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39、 重逢（2）

　　“这女孩，真多嘴，讨人嫌！”姬荣华于心中说。但是，随之想：她的语气虽然强硬，可音质却非常甜蜜而令人神往呢！因之，他朝说话的望了过去。一望就傻了眼，他的目光歇在人家的脸上，老长时间收不回，整个人，魂飞魄散了似的。有姑娘拿了桌上银酒壶，给他满了盅，他居然不知道。当他醒过神来，想到“该加酒了”时，他对这发话的女子说：“加满是一样的！”随之，向银壶伸过手去。于是，引来窃笑声。
　　这笑声，他姬荣华在堂屋听到过，是跟前背向着他姬荣华的姑娘笑。姬荣华量想这姑娘一定更漂亮，也就不经意地往右侧移出两三步，同时，将视野罩上才发笑姑娘的脸部、臂部与胸部。看清了之后，他紧接着向全桌环视一遍，之后，再看刚才发笑的姑娘，而心中慨叹道： “确实算你最美丽！”心话说过了，视野还停留在人家的南瓜籽型的俏脸上与曲线优美的胸脯上，而脑海，顿时成了僵场，完全没有了思想，既没有了美的概念，也没有产生任何邪恶的意图。相应地，他的一双眼睛，也就没有了灿烂的光芒，而是灰溜溜地，毫无活力。
　　“你是‘敬’，还是‘不敬’？”
　　先头嘀咕的俏姑娘又发话了。这么一嚷嚷，居然使姬荣华的脑海得到复活，从而，他的脑海，有了壮阔的波澜。姬荣华微笑着望向多嘴的俏姑娘，然后，朗声回应道：
　　“敬，敬！”
　　之后，姬荣华自我解嘲地一笑。这么一笑，他就将“敬”给忘怀了，就将“敬”的意思，歪曲为“喝”的意思了，也就将酒盅送到了唇边，而要将满盅酒一口吞了。临当着众美人面仰脖吞酒而逞英豪的时候，他再次瞟了一眼那位多嘴的美丽姑娘。从那姑娘神情的启示中，他猛然醒悟到自己错将酒盅送到了唇边而要大错特错了，便急忙将盅朝斜上方一举，重新致辞：
　　“各位。为着美好的前程，干杯！”
　　虽是重复着在堂屋说过的话，只要中听而且在这里是“第一次”就对。这也算是情急生智吧！姬荣华的内心，如此这般地自我安慰道。于是，他有了神清气爽的无声的一笑。
　　一口吞了满盅酒的同时，姬荣华陡然记起“既生瑜，何生亮”，随后，朝刘珍珠望望，朝最美丽的姑娘望望，垂首出了闺房的门，不管别人是否“干了杯”。
　　姬荣华回桌时，路过秋红身边，不敢再正视秋红，更没再望她的一对儿子。回桌后，他不再说话，盅内的酒，干得特快。人家给他加过几次酒后，不再给他加，他想自己加，却无意地与姬全茂对视了一下。其实，姬全茂几乎总是注视着姬荣华，只要姬荣华朝他望一眼，就必然要遇上他的严峻的目光。
　　在姬全茂的眼神的示意下，姬荣华起身对老泰山说：
　　“你老人家慢慢喝！”
　　随即，环顾其他人，说：“各位慢慢喝！”就下了席。
　　按习俗，新姑爷不下席，其他人不宜下席。既然姬荣华下了席，其他人也就相继下了席。
　　下了席的姬荣华，伫立在天井边沿的青石板上，头脑一片空白，一点儿思想都没有。
　　秋红领着两个孩子，走了过来。孩子那有着双眼皮的眼睛，和有着笔直鼻梁的鼻子，跟她的一模一样，美到家了。
　　在姬荣华的旁边，秋红默默地站着，并不望姬荣华；那俏脸上，隐显恨意。
　　姬荣华在姐姐亡故时，与秋红第二次相见了，但他没有主动与秋红作语言交流，而秋红则有着女子普遍具有的故作矜持的特点，也没有主动与他姬荣华说话。他后来回想起这事，觉到自己不该是这样的态度，因而，常常抱愧不已。今日，他想他再也不能不主动与秋红说话，因而，朝秋红望过几次后，平声地问：
　　“当年就出阁了？”
　　“第二年腊月。”
　　“做么什的？”
　　“木匠。”
　　“披挂怎样？”
　　“丑八怪！”
　　稍微沉默后，姬荣华一声低微的叹息，随后，小声地似自言自语地望着往天井里跳着玩的两个孩子说：
　　“依理，我该有着这样的儿子！”
　　“过去了的事情，不必再想。”秋红亦低声地说，是贤妻良母才有的温柔的声音。
　　“你比她强千倍，胜万倍！”
　　姬荣华情不自禁地说。
　　秋红终于朝姬荣华正视了一眼。
　　姬荣华这才留意到：秋红那白净的眼眶，已经变成紫红色。
　　“你是谁都看不起！你要是看得起我，当时就定了亲，还用得着你姐用那样的办法逼你吗？定亲不等于结婚，这你应该是知道的，退后，何年何月结婚，还不是由着你么！”秋红略带哭腔而低声地说，说完，一个急转身，走开了。两个孩子追了上去。不一会儿，秋红与主家告辞，领了一双活泼可爱的顽童出了大门。她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当口，回脸朝仍然伫立于天井边沿上的姬荣华望了一眼，那闪烁着青春活力的目光，与姬荣华的无可奈何的目光，有了再次吻合。
　　“一切，太晚，太晚！”姬荣华于秋红身形消失后，于心中悲愤地说。“从秋红刚才的话意理解，当时，她一个刚满15岁的女孩子是知道先定亲后结婚这个规矩或风俗的，但我姬荣华一个刚满15岁的男孩子，确实不知道定亲不等于结婚。女孩子比男孩子醒事的早是常识。姐肯定知道这个规矩或风俗，但她没有说。她的指导思想是要我最迟于当年年底结婚！”
　　继而，姬荣华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在山林中野合的那个“姐”。
　　姬荣华立时恨那个“姐”了：
　　要不是那个“姐”的事使我姬荣华发觉尿屙不远要短寿，我姬荣华后来是会与秋红成了家的；要不是那个“姐”的事使我姬荣华警觉“‘爱’要有‘道德’精髓”，我姬荣华当年是会与光身的秋红睏了醒的！
　　那么，秋红能生会养，我姬荣华必然也有了两个儿子！
　　而且，我姬荣华不会在有了秋红做内当家之后，遭到一系列不幸。
　　云香姐姐，也就不会因我姬荣华遭遇不幸而早离人间！
　　但是，由云香姐姐的不幸，姬荣华转而想道：
　　“女人”都是善良的，都是不幸的。不能怪、更不能恨于山上艳遇的那个“姐”。只能怪、只能恨自家。设若当时不是将“姐”背往树林，而是在离开了大路之后，顺了小路跑、歇在小路上，人家无论如何是不会同你做那种事情的！能够在路上做苟合之事的，人们只见于猫闹春、狗连裆，以及日本鬼子所表现出的猪猫狗诸低等动物的苟合行为！
　　当时，为什么要跑往树林呢？之先，真没有做那种事的邪念么？现在是记不起来当时到底有没有那种邪念，现在按后来的事实推导，应该说当时是有那邪念的。要不，自家当年无论如何不会同那个“姐”做那种事情！也就是说，应该肯定当时是自家居心不良，是自家糟蹋了自家，是自家害了自家！
　　要不是自家害了自家，如今就不会这样惨，而应该是，啊，且不说“万花任选”吧，也算秋红我无缘与之相聚吧，但这闺房内如花般美、似玉样白的大姑娘，我是应该得到一个、应该占到一枝的！我是半个秀才，人又长得不赖嘛。这些美女，不是前生派定只该做别的男人的老婆而不该做我姬荣华的老婆……
　　姬荣华的情绪高涨了，酒力发作了。
　　美女们缓步出了闺房，到了堂屋，走走、歇歇、说说、笑笑。
　　姬荣华目不斜视地盯住美女们，而心中想道：
　　大概她们同秋红一样，也是告辞了，也许从此一去不复返，今生无缘再相会！
　　即使能够偶然相会，也与秋红一样，已是人家的老婆了！
　　都是大姑娘了，今年必然都要嫁人、都做别个的老婆！可惜啊，这花容月貌！
　　怜花惜玉的姬荣华忽然暗咒道：
　　“娘的□□，这艳姿丽质出水芙蓉，老子搞不到手，就扔去石头砸；就甩去牛屎涂！
　　“老子不能眼睁睁地便宜了别个！”
　　眼见姑娘们即将自他姬荣华的身旁走到大门而步秋红的后尘，姬荣华急忙一展裤腰，而如雄狮般吼道：
　　“看我打尿鞭！”
　　在“打尿鞭”的同时，姬荣华的内心深处，极力为自己的极为反常的不道德的行为辩护：
　　“我姬荣华打尿鞭的本意，并非在于羞花辱月，而是，或者说确是——以羞辱意识中的并不在场的‘别个’即‘别的男人’为目的。”
　　也就是说，姬荣华这时的意识，还是相当清醒的。但正因为有了这种抗争意识，其他意识如“丑”意识便不得伸张。
　　姬荣华终究阻止了美女们向大门行走的脚步。美女们不敢冲过姬荣华的身边而往大门跑，只惊慌地掉头跑，或往堂屋中央跑，最终，都从侧门离开了这家人家。
　　临出门时，那位多嘴的美丽姑娘，回脸望向姬荣华，而高声嚷道：
　　“这不是‘童子伢’。童子伢不会这大胆、这不怕丑！”
　　美丽的充满生机的大姑娘们的说笑声犹在，而人影已经看不到一个，都做别人的老婆去了！姬荣华想着，体会着，几乎要哭了。于颓废中，他陡然觉到这家人家已经没有了一丝儿生活气息，自己无法再呆一分钟或者半分钟，于是，动身回程。
　　一走出刘家庄，姬荣华便大吐不止，吐过食物吐黄色的胃液，到末了只差胃肠没有吐出了。他一个刚强的壮汉，居然蹲到地面上老长时间起不得身，而泪水滔滔。这类呕吐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他以前醉酒，有时比这次喝得多许多。幸亏姬全茂还不是很老，还没有老到年高力衰的地步，他能够挽了姬荣华的膀子，缓缓前行。也就在这缓行时刻，姬全茂第一次忆起了细花子与姬荣华的恋情亦即细花子因暗恋姬荣华而蓓蕾早凋落，故而，他慨叹不已，泪水也淌了出来，淌得满脸的沟渠水汪汪。
　　自党的干部学校回到家中的姬加犁，事先没有听到别人说及跟姬荣华订婚的女子长得如何，不知底细，他见着姬荣华便真诚而高声地近乎喊叫地说：
　　“恭喜呀！”
　　“恭喜个狗屎！”
　　姬荣华板着脸而沉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