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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转折(1) ...

  •   姬秋娥夭折的当夜,姬荣华和王仙先后去昌水家做事故报告与自我检讨,但是,昌水病了,到公社卫生所住诊去了,只他老婆李若明在家。当然,也是就事说事说了半天。第二日上午,俩队长一起去了大队部。这时,姬昌水和村委们正在开会,讨论处分姬荣华和王仙的事。不待来者张口,姬昌水乌着脸吼叫:
      “这么大的事,你们是怎么看待的,嗯?昨夜去我家,空口说白话,连书面认识都没有一个,是什么态度,嗯!”
      并排伫立的姬荣华和王仙都垂下了脑袋。
      静默许久后,第二把手陈宏胜说:“有关情况,我们已经十分清楚,正在研究处理意见。你们暂时出去一下,待会儿有了初步意见,叫你们进来,给你们以申辩权利。如果带有书面报告或者呈述书,现在拿出来。”
      可是,没谁具有书面报告或者呈述书,俩队长羞惭得几乎要哭了。临退出,俩队长都表示不作申辩。
      经反复讨论与研究,三台大队的领导者们有了一致意见:人命关天,性质恶劣,必须从严从快处理,以儆效尤。具体处理当事人,一分为二地讲,姬荣华和王仙的责任都是一样的,处理结果当然也是一样的。假定他们是故意的,故意致人死亡就必须报请上级,让捉人坐牢甚至枪毙。但当时谁都没有提出或者突出送奶的事情,据此不具有故意情节。因为都不是故意的,所以,都只给予严重警告处分;免除王仙的妇女队长职务,姬荣华的生产队长职务暂时保留,以观后效。有关处分将于当天下午及时传达到长丹湖湾群众中去,当事人必须向死者家属赔礼道歉和在群众大会上作出书面检讨。这个决定,将报上级备案。
      决定作出后,陈宏胜通知当事人入室,当面宣布决定。随后,陈宏胜说:如果你们有不同意见,现在可以提出。王仙立即表示“没有不同意见”,姬荣华沉思片刻后,说:“我同意组织的决定。”
      在回家的路上,王仙问:你不能够及时表态,是不是认为你不当受到这么重的处分呢?
      姬荣华答:不。不是认为我不当受到这么重的处分,而是认为我被处分的太轻了,很激动。从一个鲜活生命不当失去的角度来衡量责任,我来之前估计这次处分会比上次严重……
      刘珍珠回,未进屋就已经听别人说了姬荣华误了人命的事情,和再次遭受了处分的事情。见了姬荣华,她本要呵斥几句,但忽然意识到姬荣华当这队长也是不容易的,是积极努力了的,要是别个当队长,是不会摊上这档子事的,是要去给故岳母送葬的。因而,她强忍了怒火,只是平淡地说:“你的事,我知道了。真可惜。”
      “是的,真可惜了那个侄女。这人命债,也是无法偿还了。”姬荣华声音低沉地说。“要是不顾生产队的生产,而是跟着你一路去尽孝心,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其实,你走开了,生产不一定就要被耽搁。公正地说,王仙是很负责的。你连一两天的权都不肯放,人家王仙不闹意见是由于其胸怀坦荡而不是因为你这种行为合情合理,要是别个就难免有好戏你看。现在,她总算是得到了解脱。”
      “这个事,是有警戒作用。今后,该放权时一定放权,该跟你一路走时一定跟你一路走,说实话,我已经怕你不是天天跟我在一起。我总是想:要是你没有去送葬,就不会有这种灾难临头……”
      一个漆黑的夜晚,北风沙沙响,已上徐桥水利工地约三个月的社员们回到生产队,回到各自的家中。20几里行程,即便是一路劳步,姬加犁还是冻得牙齿打架。他一边往身上加棉衣,一边向吴氏了解父母及儿女的健康状况。当得知未曾谋面的“女儿种”已经不辞而别时,他顿时失声痛哭了。之后,他问:她是什么原因去世的呢?吴氏回答说:饿死的。加犁说:我们的女儿当时才个多月的年龄,又不是需要很多粮食来维持生命,怎么将她饿死了呢?何况,她名下也有一份口粮呀!吴氏说:可以说,我们女儿的性命,是被队长给误了。继而,吴氏将当时的情况向加犁作了说明。加犁待吴氏说完,转身开房门,同时,骂道:狗娘养的,老子不打死你…… 吴氏料到加犁要去找姬荣华队长算人命账,便急忙揪住加犁的衣后摆,同时,说:“莫,莫,莫,他还是我们仲贵的救命恩人呀!”加犁闻言,随之止步,略停顿,问:怎么回事?吴氏松手,然后,说了姬荣华队长安排群众送三儿子仲贵去卫生所就医的事情。听过吴氏反映的情况,加犁一声低微的叹息,回身坐到椅子上,微垂着头,不作声。许久许久后,他望着地面,轻声细语:
      “人民的公仆要为人民负责。在两个孩子的性命的事情上,不存在将功赎罪的关系。量他本人不敢说将功赎罪。保住了我的仲贵的性命是他为人民尽了责,相应地,没保住我女儿的性命是他没为人民尽责……”
      天明之后,队长姬荣华于排工之前,特地到姬加犁家中,向姬加犁赔礼道歉。见到姬加犁,他开口便说:“加犁哥,对不起呀,实在对不起!”
      略微思索后,姬加犁低微着声音说:
      “过去了的事情,就让成为过去吧。”
      “侄女丢了,我和你刘家老妹确是心痛了好多时。我疏忽了,我有罪,也是无法赎罪了。我是罪人,能够得到谅解,非常感谢。今生欠这人命债,来生偿还,来生变牛让你千刀剐,变猪由你万刀剁!”
      “不要这样说。”加犁低声而徐缓地说:“其实,将我的女儿与猪牛与虚无的猪牛相提并论,本是对我内心的进一步伤害!”
      姬荣华闻言,大惊。——嘴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姬荣华说:
      “加犁哥!我并无‘相提并论’的用意。我读书不多,思想水平差,万望谅解!”
      “正因为你思想水平差,我才不计较以往。如果不是因为思想水平差,而是因为心肠太坏,大概你难图好结果!”加犁仍然徐缓地说。“我的仲贵,要不是你曾发慈悲,给送到卫生所,大概也是不在人世了。两件事,出自你一人之手。要评判善恶,大致来说,你并不算恶人。希望你于今后,切记慈悲为怀,多做善事,决不再作恶。”
      “一定,一定!”姬荣华连连点头,说。略停,又说:“细时,我伊曾教我仁慈为上。‘仁慈’,是我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那教育,对我的成长,有着很大的影响。我这几十年的行为,基本上还是有意无意地体现了仁慈的。你加犁哥,和大家,必然清楚。当然,我做得还很不够,还要多加努力。为善者,终究有善报。加犁哥就侄女这事对我的宽恕,就说明了这一点。这宽恕,使我受到了极大启发,和深刻的再教育!”
      “这事就这样了结,你去忙你的吧。”加犁望着地面,徐缓地说。
      “多谢,多谢,多谢!”姬荣华一边说,一边忙着向加犁行鞠躬礼,话音落时,三个鞠躬刚好到位。随之,他转身离开了姬加犁的家。

      春节过后,群众还指望上级还安排男劳动力出外做水利,以解决口粮严重不足的问题,可迟迟不见上头有响动。大家几次问姬昌水有无相关消息,昌水次次都是一脸茫然不吭声。到了阳春三月中旬,要忙农耕了,大家终究没有望来再次“出征”。更为严重的饥饿和惊荒,也就开始了。
      “你爷,我们总不能束手待毙吧。”这天中午喝过米汤水后,刘珍珠望姬荣华说。“你作为队长,得有办法呀!”
      “我是实在想不出法子。”姬荣华哭丧着脸说。“在这种时刻,量想谁都想不出好办法。”
      “站在社员的角度上讲,目前,起码有一种办法是好办法。就是:解散食堂,将石磨和碓发还社员,以充分调动各人的求生积极性。”
      略微静场后,姬荣华点了点头,蚊嗡般地说:
      “下午,我找上级说说。只怕不被批准啊。”
      “说一遍不行,退后多说几遍。这是为大家说话,上头不会把你么样的。即使终究不起作用,跑腿总比不跑腿好,上头不会毫无印象。退一万步说,‘求不到官,秀才在’,自己又没亏么什,丢掉的功夫是生产队里的。我这说的,对不对呢?”
      “对,对。”
      经请示上级,姬荣华率先将食堂解散了,将初吃食堂时根据上级指示集拢管制的石磨和碓,发还社员,让社员凭此求得一线生机。
      有了磨和碓,社员便将陈糠壳炒枯,磨成粉末,合野菜煮菜糊吃,用碓舂树皮调糠耙吃。不是所有的树的皮可以吃。在这个地方,只一种名叫“榔树”的皮可以吃。榔树本来稀少,而且非常矮小,搞它的人多,很快就没有了这树。不久,姬复生到远处一位亲戚家中,为年老的亡者送葬。在这里,他吃到了“观音土”。这种土是白色的,较软。他回到生产队之后,将信息外传,于是,许多人拿了锄头或者铁铲,漫山遍野地寻找“观音土”,终究未能如愿。姬荣华队长,从中得到启发,鼓励群众留心打听周边消息,看人家还发现了什么可以吃的东西而我们正好有这样的资源可以利用。于是,有了几样东西可以被长丹湖湾的人采用了:包子叶的根部,有横卧于土内的指粗的根,这种根如生姜一样的黄色,被取名为“铁菱角”,是肉质的,但是纤维也不少,洗净用碓舂成浆糊状,做成粑,蒸吃,不甜也不苦,淡味;越冬的茅草返青不久,草心长出鞋索般粗的几寸长的白绒,白绒被取名为茅针,嫩采无纤维,生吃,味甜;茅草的根部,有横卧于土内的鞋索般粗的根,这种根如鞋索一样地白,是肉质的,洗净生吃,有甜味,但纤维较多,类似于甘蔗;豌豆荚的外层可以生吃;南瓜藤的尖部,泡熟了可以吃……
      总起来说,粗糠壳的资源比其他可以吃的东西的资源丰富,所以,吃粗糠壳是“吃”文化的主旋律。吃过粗糠后,一些老人小孩排不出大便,用食指伸肛里头抠。有的小孩起初不知这办法,只拼命呶责,结果脱肛,肛头掉出寸多两寸长,缩不进去,而大便却没排出或没能排完,还要呶责。父母去生产队出工了,不知儿女的痛楚。有爹奶的,领了孙儿孙女进屋,用旧布鞋的平时已磨得绒软的前掌,将肛揉回原位,然后,伸食指于肛内,将糠末一点一点地往外移。没有爹奶的细伢脱了肛,伙伴的爹奶予料理。也是难中见真情。
      不久,生产队管理委员会即“队委会”遵从上级指示,分给社员“自留地”,每人半分,由社员自己种菜种粮,补充生活来源。继而,政策进一步放宽,允许社员垦荒种粮;房前屋后,可以栽桃植李围菜园,谁种植,谁受益,尽量实现物尽其用、地尽其力、人尽其才。因而,长丹湖湾的人们,彻底告别了吃糠末屙不出屎的生活。夏粮出来了,小麦用石磨进行破碎,煮麦粥吃;或者磨成粉末,好粉尾粉合一起搅糊吃,麸皮做耙烂成酱当菜吃;腌得黄亮的有着酸香味的芥菜、白菜,可以当饭,而与“糊”调成“大巴糊”吃。因而,几乎餐餐有“大巴糊”吃。这比头年吃得好,更比早春的生活有保障。也就是说,在一定条件下,“政策”就是“生命”。敬爱的毛统帅就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旧社会政策不好,儿童饿死、病死是常事,姬荣华死了10个姐,姬加犁死了10个姐和哥;老年人非正常死亡的情况就更多了。
      社员由不会种玉米变得会种玉米了。玉米苞快要成熟了,三五人一伙,蹲于玉米林中,燃了枯草枯叶,烧玉米苞吃,有时找不到枯草枯叶,就干脆生吃玉米。一伙一伙的,只要不让公社的人撞见就行。
      除开要避开公社,大家知道还要避开队长,莫让队长姬荣华为难。——这事要是让队长看在眼里而队长既不制止又不上报公社,立即就有人到公社打报告,公社就必定要及时问责于队长。
      夕照之下,新稻谷上了禾场。刘珍珠将姬荣华叫到禾场边无人处,说:
      “你爷,‘大人望栽田,细伢望过年’,是老话,说的是对‘吃’的强烈指望,但是,这话于今依然在当歌来唱,这你应该是清楚的。现在,‘栽田’的成果已经呈现出来了,‘吃’该立时兑现了,要是不立时兑现而是坚持抠着时辰过日子,就太扫兴了,不好的情绪无疑会妨碍生产。要是你认为我这说的是那么回事,你就立时回避一下。”
      姬荣华望着妻脸听过妻的言论后,无意识地将脸面朝向禾场里,本来是要思考一下,却猛然发现大家都在朝他姬荣华望着,他的眼泪当即涌了出来,随之,捏了捏刘珍珠的手,继而,无声无息地走了。去哪里呢?他不知道。十几步过后,他低语道:“稻谷是自己种的。可是,为了吃一餐饭,还得大家动脑筋与统一思想,这群众不是太可怜太本分了吗……”
      待姬荣华队长走开了,社员们急忙拿扁担从稻穗捆子上捶落两箩稻谷,由几位妇女拿回家用大锅烘干,用磨破了壳,用簸箕簸了糠,半夜里,煮饭吃。——见人分一庐山碗端回家,与一家老小共吃。(庐山碗,能装两斤粥的蓝边白身粗瓷大碗,因赈灾应运而生;一九五九年产自江西庐山。)
      这时的姬荣华队长,含着笑,在村中走动。忽然,他流泪说:“总算不再饿死人了!”
      随后,姬荣华就听到面前这家的主妇训孩子道:“只能吃不能说的哩。记住!记住没有?”
      “记住了。”
      “好,我是公社干部,我问你:你家夜里分饭回吃了吧?”
      “没有。”三岁多的男孩说。
      “骗人!你爷你伊说昨夜分了饭,端回家与你们弟兄共吃了。”
      “没有!”姬仲贵非常利索地说。
      做爷的“嗨嗨”地笑,说:“坚强的战士!”
      在这深更半夜时刻,姬荣华向着这家大门侧边一处更加黑暗的阴影蚊嗡般地说:秋娥侄女,你走吧,安息吧!
      吃过两次饭,这家人家的二儿子姬治水便不愿再吃粥与糊了,前年于食堂犯下的“哭病”,又发作了。——每到吃饭时,只要是吃粥、吃糊,他就哭。一日,姬治水的哭惹得做娘的心焦火起,开了骂戒:
      “死崽的,钉江心的,死得苦的,又不死!”
      “砰”的一声闷响的同时,加犁吼道:“这是话?!”
      加犁的话音犹在,治水“呀——”的一声大叫,嘴合不拢,乱蹦乱跳。他外露的胯肤上,巴上了一大坨滚烫的玉米糊——加犁的碗砸到糊锅里,使糊飞溅到治水的胯上了。
      加犁急忙舀冷水冲治水胯上的糊。
      糊是冲掉了,可治水的胯上,随之长起形似大半边鹅蛋的水泡。
      这就是“飞来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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