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88、思索与疏通

　　姬荣华回到家中，仰躺床铺上，思索着：
　　“社教”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顾名思义是要使大家的思想，都进步成社会主义思想。
　　社会主义思想的集中表现，就是“大公无私”。当然，石局长他们没有这样概括地说，也没有在群众中正经八摆地上过“教育”课，只是组织群众开了几次“忆苦思甜大会”什么的，顺便东鳞西爪地露过那“社会主义教育”的真身。“大公无私”，是石局长亲口说的，但不是在群众大会上说的，而是在干部会议上说的。说的时候，姬昌水在场。石局长既要求干部们确立大公无私的社会主义人生观、价值观，还要求干部们有意识地影响与带动群众于思想上形成大公无私的观念。似乎“大公无私”比“阶级斗争”重要十倍、百倍、千倍，那个会开了一整下午，只围着“大公无私”说，没有提“阶级斗争”。他没有专门为“阶级斗争”开过会，这“阶级斗争”只在“忆苦思甜”的大会上，顺便说过，但是，同时说：
　　“地、富、反、坏、右诸五类分子，在他们还没有被人民政权作为专政对象的时候，他们是人民的敌人；在他们已经被人民政权作为专政对象的时候，他们不再有能耐做为人民的敌人，不再有能耐做人民的对立面，而是社会的弱者。今天斗争他们，既是要使他们对过去的罪行具有并且保持清醒的认识从而努力改造自己重新做人为社会作贡献，也是要使人民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痛苦，努力发展社会主义经济，不断巩固人民的政权。总之，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不是阶级矛盾，而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与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解决这个矛盾的最有效最根本的办法，是不断提高人民群众的社会主义觉悟，充分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所以，‘社教’的中心工作是努力提高人民群众的社会主义觉悟。社会主义觉悟以大公无私为主要表现形式。”
　　经过大半年的“社教”，一些社员的“大公无私”意识，有了明显的物化表现。可是，有的干部，尤其是全大队的“领导者”姬昌水，则似乎没有沾过“社教”的边，行为上不曾体现“大公无私”的社会主义素质，只是于开会时，嘴上少不了社会主义思想方面的言论。是做一套，说一套，言行不统一。具体地说，这加犁的阶级冤案的根本，就在于他姬昌水私心重。
　　但是，我姬荣华不能够认为姬昌水反对“大公无私”。可以肯定姬昌水不会反对“大公无私”，尽管姬昌水于“大公无私”无动于衷，甚至是相当冷漠。不仅是姬昌水不会反对“大公无私”，即便是地、富、反、坏、右诸五类分子，也不会反对“大公无私”。谁都不会反对“大公无私”，谁都希望别人能够“大公无私”为社会多作贡献促使社会繁荣富强。革命者既希望别人能够“大公无私”为社会多作贡献促使社会繁荣富强，同时又希望自己能够始终如一地坚持“大公无私”。总之，可以肯定：天下所有思维正常的人，都能够支持“大公无私”这个概念的存在！
　　“社教”的时间，也确实太短，眨眼工夫就收了场，以致有个别妇女对 “社教”的认知仅是“干部来吃派饭，每人每餐给半斤粮票，8分钱。不让给，偏要给。——钱和票压在碗底，人走了，收碗筷才晓得硬是给了钱和票”……
　　“你爷。”
　　“嗯。”
　　“好像——，你有过不愉快的事情瞒着我，是不是这样呢？”
　　“啊——。”姬荣华说，略停，接着低声地说：“话——，从何说起呢。”
　　“又不是作报告，或者编故事，随便聊聊嘛。”
　　“对。”姬荣华说，略停，接着，依然低声地说：“昌水将加犁哥搞成富裕中农了。”
　　静默片刻后，刘珍珠说：“所以，你跟昌水吵架了，归总是失败了，是不是这样？”
　　“是的。”
　　再静默片刻后，姬荣华忽然高声地未免气愤地说：
　　“老人家爱臭面子报‘中农’，现在是害儿害女害老孙了！沉重的精神枷锁天长日久地背负着，生活怎么过？不如干脆让人捅一刀，死了罢，早死早了事。”
　　“你爷，先莫忙替他设身处地地着想，也许他的干部学校的同学能够帮他一把呢！”
　　姬荣华闻言，心情舒畅了一点点。一会儿，他朝妻的头顶深情地望一眼，然后，望妻的面孔说：唯愿这些人，依然同情加犁哥……
　　当夜，姬荣华进入姬加犁的家中，与姬加犁疏通感情，见面便说：
　　“加犁哥，上午的事，你千万莫怪我啊，我实际是好心，是要让人家能下得了台阶。要不，闹狠了，吃亏的必定是你呀！”
　　“这层意思，我后来也想到了。”加犁一边递座一边说。（都不惯于吃烟，不递烟。）
　　“‘成分’这件事，我在他面前为你说过不少好话，但不起作用，反被他刮了一顿。我实在帮不了你呀！”
　　加犁略一思索，问：“他这样对待我，究竟为了么事呢？”
　　姬荣华本要说昌水加害加犁是因为入党的事，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而是说：“不晓得。”
　　“他凭什么刮你呢？”
　　“他说——”姬荣华说着，忽然停顿了，他是要说批评他“最大的毛病是立场不坚定”，可他陡然意识到“这是党内的话”，不当在“群众”这里说，便换个说法：“说何况只是‘成分’，就是个把人的性命，又如何呢？”
　　“连他人的‘性命’，他都看得无所谓，残忍，凶恶！”加犁未免愤怒地说。“这种人的政治觉悟，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我们还能容他继续担任大队第一把手么？！”
　　加犁的关于‘残忍’与‘凶恶’的说法，使姬荣华的心灵受到了震动，产生了共鸣。但是，很快地，他的心灵深处，有了另一种反应，这种反应越来越明朗，越来越强烈。于是，他徐缓而略微低声地表达这种反应：不能认为是“残忍 ”、“凶恶”。毕竟，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作殊死搏斗。昌水只是思想或者认识或者工作方法存在一定的偏差，存在一定的旧社会的思想痕迹。总之，他这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这几年于自我改造方面，做得很不够。这样的人，我们的革命队伍中比较多。他们明显地妨碍了革命事业的正常发展，也就妨碍了我中华的繁荣富强。所以，去年“社教”的任务之一就是“要于机构方面，撤掉一部分旧人，换上新人”，结果将这些人给撤换了一部分。没撤换的，我们应当帮助进步。一分为二地讲，拿昌水与领导干部标准衡量，他是自我改造得很不够，而如果拿昌水与新社会普通公民标准衡量，则应该说他能够长进到今天这个样子，也确实不容易，也确实为一班同辈人带了个好头，以致我村以及他工作了几年的林场在这几年时间内没出现过坏分子，而是产生了好几名入党积极分子，甚至有人因他的帮助而入了党。
　　沉静片刻后，加犁说：“不错，你的说法不错。只是我倒霉，被他拿捏出了一个成分冤案。这个冤案还得面对，还得纠正，还需要你这个当初的贫协组长主持公道。”
　　“这件事，”姬荣华说，略停，接着说：“明摆着的事实，不用哪个出面说什么。问题是眼前只有一本册子，他会说他接到的这个册子就是这样的，是不是有人改了你的成分，谁改了你的成分，都无根据。他说这个矛盾，只有‘运动中来，运动中去’，待到下届政治运动解决。我想，大概只好这样。”
　　“不，不能就这样，我实在没有等待到下届政治运动解决问题的耐力！”加犁未免激动地说。“我中时已经给石局长寄了信，看他么样答复。反正，为了儿女的前途，我不能不强调这件事不符历史事实。实在不行，向法院起诉！”
　　“如果法院这条路也行不通，我建议你去找你的干部学校的同学帮助你。”
　　“不。”姬加犁不假思索地说。“成分问题就是政治问题。我决不因为我个人的政治问题，去要求我的同学为我担风险！”
　　结果，石局长回信说不记得加犁的成分的事，因为运动中的事情太多。处理的原则是“运动中来，运动中去”， “社教”运动已经结束这多时，即使记得这件事，个人不再有权处理这件事。加犁向法院起诉，但是法制不健全，不是法制时代，没谁理这件事，只如踢足球一样将加犁踢回大队叫找大队处理，也就是找昌水本人处理。所以，后来，子女加入政治组织受到了妨碍；治水升高级中学未能逾越公社某人私下设置的障碍。直到十几年后的“□□”结束之后，加犁的成分问题才有了“运动中来，运动中去”的机会，获得拨乱反正，不过，这时已经不是唯成分论岁月，实际意义只不过是“还其本来面目”。这是后话，于此作结。
　　回头说。建议被加犁当即否定了，姬荣华的脸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静默片刻后，他勉强地笑说道：“也好，也好。”紧接着，他就势转换了话题，说幸亏达源早早地升了中学，随之，问达源升入中学半年的学习情况如何，又问了治水和仲贵的成绩怎样，继而叹自己既没送丹桂上学，又没聚到钱改变一下居住条件，一家五口就挤在一间房里，真是太无能耐。
　　加犁极其认真地说：
　　不都是一样地挤吗？老母在日，我一家六口住一间房。我的房一丈三尺深八尺宽，你的房一丈九尺深八尺多宽，我的房只有你的三分之二大；我的厨房八尺宽六尺深，你的厨房八尺多宽一丈深，[“深”即“长（长度）”]比我的多一半还有余。总之，你比我强。我认为：较比旧社会，一大家子人，能够平安地生存下来，已经很了不起。房子，迟早会有宽余。孩子们长大了就有能力盖房子了！
　　“总之，”加犁妻30岁的吴氏接腔微笑着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们永远要以积极态度面对世界！”
　　“吴家嫂经过‘社教’的锤炼，思想有了明显进步呀！”姬荣华望着加犁妻，微笑着说。“你刘珍珠老妹在这方面，就不及你。”
　　“你莫谦虚。刘珍珠老妹在这方面才了不起呢！”吴氏说，依然微笑着。
　　“哪里，哪里……”
　　拉了一阵家常话后，姬荣华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