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天之魔胎》周芒种

10、昆仑深山（二）

　　他脚步未停，不一会儿就走道了竹林的尽头。
　　尽头，是一座亭子，古朴简单又不失大气。
　　他却愣在了那里。
　　亭中石桌前坐着一个人。
　　林风温柔地抚过风铃，带起一阵清脆的声音，仿佛将人唤回了梦里。
　　记忆中颀长的身形，白色的长袍与眼前背对着他的这个身影重合，那人脸微侧，面上的秘银面具露出一线银光。
　　可是这熟悉之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
　　这人的背影修长得宛如一竿经冬的翠竹，凛然地挺立，一袭白衣却遮天蔽日般的飘然卷起深年的寂寞。
　　恍惚而迷离的风铃声中，他的身影竟有些孱弱，似乎下一秒就会随着这风铃声化风而去。
　　步空岩迟疑着，试探着问了一句：“前辈？”
　　人影似乎微微一僵，手中茶杯放下，缓缓出声：“步空岩？”
　　步空岩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他，高兴得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道：“前辈，你不是离开昆仑了么？”
　　步空岩的喜悦似乎并没有感染那人，人影浅浅啜了一口茶，慢悠悠道：“要不是你闯了祸，我现在能坐在这里？”
　　步空岩一怔，有些歉疚道：“弟子劳烦前辈操心了，我这就去找教主受跗骨钉。”
　　此言一出，却陷入了沉默。
　　空气中，只有竹叶沙沙的轻响和风铃清脆的清响。
　　步空岩不由有些纳罕。
　　人影静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就在这里，你又去哪里寻我？”
　　步空岩大惊。
　　前辈居然就是教主？
　　“我本让惊梦带你去另一处等我，没想到你却找来了这里。”
　　步空岩惊愕道：“您就是教主？”
　　恍然大悟之后，他不由在心里暗骂自己，住在西昆仑的人除了傅惊梦还能有谁？自己小时候可真是够笨的，竟然相信他是在此隐居的长老。
　　他摇头笑了笑，自嘲道：“我还是太笨了，竟然十年都没有猜到。”
　　人影沉声道：“你若不闯祸，说不定一辈子都猜不出来。”他似乎微微笑了笑，“惊梦那孩子，为了救你，昨晚上偷走了所有了跗骨钉，扔到铸剑炉里去了，真是孩子气啊。”
　　步空岩瞠目结舌。
　　这确实是只有她能干出来的事，不过，跗骨钉没了，那他岂不是就要被关在山上十年了？
　　步空岩哀怨了。
　　人影声音忽然转冷，冷然道：“步空岩，你可知错？”
　　步空岩一愣，忍不住单膝跪地，道：“弟子知错。”
　　人影冷冷道：“我曾说过，若教中弟子敢伤武当一人，我定然重罚。如今你竟伤了一条人命，我虽不忍，但不若重罚你，我如何向教众交代？”
　　“请教主责罚。”
　　人影长叹了口气，道：“跗骨钉虽然没了，但若要警诫教众，一颗跗骨钉又怎够？我只能用其它方法惩罚你，你不要怪我心狠。”
　　步空岩知道自己让荆重山为难了，愧疚道：“教主责罚便是，步空岩没有怨言。”
　　人影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惩罚他，忽然厉喝一声“好”，猛然站起转过身来，杀意冷森森地飞逸而出，如潮水般蔓延了过来，逼得竹林在晴空中瑟瑟颤抖，风铃一时竟喑哑无声。
　　他一身长袍无风自涌，衣袂在他身周翻飞，竟衬得他如死神般可怖。
　　步空岩忍不住惕然而惊。
　　很明显，荆重山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自己虽违犯教规，但罪不至死啊，为何他要下此狠手？
　　他不是一向都威严慈爱，像父亲一样对待自己么？
　　究竟是为什么？
　　步空岩脑中一团乱麻，抬头去看荆重山，身子忍不住一震。
　　他并不惧于他的杀气，很早以前在他看他练武时就已经领教过了。他甚至觉得荆重山此时身上的杀气还不如旧时浓重，却异常迫人，让他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
　　若不是他的眼睛，步空岩应该还可以从容地应对他。
　　远远看去，那只是一双普通的眼睛。但若细细凝注，便会怵然而惊，因为这双眼睛似乎可以直视到人的灵魂深处，内心的所有秘密都会暴露无遗。那是穿透了生死与轮回的目光，尤其奇异的是，他的墨色的瞳孔中竟然还有一只褐色的眼瞳，瞳仁中的光芒层层晕开，两只眼瞳如同涟漪一般在眼中弥散。
　　重瞳。
　　一只花纹繁复的紫色衣袖探了进来，轻轻扫去因杀气激荡而起的漫天烟尘。
　　看到来人，荆重山杀气猛然一顿，立即收势，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静静地站在原处，背对着他们。
　　傅惊梦清甜的声音伴着笑声传来：“荆老头，气成这个样子小心要折寿啊！”
　　她笑语盈盈，似乎刚才的漫天杀意不曾存在过似的。
　　突然，她远山一般的秀眉一挑，佯怒道：“你明知我要护他，还下狠手？！”
　　荆重山静默不语，像是没听到似的。
　　傅惊梦也不由有些忐忑。她也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荆重山了，小的时候荆重山也像外公一样疼自己，无论自己怎样闯祸他都会一笑了之，一点也看不出教主的架子。自己虽然没大没小，从来没有把他当教主看过，也不曾做得太过分。
　　今日她送步空岩到西昆仑后其实并没有走远，等了一会便去荆重山闭关修炼的地方去找步空岩，担心即使没有了跗骨钉他也会受罚，却没想到他和荆重山都不在。寻到这里时竟远远就感受道一股浓重的杀气，心知不妙，赶快赶到这里，果然看到荆重山要对步空岩下手。
　　她有些奇怪，荆重山虽然是魔教教主，但出身武当性情温厚，绝对是个教主中的异数，步空岩跟他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向温和的荆老头竟要杀他？
　　她敏锐地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全步空岩的性命再问清楚，刚想说什么，步空岩伸手示意她不要说话，道：“看来弟子的行为触了教主的大忌，往日都是只闻教主的声音，教主从来不肯露面，今日竟现身要取我性命。弟子惭愧，不敢求得教主原谅，只希望能将功补过。”
　　他抬起头凝视着荆重山的背影，眉头微皱。
　　荆重山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长叹一声，摆摆手道：“罢了，方才只是吓你一吓，让你知错。怎么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哪能忍心下手呢？以后一定要谨记，别再误伤他人了。”他挥挥手，“退下吧。”
　　步空岩暗暗松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恭谨地一躬，和傅惊梦离开了。

　　林风缓缓收歇，风铃声却似从远方袅袅传来，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又像是神魔的呓语。
　　白色的人影坐下来，耐心地倒去了残茶，为自己煮上新茶，浅浅啜了一口。
　　两颗重合的瞳仁向着不同的方向缓缓旋转，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一切攫入其中。

　　出了西昆仑山，步空岩一路上都眉头紧皱，思考着什么，连傅惊梦何时停下来不走了都不知道。
　　走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傅惊梦不知道去哪里了，一回头就看见她倚在一棵树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她的表情虽无害，眼睛却直望进人的心底。
　　傅惊梦悠悠道：“我已经准备好听你的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