温了不少,语气都急切了几分:“加快些脚程回府,明日清晨就替我去引觞苑里请最好的厨子来。”
      “王公子不是约了少爷去谷蛰客栈里听书去吗?”
      “那你再去趟太傅府,告诉王匡一声明日不得空,不随他去了。”我放下帘子,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此后,一直到腊八晚宴家父回府前都得意地不得了。我跟着引觞苑里的厨子做了一锅别出心裁的腊八粥,小心细致地端到观夜阁的桌前。
      家父似朝中有事,今日回府竟是一拖再拖到了夜幕深临,寒露厚重。
      他却没有我意想中的兴致,带着一身的火气,泼了我周体滚烫的腊八粥。
      至今我仍记得他当时的咒骂怨怼。
      他说——
      “叫你余晖还是有辱这个名字!”没有一个字是市井粗鄙的闲人闲语,全是他一贯雕琢文字的方式。字如利刃,在心头越扎越深。
      我犹记当时苍白地问他:“可笑,不然我该叫什么?还是你觉得我干脆连余都不要姓了?”
      娘亲在一旁哭成泪人,特意理过的红妆都因她哭得梨花带雨而花成一片,她抖着手指想替我擦去身上的粥渍,却次次都被滚烫的粥液吓得缩回手去。
      “老爷,晖儿又怎么了?”
      家父气得拂袖,上唇须乍起乍落,“妄议天子这等重罪你也敢犯!”
      这都些都是唱得哪出?
      我茫然又惊惶地辩道:“我没有……”
      家父一步跃到我跟前,攒住我的前襟,厉声道:“宋大人言之凿凿,你还准备抵赖?!”
      宋默如,竟会是他。
      怎会是他。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一如先天失声,喉间滚动,却挤不出任何一个字来。我僵硬地昂起垂下的脑袋,直直地将家父望尽心底。
      疑问尤多,却不知从何开口。
      脑中的人影像渐转清晰,正是他怀才不遇的寂寥模样让我生出旁的感情来。偏偏这人何等薄情,往我还想和他……
      罢了罢了!

      家父随即差遣下人抬来余家自祖辈传下的藤条,在观夜阁那般夜凉如水的景致之下,当着众多仆人,手腕般粗的藤条毫无留情地抽到我的身上。
      背部每一寸肌肤都在灼烧,原本因留候寒天太久而发凉的手掌也燥得热出了汗来。我没有数家父到底在我背上抽了几下,娘亲在一旁手足无措,她不忍再看向我那惨不忍睹的背部。家父似乎知道娘亲所想,他捷足先登命丫鬟捉住娘亲的手,以免她扑到我身上来,代我受过。

      寒风凛冽穿堂而过,我身上乍暖还寒,而我只能束手无策地跪在桌边,唇齿啮合捱过一波一波袭来交臂历指的痛觉。天凝地闭,风厉霜天,扑了粥汤的缯绡褂子一滩一滩地发着阴湿汽,胸前冷得就像立马就要熬上一层薄霜。
      脑子昏昏沉沉,我只觉得精神不济。家父鲜有会如此大动干戈,但他毕竟上了年岁,经不住长时间的折腾。约莫在我脊背上不停地渗出混着脓水的血珠时,家父到底也精疲力竭了。手上的藤条被松开,滚到了我脚边。
      我力困筋乏,形容枯槁。后背的大力被瞬时抽走,我只能勉强撑在石地上,双臂肌肉都在不停地颤抖。垂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己已经沾污的褂子,我苦笑连连,昂首雾里看花,我知道家父就在那一团看不真切的朦胧中,“褂子,全污了……”
      我声音哽咽,直到脸颊一片阴凉,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泣不成声。
      “我没有说……可你不会信我吧。”
      天底下的人有那么多,你为什么要选我这么个不成气候的混账来扮你一直记着的儿子?
      我想念出一番伟业,我日日夜夜焚膏继晷你眼瞧不见也无妨,你却偏偏说我是雕虫小技,因为你心里头的宝贝儿子年仅三岁就能吟诵唐诗首首,而我到了十五六岁了才起步。
      后来胆小怕事的我被你三句打骂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得过着你想要我过的日子。你却人前人后地搬弄我,说我不思进取,说我败坏门风。
      我做不到你心中的余晖,是我咎由自取。东施还想要效颦,我早就应该掂量自己轻重。
      所以,你不信我,我不会怪你。
      一段思量,我闷在了心里,我朝着雾蒙蒙的天,挤了一个苍白凄厉的笑。
      “爹,我也是余晖啊。我也叫,余晖啊。”
      眼前明亮的灯火暗了片刻复又亮堂了起来,我依旧因为发热而分辨不清景色何如。额头已经烫到瘆人,更不消说身后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我气喘连连,喉间像是被条白绫扼住,呼吸不畅。我干咳不止,掩嘴低咳那一刹那才发觉家父已经走到我面前,他那双泥垢浑然的黑靴就在我膝盖的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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