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96、在喧哗的日子里(1)

　　姬荣华不听人劝，硬是退掉了“队长”职务。
　　但是，姬荣华的心里，极不是滋味，有着严重的失落感。当天傍晚，姬荣华在禾场边的古树下，坐了很久，很久。末了，他低声地说道：
　　“生为‘繁荣富强我华夏’而生”。关于这一点，我姬荣华问心无愧。过去了的这多年，我确实努力了，尽了最大努力，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以说是依了“各尽所能”了。未能当上大队的第一把手，不能说明我姬荣华以往没有尽最大努力。“死为 ‘繁荣富强我华夏’而死”，这是未来的事情，未来，我不会成为社会的寄生虫，我会再努力。
　　姬荣华起身回走，才三步，忽然站住，一会儿，继续低声地说道：
　　“‘再努力’，实际包括‘政治’和‘生产’两个方面。因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社会性质，决定了‘生产’必须与‘政治’相联系，不相联系就有可能因为几千年的私有制养育成的人类自私自利惯性导致社会主义社会性质的丧失，而新中国的事情，历来就是‘政治’和‘生产’相联系。具体地说，姬荣华‘再努力’，包括‘还要争取当上大队的第一把手’。”
　　（后来，姬荣华对姬加犁说： “新中国的社会主义社会性质，决定了‘生产’必须与‘政治’相联系，而新中国的事情，历来就是‘政治’和‘生产’相联系。你这位文学爱好者业余写小说写不成功，我现在认为：主要原因就在于你只写‘生产’中的人和事，不写‘政治’方面的人和事。从而，没有如实反映新社会的本来面目，也就使我们革命队伍的读者和如洪发一样被革命专政的读者的思想，包括感情，不能够进入作品之中。作品不被认可的次要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象外国作品那样对环境描写太多，与我国读者注重‘故事’的国情不相适合；二是小说的‘说’不够到位，譬如人物心理因素方面，刻划太少，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人物形象苍白无力甚至模糊不清。”加犁闻言，大喜，依言修改，终于有成就。）
　　才移步，姬荣华又站住，继续低声地说道：
　　“是否当得上大队的第一把手，只是个人的能力问题；是否努力争取，则是对待新中国振兴的态度问题！”
　　几天后，在大队第一把手熊荫林的幕后操作下，“贫协小组”改选组长，让姬荣华当选。
　　又不多日，在熊荫林的安排下，大队林场调姬荣华进入被称作“庐山”的林场“工作”了，并且，官复“林场司务长”原职。（所有“在林场工作”的人，实际就是“在庐山休养”。——养精蓄锐，以利他日回到生产第一线，担当重任。姬荣华这是“二进宫”。“二进宫”的事例，并不多见。）不过，姬荣华没有住宿资格，每天下午下班后得回家。
　　一日，因了“政治学习”，姬荣华很晚才到家。他平静地进了屋，朝妻望一眼，之后，默默地去厨房热饭吃。
　　刘珍珠跟进厨房，利索地燃着柴把，灶膛很快通红一片。灶背后，姬荣华将几样菜同时倒入锅中，锅中便有着“嗞嗞”的闹热。
　　“几样菜合一起，不好吧？”
　　“么样不好？这叫作‘大杂烩’。清朝大臣李鸿章就爱这样搞。总理晚回，邓颖超给留的菜，他也是合一起热！”
　　“喜欢跟伟人比，学伟人，偏偏命运不济，难成伟人！”刘珍珠低声而徐缓地似自言自语地说。
　　菜起了锅，饭紧跟着下了锅。
　　“炒饭不放油盐，么样吃呢？”
　　“不放油盐的饭么样不能吃？吃糠菜糊、吃苕渣耙的事，才过去几天呢！列宁说‘忘记过去等于背叛’。湖田丰收了，决不能疏远曾经的勤俭节约与艰苦朴素，人家变‘修’，我们不能变修，在批‘封、资、修’方面，我们的思想，要跟得上队！”
　　刘珍珠停了火，让火灰的余温，继续热饭。她用火钳在灶口画字，画花，画鬼脸。
　　这个时候，画字画花画鬼脸的，全中国总有几百万吧？刘珍珠忽然想。敬爱的毛统帅站在那城楼上接见过的百万“□□”，这时应该还在搞“□□”，在写“大字报”，在画鲜花出喜讯，在画牛鬼蛇神准备来日供大家斗争。前日去区里参观“□□”成果展览，那里画有人面蛇身穿花褂的女人，画有大鼻孔窄脸盘头上长出断牛角的男人，画有脸像筛、满脸大麻子穿军衣的脚小似麻花的鬼怪。画的近处，堆着“破四旧”收缴的“罗盘”，铜罗汉，玉观音，《八仙过海》挂屏，小说《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也码在那里，还有好多好多叫不上名的古书、古画、古瓷器、铜器、玉器、银器，就是不见金器，今生还没见过真正的金器。还有祖传的兵器、兵衣。还有唱大戏用的皇帝、皇后戴的有好多亮珠的帽子，龙袍、蟒袍、朝靴、乌纱帽、假胡须、花折扇、龙凤案罩、回避肃静牌，等等，也摆了一大摊。烙有福字、禄字、寿字的文明棍，和算命用的签、问卜用的木鱼，也堆着在。
　　“这算命拜菩萨的事，是没有么贵处。”刘珍珠默默地说。“唱大戏也没有几大的益处。——尽唱相公磨难、小姐怀春，也总要教坏一些人。‘台上唱，台下有’的话，不是没根没据……”
　　“喂——，集合，集合！来了‘最新最高指示’！到垴上集合，去区里报喜——”昌浩队长拿了铁皮广播筒，一边喊一边走，而往姬荣华这边来了。
　　刘珍珠放下火钳，朝漆黑的灶膛望一眼，然后起身，对正在吃饭的丈夫说：
　　“大概与去区里参观一样，也是全区统一行动，也是要敲锣打鼓了。你洗澡是来不及了，把热水罐里的水舀了，抹抹身，换了衣走。”
　　“荣华哥！”昌浩推开门，同时喊道。随后，又说：“你忙么事去了？这么晚了，还在吃饭！到垴上集合，去区里报喜呀——！”
　　姬荣华停了筷，对昌浩笑说道：
　　“我不拖大家的后腿！锣鼓响起来，两个队的人站好了队，清点了人数，要上路了，我就到了。”
　　“好，好。你快点，快点！”
　　姬昌浩离去不久，后垴上，响起了锣鼓声。那锣鼓试过几声后，便“咚匡咚匡咚咚匡”地入了谱，一谱转一谱。转过几谱后，姬荣华放下碗筷，起身对捧来了干净衣裳的刘珍珠说：
　　“估计到个差不多了，来不及抹身了。你招呼好伢们，我该走了！”
　　言毕，姬荣华经过刘珍珠面前，走向门外。
　　“衣裳不换？一身汗臭，不能呀！”
　　刘珍珠话音落时，姬荣华已出门外好几步，回答她的是一个饱嗝。
　　大家上路的时候，姬荣华望见当年深夜抬保长去乡政府的另外三个人走在一起了。（现在的“区政府”，就设在旧社会的“乡政府”里。）他凑了拢去，说：
　　“你们还记得‘姬荣华’不？”
　　问得几个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片刻后，一齐发出狂笑。
　　之后，姬荣华朗声道：
　　“今非昔比！我们，不再是忍辱负重的‘抬篼夫’；我们已经是社会的主人！”
　　前面引路的红旗迎风“呼啦啦”，后面压阵的锣鼓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真正热闹，令人振奋。上了大道，道前道后有着别的“报喜”的队伍，也是鼓咚锣匡，红旗呼啦啦。
　　小青年们担心自己于夜中混丢了，就急急地跑前跑后，呼爷叫伊寻依靠。小丹桂也就和小伙伴们一样，找到了亲人，牵起了姬荣华的手。在这种时刻，居然能够享受到天伦之乐，姬荣华激动得手发颤，他默念道：
　　20年前的今夜在这路上飞奔的时候，姬荣华并没有企求过妻室儿女之温情啊，那只是想着快点儿将保长抬到，抬到了就有两升谷的工钱啊。
　　如今，别说两升谷，就是两担谷，叫姬荣华抬人，姬荣华也决不抬！
　　今夜这趟路，虽无分文收入，可我姬荣华却认为胜过偿有黄金万两，因为，这里不存在剥削，与压迫！
　　一会儿，姬荣华于心中说：
　　只是，这去区里“报喜”，不是个事，喜讯本自县向区而区向公社传下来——上头比我平民先知道，还用得着去上头报喜么！
　　所以，应该说：这去区里报喜，缺乏理性——犹似五八年上报“亩产万斤粮 ”！
　　没过多少日子，姬荣华跟随大队民兵连长参加了“农造联司”下辖的“造反兵团”，脱离生产，专门从事“革命工作”了。（经“大造反”、“大串联”，城市成立了“工业战线造反兵团联合司令部”，农村相应有了“农造联司”。）几天时间里，他学会了好多语录歌，最爱唱的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我们的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姬荣华希望借这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运动为社会的进步作出重大贡献。他甚至希望刘珍珠能够离开生产队，而与他一起比翼齐飞。
　　在刘珍珠面前，姬荣华将话说与，刘珍珠说：“不能的。”
　　姬荣华问：“么样不能呢，怕牺牲吗？杨开慧的英勇事迹，你不是听说了么！”
　　“革命还得吃饭。”刘珍珠说。“我们一大家子人，一年得吃多少粮食呢，总不至于要别人为我们生产粮食吧！”
　　“要是当年的杨开慧及其他革命先烈像你这样面对社会与革命，中国就不可能有今天！”
　　“我希望不要把‘大字报’、‘大辩论’引入我们的家庭。”
　　姬荣华想想，也就闭嘴了。
　　姬荣华不参加林场的劳动，林场的场长在这特殊时期来个明哲保身，实施“三不”：不约束姬荣华，不主动向大队报告，不要求长丹湖湾东队派人来替换姬荣华。
　　长丹湖湾东队的社员和群众都知道姬荣华“脱产干革命”了，也知道 “脱产干革命”不可以反对。队委会决定照常给姬荣华记工分，发口粮，发劳动粮，只要大队不要长丹湖湾东队派劳动力顶姬荣华的缺就行。
　　“造反有理”的旗帜举到哪里，哪里就有饭供造反兵团、串联兵团的人吃。没钱用，写张领条什么的，向单位一伸，钱便有了用。姬荣华目睹着这些，常常想：
　　“这还差不多，有点儿像共产主义社会，是‘按需分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