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收了你》华山云

6、天之骄子（六）

　　繁星依旧满天。这个秋天的星星似乎总是那么明亮。胡向逸坐在房顶仰望着星空。长长的披风顺着他的后背一直拓展到屋顶的边沿。从后面朝他的背影望过去，就如同是一个观月的美人，绝世而独立，飘然欲登仙。他背负双手，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天空上不断闪烁的星星看了良久，忽然长叹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王爷，原来你在这里！”一个长相平凡，看起来忠厚老实的人手提着一件鲜红的外衣跑了出来，仰脸对着屋顶坐着的胡向逸：“晚上外面空气冷，快加上件衣服吧王爷！”胡向逸慢慢地转过头来，望着这位老人，神情有些呆滞，就好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过来的婴儿似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终于轻声呼唤一句：“杨叔。”声音中带着无限的委屈，像是一个被人夺走了糖果的孩子。这哪里还是白天那个威风八面妖娆无比的逍遥王爷？

　　“王爷，快回屋吧歇息吧，你白天已经太累了，外面风凉，待的时间长了不好。”杨叔满脸的关切之情抚慰着胡向逸那寂寥的心。胡向逸纵身跳了下来，站在杨叔面前，乖乖地听任其给自己披上外衣。杨叔叹口气说：“既然如此痛苦，王爷何不干脆闯进屋带着向玲公主离开？”胡向逸摇了摇头：“那是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小花说过她要好好守护住那里。还说她这一生都要留在那里。只要她在那儿，就无法脱离父皇的掌控，父皇随时可以用她来威胁我。我又怎敢轻易地触犯圣怒？”说完，他似乎不愿意就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又望着天，改口说道：“客犯主星，紫微黯淡。就在昨夜，一颗金星突然在京城上方亮起，光芒四射，大有侵占中宫之兆。”说完，他又转向杨叔：“杨叔，你说我是该任其改朝换代，还是应该设法一力压制，力保胡家天下不倒？”

　　杨叔大吃一惊，瞠目结舌半晌不能言语。终于，他叹息着说：“这些事情王爷不该问老奴的。”胡向逸显然也并没有打算等到他说出怎样的回答，已经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向屋子里走去。却听杨叔在他身后慢慢地继续说道：“但是依老奴所见，若是朝廷颠覆，难免天下动荡，百姓流离失所不说，最重要的是，新皇为了巩固他的天下，难免要与匈奴握手言和。匈奴既然已经盯着向玲公主不放，到时候恐怕也……”胡向逸脚步猛然一顿。杨叔连忙唯唯着说：“老奴浅见，老奴浅见，王爷不必在意……”

　　天才刚蒙蒙亮，凌云度就又见到了胡向逸。当时凌云度还蜷缩在被窝里睡觉，突然间就被一阵不知从哪儿灌进来的凉风给吹醒。他迷迷糊糊嘟囔抱怨着这挡不了冷风的破房间，然后一睁眼就看到一身红得夸张的胡向逸。胡向逸大大咧咧地坐在窗户上，面朝着凌云度，眯着那双狐狸眼，带着似笑非笑的声音问道：“今天好好谈谈？”

　　于是凌云度一个机灵就从床上摔到了地上。他苦笑着说：“为什么遇见你的时候我总是这么倒霉？”他总是认为睡梦中被吵醒是非常倒霉非常值得懊恼的事情。

　　胡向逸翻身下了窗台，上前把凌云度扶起来。凌云度连连摆手：“怎么敢劳王爷的大驾？”胡向逸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幽深难测的狐狸眼紧紧注视着凌云度，仿佛凌云度的脸上忽然长出了什么非常奇怪的东西让人忍不住去关注。凌云度瞟了胡向逸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终于忍不住说：“王爷您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盯着我看？”胡向逸这才侧过脸去说道：“今日你不必称呼我为王爷，你我就作为一对刚刚结识的朋友，好好地聊聊天。”凌云度说：“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把一个反复不断地问我想不想死的人当做朋友。”胡向逸笑了笑说：“本王……我今天不问那样的话。”

　　凌云度被胡向逸扶着坐到床上。凌云度苦笑着说：“我实在想象不出，除了问我想不想死之外你还能问我些什么。”胡向逸不再微笑，确切说来，他的表情已经可称之为郑重甚至是严肃。他说：“我还是想来和你探讨一下如何对待匈奴的问题。”凌云度也收敛了笑意：“对于这个问题，再问我一万遍也还是一样，力求和平。”胡向逸眨了眨眼说道：“匈奴是个分外野蛮的民族，他们的本性就是杀掠，如果不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总能像那烧不尽的野草一样，到了春天就将要继续蔓延。”凌云度见今天的胡向逸和昨日果然大为不同，昨天的逍遥王爷无论是言谈还是举止处处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样子，可是今天的胡向逸却好像忽然长大了，于是凌云度觉得自己果然不能小觑这个看起来连胡须都未曾长出的小小少年。凌云度想了想说：“大自然的任何生命都有着各自生存的权利。人们相互间总是讲狼的可怕，总是把它们看成是穷凶极恶的魔鬼。”凌云度看向胡向逸，他的眼睛狭长而明亮：“但你可曾想过，羊群可以在天地间悠闲自在地啃着青草，但它们呢？它们若是不去追逐猎物，岂不要饿死？难道仅仅为此，它们就不该生存于这个世界上吗？”胡向逸忽然剧烈地喘着气，显得格外激动：“你的意思是说我中原人就是羊，匈奴人就是狼，而羊天生就该被狼吃，所以我们注定就该被匈奴欺负对不对？”他忽的一下子站起来，右手颤抖着握紧剑柄，大有随时拔剑出鞘的架势。凌云度叹口气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就是这个意思！”胡向逸猛然转向凌云度，当凌云度听到剑出鞘的“当啷”声时，那道寒光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凌云度望了望显得怒气冲冲的胡向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胡向逸握剑的手剧烈地颤动着，声音也极其不稳：“你不怕死？”凌云度微微皱着眉头说：“王爷不是说今天不再问这句话了的吗？”他随即叹息一声说：“而且王爷也自诩不是草菅人命之人，何必为了今日的意见不一竟至于愤怒至此？”胡向逸想了想，猛地收手。感觉到寒气已去，凌云度才再度睁开眼睛，未曾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那把剑已经重新乖乖地躺进了剑鞘里，这个时候他才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出来。他说：“王爷其实本不必动气。我所想要看到的，只不过是天下太平，若是穷兵黩武就难免民不聊生。”胡向逸眼光闪烁着，游移着，又慢慢开口：“我方才所说的斩尽杀绝，也是另一种寻求和平的方式。”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凌云度的脸上：“止戈，为武。”

　　凌云度摇了摇头：“你的那种方法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你以为将匈奴赶尽杀绝是一种很好的办法，但可曾想过，也许他们之中的一个二个或者几十个或许在疏忽间就成了漏网之鱼？当他们忍辱负重地再次壮大起来，带给朝廷的将会是更加无穷无尽的杀戮征伐？再说，王爷又怎么知道匈奴的另一头没有其他的种族？将匈奴消灭之后，其他的种族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若是拼死一战，那后果又将是什么？更何况，圣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算是已经将边境之患给消灭殆尽，此时国库空虚，人民患难，再难保遭贼蜂起，若是朝廷应对稍有不慎，则难免会出现朝廷失鹿，群雄逐之的局面。到那时，只怕王爷再想看到如今这太平景象就绝无可能了。”

　　胡向逸的狐狸眼又眯起来了。他恢复了那高深莫测的表情：“这么说，你是绝对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凌云度吐出一口气说：“我还是那句话，王爷就算是再问一千遍一万遍，我的主意永远不变。”胡向逸点点头，笑着说：“你好，你很好。”他负起双手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凌云度，继续点头：“你很好。”凌云度脊背挺得极为笔直：“我确实很好，如果王爷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的话将会更好的。”胡向逸紧紧眯着狐狸眼：“你确定你不想死？”凌云度重重地点头：“我不想死，我活得非常舒服，一点儿也不想死。”“很好。”胡向逸极为诡异地一笑：“你会活得更好的。”

　　钟文秀敲门来喊凌云度吃早餐的时候，看到的是一脸茫然注视着敞开着的窗户的一脸古怪的人。钟文秀走到凌云度面前，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挥个不停，嘴里还不住喃喃道：“这可怎么办，马上就要科举了，这家伙居然中了邪。”凌云度“啪”地一声把钟文秀乱挥的手给拍了下去，叹口气说：“要是真中了邪就好了。我倒宁愿自己是中了邪。”钟文秀问：“为什么？”凌云度摇着头叹着气不说话。钟文秀说：“还说自己不是中了邪，你什么时候这么无精打采过？”凌云度抬起头看向钟文秀努力的咧了咧嘴，仿佛是展开一个笑容，他强打精神说道：“我恐怕是把王爷给得罪了。”听了这话，钟文秀大为不解：“昨天王爷走的时候还说他心情很好啊。”凌云度摇摇头：“不是昨天，是今天。”钟文秀笑了：“在梦里的不算。”凌云度凝望着敞开的窗户没有应声。钟文秀继续说下去：“再说了，你不是说过不准备投入王爷门下的吗？凭贤弟的本事考个举人，以后在官场上自己混，管他什么王爷不王爷的。”“也是。”凌云度抱膝而坐，喃喃地说：“他生不生气关我什么事？我不是还好好地考自己的试。”

　　话虽这么说，但凌云度心里明白，胡向逸走的时候，心情明明是前所未有的糟糕，可脸上却带着灿烂得简直无法无天了的笑容。还记得王小二说过，当他恼怒的时候，若是拿眼前的人出气，那么这个人以后就太平了。但是现在胡向逸并没有拿凌云度出气，甚至连一个眉头都不曾对他皱过。所以凌云度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的。凌云度相信自己的逻辑思维分析能力一贯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