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70、 上阵

　　说是伐古树，却没有大台锯、大板斧之类的必需工具，只原木匠姬昌文家有两把锈迹斑斑的老斧头借出共用。斧头于平常劈柴火圆了口，已经不入木了，西队领先借走了一把，留一把东队自己用。两个队几十个男人，就凭这两把斧头“开工”。也就是说，西队东队都只是应付形式，为应付形式白费了许多劳动力。包括技术员在内没谁能够肯定这伐古树的事必须进行到底，也没谁能够肯定这伐古树的事不进行到底。现在，都在持观望态度，都想跟在别的生产队的屁股后头看事行事。
　　西队伐古树，是头夜落实了的事情，有心理准备。准备了什么呢？队长的老娘于半夜为西排第一棵古树烧了些炷香，化了纸钱，磕了头，求树神谅解和保佑，也求了玉帝和土地菩萨保佑。并且，第一斧的斧头，已经用妇女的月经血擦了辟邪。——姬复生队长的老婆赵冬梅，平时总是晓得哪个妇女来了月经，正好有个妇女来了月经，不然，她要将自己的东西抠出血，挤血涂斧，以求全队平安。
　　东队的社员不知西队的斧涂了女人的污血，却知西队是祭过树的，那树边还有香炷在，有钱纸的灰迹在，砍落的一块树皮就压在纸灰上，搁在香炷上。有社员对昌法作了提示。
　　其实，昌法比谁都先留意到了一切。
　　斧子拿来了，人家将斧子往站东排古树之第一棵树树旁的昌法手上送，要昌法先开斧。昌法说：
　　“人家已经开斧了，我们还讲究么什呢？去人家的树上剁几斧头，只说帮他们。”
　　“你也真高明！”持斧社员说着，就去了西边。
　　西队的社员晓得昌法的用意，也都认为应该这样，有人就明说“这是明智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不希望全村太平呢？西队持斧手指着自己斧脑上的血迹，对东队的持斧手说：“我的斧头涂了这东西，你的没涂。”
　　东队持斧手便将斧脑往那血迹上擦了擦，之后，不望斧，只望向已经砍开的树口子，甩出了第一斧，继而第二斧，接着第三斧，三斧过后，转身便走，径望东边古树去，并不回头望的。到得东树下，持斧手向树连砍三斧，之后，才将斧换手交于别人，由其他人轮流砍树，他是打算整上午不再接斧砍树了的。
　　这天夜晚，历来多虑的姬全蟒邀了两个大胆的男子到村后垴的边际静坐。深夜，他们看见一条六七米长的白色巨蟒自东排第一棵古树的洞内出来了。白蟒绕这棵三四人合抱的古树慢慢地转了一圈，然后，腾空向东天飞走了。
　　事后，姬全蟒告诉伙伴：他出生的那天晚上，他的做生意的父亲自外地回，将近后垴的时候，看见一条白色巨蟒自东排第一棵古树的洞内出来了，一忽儿就不见了影子。父亲回到家中，正好是他出世，所以，父亲以为他就是那白色巨蟒投胎，他就有了“全蟒”这个名字。他的父亲以“仙机不可泄露”为理由，除了儿子的母亲，没有对别人说过这巨蟒显圣的事儿。不久，父亲去世了，巨蟒显圣的事儿就彻底挂起了。从那以后，这条白色巨蟒再也没有让人看见它露身。今夜，他姬全蟒反常地比以往睡得早，一睡下就作梦，梦中，一个人说他就是父亲，父亲叫他到后垴坐坐。不待他问为什么，父亲就不见了，他也就醒了。醒来后，很快就想到了与白色巨蟒相见的事情，因为，人们今天白天已经在剁这棵树，这棵树将不可以继续存在，白色巨蟒必须彻底放弃它的这个“家”了。——如果它此前不在这里，那么，它因心灵的感应今天夜晚该回来看看了；要是它此前还在这里，它今天夜晚就该离开这儿了。总之，与白色巨蟒相见的事情，是情理中的事情。末了，姬全蟒未免悲伤地说：“这件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希望二位，别再在人前言及。”（不久，将及50岁的姬全蟒因病去世了；另外两位，于一年内相继辞世。有关事情，也就彻底结束了。）
　　第二日，大队通知各队到大队领板斧和台锯，昌法便亲自去领了工具回，当日就将头天去了一箍树皮的第一棵古树放倒了。
　　终究，姬荣华上阵了。“头阵”打过了，该他上阵了，他安排所有的劳力拿了柴刀或者菜刀砍这棵古树的枝条，要求只用一上午工夫砍完整理成捆并且堆码妥当。社员们也就奋力劳作，按时完成了任务。下午，姬荣华只安排三分之一的男劳力裁树、劈片柴，其他人统统跟他去晚稻田扯草、除稗。便有人说：“队长到底是队长，有打算！”
　　经七天时间，第一棵古树处理完毕。
　　要伐第二棵古树了，社员们坚决要姬荣华开斧。此时此刻，姬荣华的意识则是亲自动手砍古树，无异于亲自动手砍父母，以致砍祖父母，砍高祖父母，砍太祖父母…… 他想他是不可以砍先人的。可是，他感觉到了周边的目光，那都是渴望与期盼的目光，在那渴望与期盼的目光后面，还有更多的目光，是子的子以及孙的孙的目光，那目光也是充满了对幸福的渴望与期盼。于是，他又想：不破不立，要立就必须先破。所谓破就是破除旧世界，也就是破除先人传递的然而已经腐朽的陈迹；所谓立就是建立新世界，也就是为今人和后人确立幸福的前景。总之，为了今人特别是为了后人的幸福，我们必须破除前人的陈迹。陈迹当然包括了这些古树。砍这些古树的总的意图，就是为今人和后人谋幸福。别说是这树，即便是我们的生命，在必须为后人付出的时候，也当是在所不惜。不是已经有了好多人为了后人幸福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么，思想到此，姬荣华也就毫不犹豫地提起板斧，往树上奋力砍去。
　　斧吃树太深，姬荣华未能拔出，便有两位社员帮忙，拔出了斧头。
　　两人正要让开，就见树干内顺着斧孔往外冒红水，于是，齐声惊呼：“树出血！”
　　在场的男将，包括西队的，都站到了这古树跟前，默不作声，犹如伫立于坟墓跟前，哀悼亡灵。
　　稍后，姬荣华对着“血口”，自言自语地说：
　　“党主张破除迷信。这是水，不是血。若是血，则应当是我们祖先的血。量想祖先能够理解我们的为后代着想的心境，也就能够给予谅解。若非我们祖先的血，而是不可冒犯的神灵者的血，那么，是祸是灾躲不过。一切，由我姬荣华一人承担，与其他人无干系！”
　　言毕，姬荣华双掌一合，对着树，拜三拜，继而，抡起板斧，一气猛砍，一边砍一边默语：
　　“是血是水，无从说定。但是，历来没有过树流红水啊！如果说有迷信，也许这就是迷信；如果说世间有鬼，这宗事就有鬼。唯愿我长丹湖湾人民群众不因此事而遭殃。当真有什么妨碍，我姬荣华情愿一人承担！前人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馬’，今天，我姬荣华要说：为了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引导群众坚决跟党走，从而为繁荣富强我华夏尽心尽力，我姬荣华舍得一身剐，也要把这棵喷血的树砍倒……”
　　姬荣华将这千年古树连砍了几十上百下，直到大汗淋漓、气促喘粗才歇手。
　　由于忧虑郁积加上剧烈的劳作，姬荣华当夜病倒了，整夜似睡似醒，胡说八道，哭笑无常。
　　墙有耳，壁有缝。尽管刘珍珠不把姬荣华这病态对外张扬，全村人当夜还是传遍了这些。许多人以为大灾大祸要降临全塆村了，甚为担忧。有的妇女甚至害怕得淌出了泪水，同时打算着怎样使子女以及自己脱离这可能有的意外灾祸。
　　平明时分，姬荣华清醒了，很快就平稳地入睡了。一觉醒转，已是半上午。刘珍珠早已出工去了，锅里并没有留早餐，只洗口杯上插有一张字条：“你爷！想吃么什，自家搞。”
　　“搞个狗屌！”姬荣华嘀咕道：“又不叫一声。青天白日睡懒觉，人家不说闲话吗？！”
　　洗涮完毕，姬荣华锁了门，去后垴伐古树。到得垴上，只见社员们坐在草坪上不做事，个个垂头丧气，他以为因他睡懒觉导致这局面，脸生愧色。但他很快觉得不对，——西队的社员也坐着在，他们总不至于因东队的队长睏懒觉而罢工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长丹湖湾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么…… 不会吧？不会吧。
　　姬荣华犹疑地走到了本队社员们的面前，便有贫农社员姬树林低声地问：“荣华哥，好过些了？”
　　“我么时候说过不好过么？”姬荣华声音高昂地说。
　　便有人嘀咕：病成这个样子了，说话还这么故意作态，突出惯常的“斗志昂扬“，真是不可思议！
　　略停，姬荣华又声若洪钟地说：“几十年来，只今日起了晚床！”
　　姬树林低下了头，头低到了两膝盖以下，双手有意无意地扯着眼面前的小草儿。
　　沉静了一会儿，副队长姬昌法望着姬荣华的面孔，慢条斯理地说：“一整夜，你胡言乱语，哭哭笑笑。这事，大家都晓得。现在，都担心着在，没有哪个敢动手！”
　　“啊——！”姬荣华深吸一口气，随之，环顾众人，说：“三十年前，姬甫生就提出了‘破除迷信’。你们的思想，怎能落后于三十年以前的人呢？要想脱贫致富，繁荣富强我中华，造福于子孙，就必须努力。不努力，消极怠工，是绝对不行的，其结果就必定是理想变成空想！现在的社会不再是有奴役有压迫而需要我们奋起反抗的社会，现在的社会是我们自己作主的社会，我们是社会的主人。时光是多么美好，我们可以不珍惜美好的时光吗？！这棵树，本该昨天砍倒了，现在还站着在，当真不再砍，它还能存活吗？大风一旦刮起，偶然将它吹断了，能免了伤人么！”言毕，饿着肚子的姬荣华提起板斧，对着那大约撕开了一半树干的口子，奋力砸去。
　　所有一切，本地域现实中的神姬昌水都知道的。
　　几天后，大队突然宣布长丹湖湾两队拼为一个队，由姬荣华任队长。姬荣华认为这是组织上对他的充分信任，因之更加努力。他想：人更多力量也就更大作贡献的潜力也就相应地更大，必须好好地把握这用人的权力，充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决不可以滥用职权而抵消大家的积极性。进而，想：不要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必须努力团结姬昌水、姬从稳、姬复生、姬加犁、刘珍珠以及队委会其他同志，形成一个坚强的领导集体，通过这个集体来带动广大的人民群众奋勇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