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翊承

8、朝议

　　明昌十六年四月二十八日寅时三刻（凌晨四点半）

　　十日婚假已经结束，今日是宗政祺的上朝第一日。原本皇族的婚假只有五日，可今上宠爱女儿，爱屋及乌地开先例为宗政祺增加了一倍的婚假，无非只是想让她多陪陪自己女儿。

　　今日不是重大日子，只是常朝，故不用穿繁琐朝服，只需要穿正四品的公服。（京畿校尉与驸马都尉都为正四品。）

　　身着深绯色圆领宽袖公服，腰系缀玉革带，左佩两方水苍玉，右垂两条青丝穗，足蹬乌皮靴。

　　转过身，展开双手，挑眉问道：“看着如何？”锦叶正将象牙笏放到革带中，并没有听见她的问题。

　　叶溪拿着乌纱展脚幞头，给她端端正正戴上。突然听她这么问，退后一步，摸着下巴，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吐出一句让宗政祺吐血的话：“恩，果然和那些老学究差不多了。”

　　宗政祺怒瞪她一眼，叶溪摊手，表示自己说的是实话。锦叶抬起头，无奈摇头，这两人真是天生不对盘，真想不通这十几年到底是怎么相处过来的。

　　房门忽然被开启，宗政祺望去，身子一下子僵住了。锦叶看到门口那人，拽了拽有些不知所措的叶溪，很是识趣地说道：“少爷，公主，我们先出去了。”

　　两人退出去之后，万俟瑜默默走到宗政祺面前，一声不吭地伸手替她理了理外翻的衣领。

　　宗政祺慌张地咽了一口唾液，问道：“公主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万俟瑜抬头看她，浅笑道：“想到今日是驸马第一次上朝，便起来看看你。难道你不想这样吗？”

　　看着那双略带笑意的琥珀，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个吻。耳根微微发烫，疙疙瘩瘩道：“我自然希望公主能关心我，可是现在时间太早，我更希望公主能好好休息。”

　　眼中狡黠一闪而过，语气清淡说道：“驸马不用担心，我心甘情愿的。我是驸马的妻子，自然要想着你。否则要是再让你不舒坦，那我恐怕也不能舒坦吧。”

　　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那个吃醋的吻，耳根通红，脸上发烫，低声说道：“那天我不是。。。”

　　万俟瑜出声打断她：“好了，时辰差不多了，赶快去上朝吧。”清楚她想说什么，心里却不想她说出来，或许可以说是恼怒她这样急着撇清关系。

　　宗政祺抿了抿唇，应道：“公主说的是，那我去上朝了，天色尚早，公主还是去休息吧。”说罢，抱拳离去。

　　万俟瑜却蹙起眉，喊道：“驸马。”“恩？怎么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好说道：“露重天冷，记得穿上披风。”“我知道了。”拿过檀木架上的披风，匆匆打了个结，开门离去。

　　万俟瑜垂下眼睑，心下复杂无比，她刚才居然觉得公主两字刺耳，想让宗政祺喊她的名字，幸亏最后没说出来，不然还不知道她会如何看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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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政祺沉默骑在马上，两旁提灯照路的小厮永平、永安对视一眼，那意思就是：少爷这是咋了，安静得过分。可惜瞪得眼睛都酸了，也没从对方那得到答案。

　　卯时整，丹枫门照常被开启。宗政祺下马，永平牵马去宫中的朝臣拴马处。永安则还是提着灯笼，为自己少爷照路。

　　永安将腰牌交给守卫查看，随后与其他官员一起依次进入丹枫门。到了含章门，所有官员的小厮都必须留下，永安将银牌交给宗政祺后，便退下了。

　　最后一道门是宣元门左侧的朝臣走的宣武门。（宣元门是帝后才能走，只有受宠爱的皇帝子女大婚才能被赐走此门。右侧的宣华门是皇太子诸王才能走。）

　　走在宣文殿前的大广场上，微微抬起头。在淡淡的晨曦下，偌大的宣文殿显得朦胧而光亮，沉寂而庄重。心底一声叹息：以后自己真的身不由己了。

　　百官的上朝时间还没有到，宗政祺不得不随其他人一起在平台上等候。“祺儿。”闻声望去，一身深紫公服的宗政康正背手盯着自己。

　　“父亲万福。”抱拳问安。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女儿，欣慰道：“不错，今日是你第一日上朝，还好没迟了。”

　　“孩儿虽然贪睡，但是上朝这等大事还是懂分寸的。”“记住多听，少说，多想，才是为官之道。”“多谢父亲教诲，孩儿记住了。”

　　“定安侯、大司马宗政康上殿。”“汝阳侯、丞相尉迟煌上殿。”刚说完，就听到内侍开始端册点名了，宗政康匆匆说了一句：“记住便好，为父进殿了。”“是。”

　　宗政康拿起革带中的玉笏，端平拿好。与老对头并肩走入宣文殿，面上还皮笑肉不笑地客套着。

　　宗政祺看了看四周，发现所有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看来两人水火不容的景象时有发生。

　　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盯自己，猛然转头，看到目无表情的尉迟清，清楚看到他眼中的恨意。

　　微微勾起唇，毫不惧怕地扬起头与他对视。见她眼中满是得意之色，尉迟清愈加咬牙切齿，双拳紧握。

　　“驸马都尉、京畿校尉宗政祺上殿。”听到内侍喊到自己，挺直腰板，拿起腰带中的象牙笏。临了对尉迟清无声吐出几字，得意洋洋地入殿了。

　　尉迟清死死瞪着那个背影，眼中恨意已经快盛不住了。宗政祺竟然对他说：你斗不过我的。恨不得立刻揍她一顿，可是自己只是正六品的翰林侍讲，官职远远比不了她，连上殿都是在她之后。

　　宗政祺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踩在脚下，把公主抢回来！尉迟清在心里暗暗发誓。

　　卯时二刻，皇帝入宣文殿，登龙殿，升御座，早朝正式开始。

　　“皇上，去年至今的四川大旱与江西大水，臣已经依照您的旨意不断拨款地方，用以抗灾。可是地方官员上报的情况依旧喜少忧多，依然不见缓减。若是再这样下去，国库恐怕就撑不住了，恳请皇上圣断。”户部尚书谢徽率先举笏进言。

　　“都大半年了，怎么还是这些事，真是不消停。”皇帝烦躁地按着太阳穴，咕哝着。无奈抬头问道：“众爱卿觉得此事该如何是好？”

　　左都御使左晃举笏出班：“禀皇上，臣以为灾情持续如此之久，赈灾官员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正是他们的办事不利，甚至是贪污灾款，才导致灾情愈加严重。”

　　皇帝将手臂搭在身侧方枕上，面无表情问道：“那爱卿有何良策？”左晃立刻说道：“臣以为应该立刻派人调查赈灾之事，有功则赏，有罪必惩。同时皇上还应派得力朝臣前去赈灾慰民，传播皇上仁德。”

　　皇帝叹息一声，有气无力道：“准奏，就命爱卿从都察院中选派得力御史前去调查。”“臣遵旨！”左晃略激动地应道。

　　站在人列中的宗政祺抬起眼睑看了他一眼，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个左晃虽身担监察百官之职，却好财成性，在都察院中党羽众多。而朝中大臣除位极人臣的宗政康和尉迟煌外，为了自己的官位，不得不贿赂左晃，让他少找自己麻烦。看来这次调查赈灾之事，他又可以大捞一笔了。真是财名两得，这等为官之道没个十几年官场生涯，谁做得到。

　　左晃回班，皇帝又问道：“众卿觉得何人适合去赈灾？”此言一出，殿下瞬间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江西贫瘠，去江西办差在他们眼里素来都是苦差。江西都不肯去，那就更别提是自古以来就蜀道难的四川了。更何况要是赈灾没办好，皇帝肯定要拿他们治罪，罪责只会更重，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一直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官员自然不愿意。

　　皇帝眉头蹙起，大声问道：“没人愿意为朕分忧吗？”这声一出，太子和大皇子心里更加不安了。隆明王朝有规矩，赈灾这类事情，如果第一次派去的官员不行，就会派皇帝的兄弟前去赈灾，显示皇室之德。今上亲兄弟皆已不在世上，远枝皇族也没那份资格，思来想去，最适合的人选就只有他们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皇上，臣以为太子与大皇子为最佳赈灾人选。”两兄弟不约而同地转头瞪着发言之人，大皇子眼中的惊诧更是浓烈。

　　尉迟煌也不看他们，继续说道：“皇上，太子和大皇子为皇上亲子，如能前去赈灾，必然能让天下百姓欣慰，官员也不敢偷懒滞工，更能让两位皇子得以锻炼，日后更好为皇上分忧，实为一举两得。”

　　大皇子急了，悄悄踢了站在自己后面的舅舅一脚，尉迟煌递给他一个眼色，大皇子一愣，随后立刻明白了。随即对皇帝说道：“能为父皇分忧，实在是儿臣心愿，请父皇恩准儿臣前去赈灾。”

　　皇帝有些犹豫，转头问道：“大司马认为呢？”太子原本还把希望放在舅舅身上，可惜宗政康立刻打碎了外甥的希冀。“臣认为这建议再好不过了，除此以外，臣还希望陛下恩准太子殿下前去四川赈灾，了解民生。”

　　太子有些恼怒地回头低喝道：“舅舅！”宗政康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

　　话音刚落，大皇子立刻说道：“父皇，虽然太子位尊于我，但是儿臣毕竟年长于太子，为兄长者岂可让弟弟前往艰难之处，自己却去安逸之所。儿臣请父皇恩准让我前去四川赈灾。”

　　太子还在惊疑看他，皇帝已经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轩儿的兄弟之情真让朕欣慰，好，朕同意了。命太子万俟（mo qi）渊前去江西赈灾，大皇子万俟轩前往四川赈灾，两日后出发，赈灾成功后，朕有重赏。”

　　“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皇所托。”“好，退朝。”皇帝散朝下殿，朝臣跪拜山呼万岁。

　　宗政祺和父亲散朝下阶，后面太子已经追上，气喘吁吁道：“舅舅何意？”宗政康连忙拉了两人到一僻静之处。

　　太子急问：“舅舅何故害我？”“殿下哪里的话，臣岂敢害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大皇子他们此举是要借功争宠吗？赈灾事大，事成皇上必然重赏，开府封王自是不必说，就怕还会威胁到东宫之位。”

　　隆明太祖吸取前朝诸王子过早封王，导致其势力膨胀，手足相残的教训，规定皇子必须二十才得离宫开府。

　　不过在宣宗（第三位皇帝）之时，就出了两位皇子二十不满就被封为郡王的先例。今上要是真想封万俟轩，便是御史也不好说什么。

　　牵扯到东宫之位，万俟渊面色立时凝重了，叹了一口气：“舅舅苦心，我自是明白，我去便是了。”

　　“殿下也不必太担心，江西布政使和按察使皆为我举荐之人，我修书一封必让他们全力殿下，另外我等会儿再把江西官员名册交给你，殿下必能事半功倍。”

　　万俟渊点了点头，转头对宗政祺苦笑道：“祺弟，表兄看来不能与你饮酒庆祝了。”“表兄做的是大事，臣这些事不足挂齿。殿下还是快去和皇后与太子妃说说吧，免得她们担心。”

　　万俟渊自嘲一笑，低声道：“谢静她能关心我？恐怕我就是死了，她也不会落一滴泪。”隐下眼中黯然，朝他们点了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看着太子的背影，宗政祺幽幽说道：“十几年了，两家的斗争到底何时能结束？”宗政康身躯微不可查颤了一下，沉声道：“当年宗政尉迟两家一起拥立皇上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两虎不可能并存，你不要再想了，还是快去衙门熟悉事务吧。”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去。

　　孝宗朝的四子夺嫡落下帷幕，孝宗皇帝之所以那么快就册立当时还是宁郡王的今上，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朝廷的两大砥柱宗政康和尉迟煌的父亲——尉迟维都支持这个年轻的皇子。

　　万俟文入住东宫后，相继迎娶了两家的嫡女作为牵绊，登基之后，更是默许两家直接垄断了朝政，造成了现在的明昌朝。

　　到了京卫衙门大堂，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在被服侍着喝药的武卫将军裴（pei）行立。鼻尖浓重的药味，让她蹙起了眉。

　　大步走到裴行立面前，抱拳说道：“下官宗政祺拜见武卫将军。”裴行立立刻推开药碗，几乎是一跃而起，但他久病的身体可没答应。幸亏宗政祺扶着，才没后仰下去。

　　尴尬笑了几声，拍了拍宗政祺的肩膀，笑容满面说道：“贤侄果然是人中龙凤，大司马教出来的孩子就是好！”

　　面上说着：“伯父谬赞了，小侄愚笨得很。”心里默默吐槽：你是想说我的那些名声和那些断掉的藤条吧。

　　注意到面前男人苍白的脸色，还有那碗冒着热气的药，连忙道：“伯父还是快进药吧，不要耽误了。”裴行立也不再说什么，拿了药碗一饮而尽。

　　对她虚弱笑道：“你也看到了，我身体不好，这武卫将军也是虚挂的，以后这衙门的事还是要靠你啊。””“小侄会为伯父分忧的，以后不懂的，还是要询问伯父，还请伯父不要嫌烦。”“呵呵，哪里的话，我自然知无不言。”

　　随后裴行立让自己的属官带宗政祺去熟悉了一遍京城各门事务，还查阅了登记衙门里诸人诸事的册子。

　　全部弄完时，已近月上柳梢头。再一问，得知裴行立早已经回府休息了，还真是什么都不管。

　　骑马回府的路上，永平开玩笑说道：“我看那武卫将军弱的还不如咱侯府的侍女，要是京城真出事了，恐怕要吓得钻床底了。”

　　永安瞪了他一眼：“说的哪里话，长安这么太平，能有什么事。再说少爷现在是京畿校尉，要出事了，麻烦的还不是少爷？”

　　永平自知说错了话，赶忙转了话题，朝马上的宗政祺问道：“少爷，您知道为啥皇上要让身体那么弱的裴大人做武卫将军吗？”

　　宗政祺眸子闪了闪，缓缓说道：“当年赵王谋反时，裴大人的兄长已故的宋国公裴行策杀敌勇猛，功高劳苦，却不幸马革裹尸。今上为了补偿，也为了拉拢河东裴氏，就授予宋国公同母弟为武卫将军，而这裴大人一做就是十几年。”

　　“合着还是靠祖荫，我说呢，就他那个身子保护自己都不成，还守卫京畿呢。”永平很是不屑。永安踩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而马上的宗政祺则陷入了沉思。

　　主仆三人到了公主府前，永平眼尖地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女子，立刻喊道：“少爷，你快看，是公主诶！”

　　宗政祺闻言抬头，果然，那人披着披风，低着头，静静地站在大门口。

　　看着那人单薄的身躯，宗政祺身体先于思绪一步。翻身下马，快跑到那人面前。

　　万俟瑜抬起头，看到面前气喘吁吁的人，那双琥珀收缩了一下，勾起嘴唇，浅浅唤了一声：“驸马。”

　　宗政祺的心因为这声称呼，软成了一滩水。牵住她的手，仿佛老夫老妻一般说道：“我们去用膳吧。”“恩。”浅笑地点了点头，乖乖跟她走进门。

　　永平看着她们如此默契，不由感叹：“真是一对璧人。”永安睨（ni）视他一眼，说道：“羡慕的话，自己就去娶个媳妇。”

　　永平嬉皮笑脸道：“我看看少爷和公主就行了，娶媳妇就算了，要是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我还不得疯了，再说”靠到永安肩上，说道：“那人还未必有你脾气好，我娶来干啥。”

　　突然眼珠子咕噜一转，说道：“反正你也不娶亲，要不咱俩凑活过算了。”

　　永安立刻退后一步，永平一个立马踉跄（liang qiang）。永安瞪道：“少给我发神经，喜欢男人找小倌去，别找我！”

　　说完直接拂袖而去，永平赶忙将马缰绳交给御马监。一声一声的“永安”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