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29、磨砺（1）

　　一年之中，姬荣华没有积蓄到什么钱财。春又来临，他决心找份“长工”做做。他想：如果不做长工，就既难积蓄到去黄河两岸当兵的路费钱，又难以系统地提高种田的技术能力，从而，不能够渐进为名振四方的大师傅。我姬荣华要争取在这聚钱的年多两年时间内，成为种田方面的名振四方的大师傅。只有这样，他日从军有了出息，故乡的父老乡亲才会称赞姬荣华“不论做么什，都是好样的”；也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很好地为“繁荣富强我华夏”作贡献，毕竟自古以来从军还有“解甲归田”日。
　　于是，姬荣华四处访问，看哪家富户招长工。不几天，他到了距长丹湖湾五六里远的位于下长丹湖湖畔的刘家庄。刘家庄有个雅号为“刘员外”的要招长工。据说“刘员外”制定的条件别出心裁，许多人望而却步，只一个人签了合约，尚差一人。姬荣华问人家是些么条件，人家说：“你亲耳听了刘员外的，不是更好么？！”
　　姬荣华求见了刘员外，彼此有了语言交流：
　　你想作长工？
　　是。
　　这里已有18岁青年签约，大概你也18岁？
　　是。
　　年龄相当。我的约定是：两位长工，入门不分先后，工价要分主次，为主者一年10担谷，为次者5担谷，两年一结算，临结算靠比试分主次。比试时各出三题，答对者每题三分，平时我出四题，亦每题三分。总分得多者为主，少者次之。六石（石，音：担）田，好牛两条，农具齐备，除扯秧、栽田、割谷、捆谷、挑谷和打谷（脱粒）由我另请短工外，其下剩的事，由两位长工做。如若中途要走，只能光人走。要是中途发现不能胜事，我要另换人，那时也是光人走路的。假如你愿意算一个，我愿与你签约！
　　听过刘员外的话，姬荣华当下思忖着：两年搞到头，能得20担谷，是了不起；能有10担谷也算走运，这比一般富户的大师傅的工价低但比半作高好多。只怕是快到头没到头他生出歪心找你的茬打发你走白劳神一场那就太不幸了！因而，他委婉地说：
　　“做庄稼，本是无凭可考的事情。何况，前人已经非常明白地说过‘世上只有第七，无有第一’。先生门楼高，平时必定少不了高手望名而来讨座次！”
　　刘员外略一思索，说：
　　“此前，有人对老夫直言疑虑。古人云：‘人无完人，金无足十。’老夫人称‘员外’，何以吹毛求疵而以不诚之举与人处之？！”
　　姬荣华闻言，大喜，随之，微笑着说道：“既然先生若此豪爽，我姬荣华愿为犬牛！”
　　当下，彼此签约，确立雇佣关系，法律赋予双方的权利随之依法生效。
　　签了约即订了合同后，姬荣华欲回身拿棉被及换洗的衣裳，刘员外说：
　　“一应铺盖，这里齐备；热衣冷衣，将各制两套。于此劳作，也就以此为家吧！”
　　闻知有额外待遇，姬荣华随即说道：“多谢先生资助！”
　　刘员外说：“其实，这也是你回府上的工夫在这里做事该得的回报。往后，想会家中什么亲人，老夫可去接来一见！”
　　姬荣华悲不自胜的说：“姬荣华是孤哀子，无亲人可想！”刘员外及时安慰道：“男子汉四海为家，所到之处是家，所遇之人是亲人！”“先生所言极是！”姬荣华连忙说。
　　在刘员外的亲自引领与安排下，姬荣华住进了长工屋。此时，正是午餐时间刚过，另一名长工饭后尚在长工屋内小坐。古训是说“行客拜坐客”， “先到者为君，后至者为臣”，姬荣华很有礼貌地主动地与未来的伙伴打招呼，先是一番客套性的问好，然后自我介绍，再后就是具体关心对方的身世来历与姓名。
　　伙伴姓夏，名飞鸿，邻县人氏，家中亦无亲无牵挂；为人性僻，寡言少语；手大脚粗而身材一般高，不用问便可知他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费手费脚伤身体的劳作；头发乌黑，日角高起，地角方长，鼻直唇抿，双目炯然，不用试就能晓得这人极有心窍。因此，姬荣华默念道：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对手呀，我姬荣华正需要这样的伙伴啊！
　　第三天，这世上最爱恋他姬荣华的女孩子细花子突然去世了。可惜的是：她因为曾经被母亲体罚而“醒事”，——因为是“同宗族妹妹”，一直到死没敢对她所深爱的同宗族的男孩子说一声“爱”。临到香魂将要飘离躯体的时候，她的眼前浮现出一条泥色的大狗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正在危急时刻，一位少年儿郎赤手空拳地冲到了狗的面前，将狗吓得跑得无踪无影了。她认出这儿郎就是她细花子朝思暮想的姬荣华。她要与姬荣华拥抱，要说嫁给姬荣华。可是，自己已经不行了，后悔莫及。她只好对母亲说：伊—— 曾经，我因为狗要咬我而认识姬荣华；今日，我因为狗要咬我而与姬荣华见上最后一面。由此可见，这狗就是土地神托身，就是对我与姬荣华的命运的关注。我今天不是姬荣华的人，我相信我的前世与来生必定是姬荣华的妻…… 为娘者随之跪倒，哭道：花儿，娘对不起你呀——
　　二月惊蛰，三月蛙醒，“□□叫咚咚，赶忙浸谷种”。一日晨起，刘员外立于长工必经之侧门的门口，迎着了两个长工，问：“两位几日开始浸种呢？”
　　“今日晒种，后日浸种！”姬荣华口齿伶俐，抢先答了。
　　“浸几多呢？”
　　略一沉思，夏飞鸿答道：“按一斗田25斤的谱子，6石田除开秧田底要下14担谷。先下4担，退后，算准天道，下10担。”
　　“先下两担。”刘员外说。“两位各管一担，各做各的秧田、各浸各的种、各催各的芽、各下各的秧。浸种、萌芽、平秧田，以及下秧，是做庄稼的第一关，也是最紧要的一关，老夫于此考考两位！”
　　“好！”两个长工不约而同地说。
　　刘员外注视着长工的神情，接着说：
　　“秧田底平得好的记一分，谷芽长得多的记一分，秧苗长得匀的记一分！”
　　两个长工又是不约而同地说“好”。
　　晃眼就到了评秧田评谷芽的这一天。
　　该播谷芽即“下秧”了，刘员外到了田畈，到了秧田边上。按规矩，秧田头天平了出来。平出的秧田经过一夜的静置，浮泥落沉了，滤出了清水。平得好的秧田，清水整个田面都有，但不深，若有若无。而平得不好的或稍差的秧田，可使人看出有的泥面没水，有些处所水较深，隐显“脚凼”即“水凼”。姬荣华平出的秧田，便属后者。
　　再看两个人挑来的谷芽。不用数百粒谷有几多芽，一望便知姬荣华的差一等级。刘员外还是认真地于箩中各任取一把谷芽，数过粒数芽数，当即算出发芽率。
　　至于秧是否长得均匀，那是后步的事。但是，即使姬荣华撒谷芽撒得再均匀不过，这秧将来也长不匀，掉到那水凼里的芽是长不出来的，落到高处的芽在秧田可加水之前会被晒死好多！
　　如此这般，刘员外实事求是、明来明往地说，具体鼓励二位长工日后更加努力，相互帮助，共携共进，争取于技术方面月月有进步，年年有造化；争取于庄稼方面今年夺得大丰收，来年更比今年好，使“一年胜似一年”的新年祝词变为现实！
　　姬荣华初试以零比三彻底失败。刘员外便将后头浸种、萌秧、做秧田及下秧的关键事交夏飞鸿来做，而安排姬荣华为待插秧的大田实施“三遭犁头、四遭耙”。明显按主次分工，姬荣华不得不服，心想：设若我姬荣华就是刘员外，我姬荣华也会如此这般的。进而，他想：谁笑到最后，是不能肯定的。两年工夫才动头，我有工夫为最后一比创造条件。夏飞鸿不是等闲之辈，也许他确实比我姬荣华高明，我姬荣华要吸取曾在姬庆元家所获得的因不踏实而遭他人教训的教训，要老老实实地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到时即使比不赢夏某，我也情愿，也划算——两年之中，于能力方面，必然提高不少……
　　不久，姬荣华规范了自己的行为：日常生产方面，既努力尽责，又虚心向他人学习；中午及晚上睡觉之前的业余时间，除与刘员外及夏飞鸿等人作语言交流以发展感情外，只认真读书。——刘员外家有一大柜老书和新书供他选读。他立志于这两年时间内，将文化水平提高一个层次，并且，开阔眼界，总之，就四方之志，为他日的具体行动打下坚实基础。
　　大片乡村，自一九四五年冬到一九四七年春，两年没做什么屋，可想而知：一九四七年冬至一九四八年春，必是做屋狂潮。——不管你政府的天下是否太平，摇摇欲坠的危楼能不拆？歪歪扭扭的砖墙能不除？儿子长大了，能无新屋娶媳妇？这狂潮，是势不可挡的！砌匠于狂潮之中，必将大捞一把。这一冬一春，必是正常年份的两个一冬一春。砌匠将是“活宝贝”，这场未了那场请；这家出工价一块，那家加价两角……哪怕是阴雨连绵，人家也不会歇了做屋！这一冬一春，一个砌匠的收入值10担谷绝非奇事！20担谷也是可望的！而吃酸的喝辣的长一身肥膘，绝非梦想！张亮访到刘员外家，见了姬荣华，细说一切之一切，叫内弟辞工一路走。
　　姬荣华说：“这一走，我不白做了九个多月？”
　　“白做就白做！”
　　“这九个多月至少有三四担谷，这是看得见的利益呀！”
　　“这谷年内做屋捡得回。年后做屋纯挣。”
　　“账不是这样算。”姬荣华说：“要是我能比过人家呢？”
　　“就算你肯定比得过人家，别说是九个多月的酬劳六七担谷，就是20担谷又怎样？一冬一春做砌匠就搞不回这个数么，明年春后的工夫不就多赚了？明年冬季做屋的钱不是多挣的？！”
　　沉静了一会儿，姬荣华说：“你说的这以后的事，只是想当然，是不稳靠的。”
　　“那，你说的以后的事，是稳靠的？”
　　姬荣华略一迟疑，说：
　　“应该是的。”
　　“不能说‘应该’，你敢大声地说‘肯定’？”
　　姬荣华搔搔头皮，忽然猛地将头发往脑后一拂，就如那夜抬保长听人说的头毛后拂避邪的模样，继而，大声地说：
　　“肯定是的！”
　　张亮未能劝转内弟姬荣华，眼角闪烁着泪花，哽咽着说：“好自为之，哥走了。”泪落尘埃，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