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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纣王(1) ...

  •   长丹湖湾两百多人,于一个食堂进餐。
      这“食堂”,是一进两栋连五间的风火砖砌夹墙到屋顶且高过瓦面几尺的风火屋。这屋,本是六家人家的祖业。六家人家之中,有的去了省城,有的绝了后,屋便空了几间。生产队就利用空房作厨房和食物库房,上下两间大堂屋及天井旁两相房用作就餐之食堂。整栋屋就叫作“食堂”。
      “食堂”只造饭不做菜。各家的八仙桌及长板凳,都摆到食堂去;各家带菜带筷子碗去。饭就盛在烧箕里,箩筐里。硬坨子饭,你要吃多少盛多少,不限制你。
      但是,好多人家没了锅,这“菜”怎样搞熟呢?
      于是,供销合作社的瓦罐特销,瓦罐既可盛饭吃,更可用来焖咸菜与煮萝卜。进而,铝合金的脸盆特销。这种脸盆是可以用来炒白菜与炒苕叶的。行动慢的人没了铝盆买,就买瓦盆。瓦盆本是烈火烧成,将它再放到火上炒青菜,应该是烧不破的。缺少买盆钱的人家,便将木箱及钱柜上配置的铜饰品抠下来拿供销社收购组去卖,随之也就买了比铝盆便宜八倍的瓦盆回,也就有了“锅”。“没锅也就没菜,再好的饭,吃不饱,吃大亏。”这天中午,姬从乾直言不讳地望着正在吃饭的姬荣华队长说。
      这时,有了“放卫星”的说法。“‘放卫星’到底是么回事呢?”炎释老汉问邻边坐的小学生姬达源。达源答曰:“国家将铁收去做成星一样亮的东西,往天上放!”加犁说:“铁主要用于生产机器,再就是建长江大桥做桥梁用。按眼前的事看,大概是‘吃硬坨子饭’叫做‘放卫星’……”“不管是么回事,随人说。”女人吴氏说。“是嘛,是嘛,少操闲心。”隔壁桌的王老太说。
      主厨的姬全斗,头顶一口黄锅自厨房到了堂屋,在上堂屋与下堂屋交接处的天井的边沿的青石板上站着,纯是示众的作派。“锅粑!”达源喊道。“锅粑,是锅粑。”吴氏说。“这全斗叔么样这样会煮饭呢?几天了,没失过手不说,出的锅粑就是一个整锅,从底到边一样地黄,没得半点烧焦的,真是稀奇!”炎释老汉说:“解放前,他给乡里当过10多年的伙夫。”略停,又说:“当然,这也是他自家有造化。有的人做一辈子伙夫,煮的饭不么样。”姬全斗在那儿略站了一会儿,就将锅形黄锅粑搁到姬荣华的八仙桌上的下首左角上。大半个锅形黄锅粑,几乎遮住了整个桌面。
      现在,姬荣华是整个长丹湖湾的队长。在长丹湖湾,除开大队第一把手姬昌水、副大队长姬从稳,他就是“皇上”了。他吃饭时就神气得可以,他不象人家那样坐长凳上吃,他要蹲在长凳上吃。——比整个堂屋的人高出一个头。人家是手捧了碗吃,他则是五指叉了碗底吃。人家是吃自家屋里的菜,他全家却是吃社员们从湖里捕回的大鲤鱼。有的社员也要吃鱼,他说“当然可以。先掏钱,后吃鱼”。价钱定得高高的,谁都莫想吃得起。隔壁桌加犁的次子姬治水望着鱼哭,不吃饭,只能落个“哭”。
      没哪个社员能够当众提问:姬荣华全家吃鱼,是否付了鱼钱呢?
      姬从稳的老父姬昌如当会计兼司务长,他自库房出来转了一下,又进了库房。几天以来,社员们没看见他吃过饭。“大概是要成仙了,不必吃饭了。”从乾闷声闷气地说。
      “狗屌×的!”仁合低声地骂。
      姬荣华的八仙桌就摆在上堂屋左手靠天井处。地方明亮,又凉爽、干净。那旁边的青石板天天有人洗,比别处的石板清洁10倍。每次进餐前,姬荣华都要留意一下这环境。
      姬荣华的蜕变,系姬全斗用心造成。姬全斗善于迎合人,否则,旧时不可能在多事的乡政府当十几年伙夫。起初,姬荣华对差别很反感,说:“么样可以两样对待呢!”
      姬全斗说:“你是一村之长,等于说是几年前的‘保长’,是大家的父母官。既是大家的父母官,就当有与大家不同的地方,当有与大家不同的伙食!”
      “这是新社会,搞特殊,肯定不好!”姬荣华说。
      “么样不好呢?”全斗皮笑肉不笑地说:“不会有人说么什,你放心……”
      终究,姬荣华被说服,不作声。当夜,姬荣华躺在床铺上想(被旺林打而卧床两年形成了“躺在床铺上想”的习惯):下午,全斗细爷说“不与众不同,不显出威势,就压不住众”。这话,多少有一定道理,合事实。旧社会的保长要人家抬,甚至将姬传芳搞死了,没有哪个闹事;前不久,我姬荣华领个头多卖了几担谷,却招得那么多人责难。“保长”、“队长”同是“长”,而受到的社会待遇,截然不同。究其原因,主要是我姬荣华平时没有在大家面前铸成“威势”。要做事业,没有威势,老是让别人搓反索、打反卦,肯定不行,不会有成就。姬昌水就很注重铸造个人威势。为了能够好好地继续革命,或者说,为了能够为“繁荣富强我华夏”多作贡献,我姬荣华也应当铸造“威势”。这铸造“威势”,既应以姬昌水为样板,同时,还要以“保长”为样板,要取二者之长处,避其短处。姬昌水的短处是太“严肃”,而保长的短处则是太“残酷”。继而,姬荣华对姬全斗个人,有了考虑。他想:全斗虽是未出五腹的叔,还亲,但不能不防这个人。因为,此人阴险,狡猾。有什么私话,不可于他面前说,以免遗柄于人!
      眼下,姬全斗将锅形锅粑搁于姬荣华的桌上,本希望获得几句赞美之辞,而姬荣华则不吭半句,只顾吃姬全斗和姬昌如司务长关照给他的大鲤鱼。坐在锅粑对面的姬丹桂,对锅粑有了反应,她扭了伸到面前的黄锅的边沿旋转,转到快速处,用力一推,黄锅就掉到了地面上,裂成几大块,成了一堆俗气的锅粑。
      一会儿,姬全斗拿来平时专门用来搞食堂卫生的工具,——泥铲和土箢以及扫帚,将一大堆锅粑铲到超大型土箢里,用扫帚扫了残迹。整个过程,姬治水哭着、望着,最后,居然去考证锅粑的出路了。一会儿,转了身,没了哭,对做娘的说:“都丢粪窖里了!”做娘的说:“你该吃饭了吧?”姬治水复朝姬荣华的桌上望。桌上只有鱼头、鱼刺、鱼尾巴了。没有了指望,他便爬到娘的大胯上骑坐着,让娘喂饭。开头一口,怎么吞也吞不下。吐到地上,像豆渣。做娘的猜知是没食欲,没口水出,就倒咸菜汤拌了饭,再喂,也就顺利下咽了。这天晚餐,姬荣华不仅又有大鱼吃,而且还有酒喝。他不再是蹲在凳上,而是右脚踏在地面上,左脚踏到凳面上,屁股似乎坐在左脚的脚跟上。其白洋布衬衣的衫袖,现在卷到了肘弯上,领口扣子开了不说,下面三个也开了,褂子左襟遮了胸,右襟差不多敞到肋下去了,整件衬衣变了形,几乎成了斜斜的布片。姬治水又望着姬荣华的大鱼哭。做祖父的意欲向姬荣华讨块鱼给孙儿吃,被加犁察觉,低声埋怨了几句。做祖父的八十多岁的炎释叹口气,只好作罢。
      八十多岁的姬天庭盛饭经过姬荣华桌前,朝姬荣华注视着。姬荣华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说:“来喝口酒呀,天庭伯。”姬天庭一边张着没了牙的嘴“嗨嗨”地笑笑,一边摆头,然后,侧转身望地面慢慢走开。走了三四步,停下,回头再望姬荣华,说:斜穿衣、歪戴帽,喝酒、跷脚架手,吃饭、五指叉天,实在是个大王,大王呀,本府有风水,出了个大王!
      姬荣华“哈哈”大笑,问:“带王?我是带王?我这是‘王者风度’?”
      姬天庭含笑地点点头,终究缓步走开了。
      一会儿,姬荣华面向加犁问道:“带王是几大个王呢?只带这么两百多人吗?”
      “能带几多人,你细哥可能清楚。他是具体当过武官的人。”加犁含笑地答道。
      “那是,那是。”姬荣华说过,便自顾饮酒了。随后,他想:“与众不同”,终究产生了威力!
      饭后,姬荣华怀了“带王”的问题,到东厢房的姬昌怡的桌前,问正欲回家的姬昌怡:
      “细哥,‘带王’是几大个王呢?
      “能带领几多人呢?”
      “天庭伯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姬昌怡严肃地望着姬荣华的面孔,说:“‘大王’的‘大’字,是‘大小’的‘大’字,不是‘带领’的‘带’字。他所说的‘大王’,就是强盗头子、土匪头子!”
      “原来如此。”姬荣华强作笑脸而无所谓地一笑,但旁人则可见其陡然脸乌似铁。随后,他于心中说:这老人家历来不惧威,我偏要再逢一逢!于是,他移脚拦着了欲出食堂大门的姬天庭,进而,吼道:
      “你凭什么说我是强盗头子、土匪头子呢,嗯?我姬荣华所领导的人民群众,都是土匪与强盗吗?嗯!”
      这么一声吼,招惹了众多群众的围观。姬荣华以为众多群众也会质问姬天庭:“人民群众都是强盗与土匪吗?嗯!”可是,众多群众不具有这个政治觉悟,没谁向姬天庭提出质问,倒是像看猴子玩把戏一样地个个都激动得满脸是兴奋的表情。
      姬天庭又是望着地面“嗨嗨”地笑笑,之后,环顾众人笑说道:“这‘大王’,本来还可以解释为‘国王’的。”然后,笑容陡失,转而望向姬荣华的面孔,正颜厉色地说:“人家要那样说,你不能怪我。好了,我不说你是‘大王’,只说你是‘纣王’,该好吧,古时只有一个纣王,‘纣王’没有两样说法。”姬天庭说完,从姬荣华的侧边走了。姬荣华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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