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收了你》华山云

4、天之骄子（四）

　　这位逍遥王爷不但衣着惊人，相貌惊人，而且一举一动之间总还带着放荡不羁的味道，似乎野性难驯。他大步走到挂着排名的屏风前，看了一眼之后，双目眯起，在脸上拉开两条完美优雅的弧线，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灰黑色的影子。他转身问掌柜的：“本王听说刘子期一直高挂着排名榜上第一的位置，数日来挑战者无不惨败，为何今日本王却看到这个凌云度的名字悬挂于其上？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掌柜的连忙陪笑着说：“不瞒王爷，这位公子是昨夜才刚刚入住的小店，也就在王爷驾临之前才刚刚文斗过。”逍遥王双眼眯得更甚，没有人能顾从中看清楚到底有着怎样的感情，他重复着掌柜刚刚的话语：“昨夜才刚刚入住？”“是的。”“昨夜？”掌柜又点头。面对这位逍遥王，他总是头疼得要命。因为他总是猜不透这位王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就如同现在，他翻来覆去地询问这句话，请问哪位鬼神先生可不可以告诉他一声，这位王爷想要询问的究竟是什么？

　　“好。”逍遥王一甩手：“今天就把这个凌云度叫出来让本王见见。”掌柜赶紧回头对伙计吩咐下去。伙计匆匆忙忙地奔跑上楼，轻而极快地敲着那扇斑驳破旧的柴门：“逍遥王爷有请。”

　　此时凌云度和钟文秀王小二三人聊起逍遥王爷的话题聊得正欢，突见逍遥王吩咐伙计来叫他们，钟文秀慌忙问凌云度：“王爷现在就要见你，你准备好了吗？”凌云度摇了摇头说：“准备倒也不需要如何准备。”说完，他潇洒地站起身就朝外走，可是因为蹲着的时间太长，一时间眼前金星乱冒头昏眼花，两腿也不听使唤地有些发麻，竟然迈不动步子。凌云度赶忙扶墙站立，却仍旧站得歪歪扭扭摇摇欲坠。此时敲门声略为紧急，于是一向从从容容的凌云度到了现在就难免开始有些发慌。他强迫着自己努力向门口处快速走了几步，眼看着门口就要到了，他伸出手去努力向门栓上抓去。偏偏就在右手快要够到门栓的时候，凌云度脚下一阵剧痛，然后又是一软，竟然重重地摔倒在地。钟文秀见状也连忙起身去开门，两腿也是同样地软了软，他见凌云度此时的一脸痛苦状，也不敢随意地迈步了。只有王小二灵活地站了起来，到门口处准备开门，可一想如果走出去的人只有自己那事情就彻底糟了，犹犹豫豫，终于还是没敢开门，只把凌云度扶到了床上，掀开裤腿看了看，却见脚踝处肿起了一个大青块，看样子这几天都未必能好得了。王小二不得已小声商量着说：“要不然就说客官身体不适？”此时钟文秀也慢慢缓过劲儿来，却因为逍遥王叫的不是自己而不敢贸然前去开门，也来到床头。听了王小二的话，钟文秀说：“逍遥王的召唤，岂能是一句身体不适就推托过去的？依我看还是扶着他出去见见的好。”

　　逍遥王久等不见人来，不耐烦地说：“这人倒是好大的架子。”掌柜陪着笑说：“是是是，这人实在是太不识好歹了。要不王爷就先见见其他人？”谁知道这逍遥王也不知怎么回事，或许是见凌云度久等不至而发了倔劲，冷笑一声说：“今天本王不见其他人。这个凌云度既然不肯下来，那么本王就亲自上去，查看查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掌柜赶紧陪着不是，低头跟随着已经大跨步上楼的逍遥王，心中不由为凌云度悲叹：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敢在逍遥王面前摆谱拿架子，这一下可好，如今的如今，可真真的是谁也救不了你了。

　　那敲门的伙计见逍遥王亲自上了楼，立刻把门敲得更欢，同时扯起嗓门大叫：“王爷亲自上门，快把门开开啊！”殊不知，他这么一叫，本来被搀扶起来准备开门的凌云度反而不走了。钟文秀急得满脑子汗：“完了完了，竟然让王爷亲自过来，这下彻底死定了……贤弟，你怎么不走了啊？”凌云度摆了摆手说：“反正得罪都已经得罪了，既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那我们何必还要赶着开门挨训？倒不如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坐着，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说完就挣着要往床边去。钟文秀叹口气说：“你倒是什么都想得开。”他和王小二满脑子无奈，却也只得扶着凌云度坐到床上去。当这三人慢悠悠地挨到了床边时，外面的逍遥王也已经走到了门口。

　　逍遥王凝视着那扇怎么也敲不开的门，一双狐狸眼紧眯，嘴唇也拉成了一条线，这是一种他从来未曾有过的表情，尽管常常跟随在他身边的人也经常猜不出他的喜怒，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深不可测而诡异至极的表情。这个表情实在是太复杂了，既不是喜怒哀乐其中的一种，也不是人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种感情所能展现出的表情。但慢慢地，逍遥王的嘴角慢慢向上挑起，划出了一道笑意。这种笑，能让人觉得比发怒更加可怕。只见他点了点头说：“嗯，好大的架子。”

　　然后这扇门忽然就打开了，站在门口的人立刻将这间屋子一览无余。又破又旧的屋子，吱吱扭扭的床架，陈年的破棉絮被褥，被当做枕头的包袱，还有蜷缩在床边的三个人。人人都传言说这位逍遥王武功深不可测，此时也可略见一斑。没有人看见他如何出手，但这扇门就被打横劈成两半，而逍遥王的宝剑仍旧稳稳当当地斜挎在腰间，看起来似乎从来未曾离身未曾出鞘。而屋子里面——蜷缩着的三人，其实只是逍遥王认为应该蜷缩的三个人。实际上，蜷缩着的只有王小二，钟文秀顶多是低了头弯了弯腰，而最中间的那个人，居然一脸坦然昂首挺胸正襟危坐。

　　于是门口的众人都为这位万分不知好歹的人暗暗捏了把冷汗。

　　凌云度安然不动地坐着。其实他就算是想动，没有人的搀扶他也动弹不得。于是他只好选择笔直地坐着，见那一身红得夸张的逍遥王走进门来，也忍不住抬眼打量。刚才在那墙洞处看过去，只大略知道他的打扮真是“超凡脱俗”，此时再近距离看时，才发现原来他那惊世骇俗的一身打扮用的全都是上等的好料子，极轻极薄极柔极软，凌云度虽然对布料懂得极少，却也能看出来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定然是非常舒服的。腰带也极为考究，极细的一条系在身上却显得大气磅礴。而这位王爷身上最不起眼的地方想必就是他腰间的剑鞘了。那剑鞘实在是太过寒酸，就好像是用竹竿削成似的。只是不知道这剑鞘里面包着的是怎样一柄利剑，能够在瞬间无声无响地把那扇门给破成两半？

　　凌云度一脸人畜无害的微笑面对着逍遥王，用极为亲切的声音问道：“敢问贵人尊姓大名？不知道此时驾临寒舍有何见教？”于是逍遥王身后的所有人都将极为同情的目光投向凌云度：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这样不怕死的。面对着如此这般无礼的问话，逍遥王居然不露哪怕一丁点儿的怒气。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当他生气的时候，笑得越是灿烂，那个得罪他的人往往就死得越惨。如果他大怒一场，或许那个人顶多也就挨一顿打便完了。

　　逍遥王双眉上挑：“我的尊姓大名？你是问我的尊姓大名？”他一甩袖子，露出右手，长长的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笑得两眼弯弯。凌云度显然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一丁点的预感，居然仍旧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狭长而明亮的眼睛格外有神采，春风拂面一般的脸庞亲切地迎了过去：“对啊，你没听错。”王小二吓得趴伏在地，就差没能在地上找出一条缝隙好钻进去，钟文秀偷偷伸出手在凌云度背后轻轻拉扯了一把。逍遥王笑得更加灿烂，冲着钟文秀努了努嘴：“请问这位是谁？为何要在本王问话的时候偷偷地做一些小动作？”凌云度抬手把钟文秀给往旁边推了推，亲切的笑容迎向逍遥王：“他嘛，不过是我的一个很不识趣的小书童，请贵人大人大量不要计较这些。”逍遥王笑得更为诡异，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钟文秀一眼，微一点头说道：“不计较，不计较。”一边说，一边背负双手向凌云度走去。

　　“王爷……屋子脏，可千万别污了您的脚。”逍遥王旁边的一个小婢女连忙阻拦住，并同时掏出手帕，俯身准备擦拭他已经踩到地上的一只脚。“无妨。”逍遥王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一撩衣袍，大步走了进去坐在床沿上，冲着外面的众人一挥手：“都给本王退下去吧。”然后他指了指钟文秀和王小二：“你们也出去，本王要和凌公子单独聊一会儿。对了，把门关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很快。转眼间，屋子里就只剩下逍遥王和凌云度两个人。逍遥王反反复复上下打量着凌云度，却一直不说话。凌云度一直保持着很有风度的微笑，任其上下打量。良久之后，终于还是凌云度忍不住先开了口：“在下询问王爷的话，王爷还未曾回答呢。”逍遥王挑了挑眉：“你既然知道本王是王爷，又何必多问？”凌云度笑着说：“知道贵人是王爷，可不等于知道王爷的名字。”逍遥王收敛了笑意，盯着凌云度看了好大一会儿，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凌云度摇摇头：“胆子不算太大，但却够用。”逍遥王又看了凌云度一会儿，突然缓和地笑了，这次的笑绝不像他在众人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让人揣摩不透的样子，而是真的非常缓和，缓和得如同是邻里之间在相互问候：“本王名向逸，胡向逸。”他瞟了凌云度一眼，把脸转向一边说道：“如果有一天你做了皇上，将要以怎样的手段来对付匈奴？”凌云度愣住了。胡向逸这句话问得太过突兀，不管怎样回答好像都不对。他苦笑着说：“王爷若是想取小人的性命直接放马过来便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胡向逸转向凌云度，幽深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说道：“如果这就是这次科举试题呢？”凌云度叹口气：“如果科举考题真是这般，那在下可就只好交白卷了。”听了这话，胡向逸轻轻地笑了笑，改口说：“是本王问得突兀了。这么说吧，若是有一天你做了顾命大臣，要如何对待匈奴问题？”凌云度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努力维持和平。”

　　胡向逸的那双狐狸眼又重新眯了起来，幽深的眸子里掺杂了说不清的复杂东西。他就好像一直戴着一张面具，方才刚把面具摘下不久，而此时却又已经戴了上去，继续与众人隔膜着，距离着。他的眼睛深邃而复杂，混合着无穷无尽的情感。这些东西本不该在如此这般一个年轻少年的眼睛里出现的，可是它偏偏就出现了。凌云度突然觉得，那个民间的传说颇有可信之处。他眼前的这个人，似乎真的不仅仅是一个少年，似乎确实是一只已经修炼千年狡猾异常的狐狸。否则，一个小小少年怎么会能有如此神鬼莫测的眼神？

　　胡向逸带着那副神鬼莫测的笑脸，一只脚踩上了床板，胳膊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凌云度，用一种极为诡异的声音问道：“你想不想死？”凌云度笑问：“王爷总不会是因为今天在下不小心冒犯，就要置在下于死命吧？”胡向逸笑了，一挥衣角背负着双手站起来走了两步：“本王不是草菅人命之人。”凌云度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胡向逸转身紧盯着凌云度问道：“你不想死？”凌云度摆着一脸当然如此的笑脸说：“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胡向逸说：“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要放在心上。”凌云度问：“既然王爷不过是随口一说，那么我为什么要放在心上？”胡向逸诡异地一笑：“你最好什么事都不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