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77、艰难(2)

　　再日，姬荣华去公社粮管所要粮，老远就望到粮管所的开放式场院里如以前收谷子时一样地站着好多人。他兴奋了，心里有了底：原先只担心着唯有姬荣华想入非非，可不曾想到大家都在打这儿的主意！也真是文化水平高低有区别，只姬加犁想到了这事而我姬荣华在他想到了这事的情况下还不敢面对…… 想着走着，他忽然望到吴社长也在这里，于是，极自然地走到了吴社长的面前。不待他开口说话，吴社长先发话了，说：“只你老爱‘越级’！为什么不找大队要粮呢？”
　　“我还没作声你就批评我。今日，你的火是不是太大了点儿呢？”
　　“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这里的人都是要粮的，难道说你姬荣华来这里是交粮的？”
　　“真有你的！我姬某说不赢你吴社长。直来直往地说吧，我是来要粮的！但你叫我回大队要粮，这不是耍人的话么，大队哪有一粒谷呢？”
　　“你这个家伙，故意起哄！大队只你一个队缺粮吗？已经通知你们大队造表了，赶快回去吧！”
　　姬荣华说一声“多谢”，掉头就走，急急忙忙地回到大队部，见到会计，开口就问：“是在造表吗？”
　　大队会计对于这不速之客的造访感到奇怪，他望着姬荣华，不作声。姬荣华知道自己将话说急了，便改口说：“刚才，我去公社要粮，碰到吴社长。他说要求我们大队造表了。但是，我不放心，特地顺路来问问有无此事。”
　　“他对你说是造什么表？”
　　“没有具体地说造什么表，大概是缺粮表吧！”
　　“不错，是叫造缺粮表，而不是叫造分粮表。到底有几多粮食，还说不准。所以，希望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反正有粮，是不是？不管是多是少，都可以保证不再出人命！这可以不值得高兴么！”姬荣华言毕，转身就走。他兴致勃勃地回到生产队，于姬加犁等等人面前，转述了吴社长的话，然后，叫司务长让食堂按原用粮计划用粮。
　　姬加犁说：“国家不会有好多粮食给你。粮食到手了，你再看事行事还不迟。”
　　这天半夜里，刘珍珠几乎要哭了。因为，几乎没有奶水出了，儿子饿得连哭的声音都没有了。姬荣华恨不能去敲打姬全斗的门，要他及时煮点儿米汤粥给刘珍珠和儿子喝。万般无奈，他只好用温开水喂婴儿。（这是歪打正着的正确选择。从医学的角度讲，如果不采取这个措施，婴儿就有虚脱致死的可能。古话也说在一定情况下水能养命。）他打算从来日起，自己每餐少喝几口米汤，让刘珍珠母子多喝几口米汤，并且，依了刘珍珠的母亲的要求，将女儿姬丹桂送到她外婆家中去，由那一家人来养姬丹桂，将姬丹桂的一份米汤粥匀给刘珍珠母子喝。
　　几天后，上级将救济粮拨了下来。果然，拨下来的粮食极少。不过，可以救命与保命。便有一日，姬荣华问姬昌水：“交上去的粮食呢？”
　　姬昌水顿时板了脸，望着姬荣华的面孔，没好气地说：
　　“国家只是为你保存粮食吗？工人、干部和士兵不吃饭么？更穷困的地方，国家不救济？”
　　“啊——，对，对！”
　　“虽然灾害严重，早谷栽的不多，你得准备到时完公粮、卖早谷！”姬昌水严肃地说。
　　“完公粮、卖早谷！”姬荣华说：“要是多数群众不同意卖粮，怎么办？”
　　“农民种谷不交谷、不卖谷，工人、干部、士兵吃什么呢，嗯？你本人不也曾在群众面前表述了这个观点吗，你今天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嗯？”姬昌水双手叉腰地盯着姬荣华的脸，厉声道，略停，又说：“早稻没种齐，中稻又不努力种，你队长是干什么的？晚稻该浸种催芽了，此前，你抽查过发芽率了没有？要是到时发芽率不行，去换谷种又被别人抢了先，我们长丹湖湾不就彻底完蛋了，嗯？”
　　一席话，轰得姬荣华头昏脑涨，姬荣华低了头走开，路上，低语道：我姬荣华比姬昌水多读几年书，为什么反而不及姬昌水明事理了呢？老是挨批评，好意思吗？老是要他教导，书不是白读了 ……
　　下了十几天雨，空气湿度大，谷种回了潮。雨过天晴，仓库保管员姬家兴不负责，没及时晒种，以致谷种有了严重的霉味，不用试就可知道“发芽率差得很”。
　　这可出了大乱子。现在骂姬家兴保管、撤姬家兴的“队委”职，都已经无济于事。姬荣华默语道：此前，太信任姬家兴，以为姬家兴也是对工作认真负责，所管并没有好多事情，不及队长一半事，应该管得很到位，尤其是稻种，应该不出问题。既已出了问题，“队长”也就难脱干系：平时为什么不检查、不督促保管晒谷种呢？
　　姬荣华站在谷囤旁边，垂下了脑袋。他醒悔到自己这些日子工作太被动，以前总是念念不忘“繁荣富强我华夏”，现在却是不能够积极主动，不能够胸怀全局，事无轻重、缓急与粗细……太叫人失望了，太昏庸了！他于心中惊呼：“昏君误国”啊，我姬荣华再不引退，就必定要误了百姓的性命呀……
　　姬荣华再去姬昌水家中，要向姬昌水辞职。可是，见到姬昌水后，他却忘了辞职是为了中止“误人命”，反而认为：“‘辞职’，是不愿继续革命，辜负了群众的重托、党的培养。”因而，无勇气开口说“辞职，不再当队长”。
　　姬昌水让座后，略微沉默了一会儿，便问道：“才走，又来，有什么要紧事呢？”
　　姬荣华朝姬昌水瞟了一眼，然后，低头说： “才看过晚谷种。谷种有了好大的霉味！”
　　沉静许久后，姬昌水平静地说：“说嘛。你再次来这里，只为说这句话？”
　　“我，我真对不住人。工作太被动，特来作检讨。”
　　“作检讨！当务之急，是带人带谷带钱去换谷种。你颠三倒四地跑来作检讨，不是开玩笑？”姬昌水盯着姬荣华的面孔，声色俱厉。
　　姬荣华快速地又朝姬昌水瞟一眼，很不自然地呆坐了半分钟，之后，起身说：“这就带人去换谷种。”
　　“先问清楚哪里有换的，然后挑谷去，莫盲目地让群众去瞎撞，白费力！”
　　“好，好。”
　　“细伢的营养问题，我已经写报告送了上去。估计过两天，上头要送给刘家嫂两斤干牛肉。”
　　“啊——太，太该感谢你、你真，真好！”姬荣华被感动得几乎要下跪了。
　　“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这是主席说的，你当记住。”
　　“我记住，我记住，我一定记住！”
　　“去吧！”
　　“好的。为了党的伟大事业，为了广大群众的生命安全，为了我中华民族的振兴，我姬荣华一定努力带领大家克服困难！”姬荣华说着就出了姬昌水的大门，随之快步去了公社供销合作社生产资料门市部，打听谷种的事。门市部的人说谷种已经委托粮站换购，当直接去粮站联系换购。姬荣华便到了粮站。可是，慢了半拍。第一批晚谷种，刚刚换完。第二批还得等几天。等几天靠不靠得住，很难说。姬荣华马不停蹄，往回走，去十几里远处的金牛街问换谷种的事。转了一圈，就有了着落，于是，急忙回身，半下午进村，在食堂只花两分钟就解决了午餐——喝了碗半冷米汤粥，到了自家门前不进屋歇脚看宝贝儿子、不向刘珍珠报喜说“过两天会有两斤干牛肉”的事，而是径到田畈，找社员回村里一起挑谷去金牛街换种。再转身，他就挑不动担子了，也没了走路的力气。之前五个多小时，已经跑了40多里路，而且还挑谷，期间只喝了一碗半米汤粥，实在太累、太乏力。社员们说每人加几斤，让队长空手走。
　　姬荣华队长说：“‘柴不加把，担不加斤’。加给你们，么样行呢，不都辛苦都无力吗？我们边走边歇吧，只当在逃命吧，人在逃命的时候，再怎么没劲力，也会生出劲力来！我就有过亲身体会——”
　　“么时候的事呢？”姬从乾惊问道。
　　沉默片刻后，姬荣华说：“去林家大塆投靠林司令当共军，被日本鬼子和国内反动派追捕，结果卖牛、卖屋、卖田地、卖祖坟山。这事，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呢？”
　　“啊——”姬从乾说：“这事，都清楚的，都因此佩服你、敬重你！”
　　姬荣华说着带劲的话，脚下也就生发了劲力。百斤重担加上百斤躯重，两只脚居然能够轮换着独撑，一撑又一撑，三步一停，四步一歇，总算进了仓库，半夜里进的仓库，10多里路费四个多小时。经检验，这谷发芽率非常低。白费力气、白费钱。粮站有了谷种换。姬荣华便带领社员挑了花钱自金牛换回的“谷种”，再花钱去公社粮站换种。粮站第一批谷种很好，有高的发芽率，姬荣华访过了一些生产队。他断定这第二批谷种必然也好，就不再作“检验”，也无时间供检验了，就叫社员将种子全浸入水池中。浸过十几小时，淘洗催芽，事实表明：该谷种的发芽率远远不及从金牛街换回的谷种的发芽率。
　　看来，晚稻种不齐，将是在所难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姬荣华已经无力回天。因此，他两次避着他人面流泪，捶自己的脑袋。
　　长丹湖湾晚稻种出事的事，被部分群众到公社打了报告。报告上说，早稻没有种齐，姬荣华可以不负责任；中稻没有努力种，姬荣华应该负责任；晚谷种出了这大的岔子，姬荣华罪责难逃！归总是要求撤姬荣华的职。有十几人签了名，按了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