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19、抬篼夫理论（2）

　　“这棵大树，我们不是已经走过了的？”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说。
　　“是呀！”另有人接腔道。
　　姬荣华猛地睁大了矇眬的双眼，空篼子滑落地面，发出“啪嗒”的脆响。
　　静默片刻，众人继续前进，不再栽瞌睡。走了个把钟头，大家不约而同地说：“这是哪里？”
　　一会儿，姬荣华说：“大家是太累太睏了，坐下歇歇，天亮再走吧！”
　　没人反对，陆续坐下，背靠背地伏于膝头睡觉。此时此刻，姬荣华的睡意全消。他的脑海中，波涛汹涌。姬全汉、姬高升、姬全人，都在他的脑海中沉浮与挣扎。三位三十刚出头的壮汉，同一年叩响人类的大门，在学堂里仅仅呆了几个月，斗大的字只认得几箩筐；性格非常地相近，都是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生不逢时，穷困潦倒，总是饥不裹腹，嫂子们大都忙着生孩子，却是很少有成功的，奶不大孩子，既怨社会贫困，民族危难，有力无处出，又怪自己没福气载得住孩子们，每当孩子走了时，就或者对他人说“被那被褥刹抱走了”，或者对他人说“大概前生欠了他的钱，这是来讨债的” 。倘若我华夏富裕繁华，炎黄子孙无不处于衣食无忧的最基本的生存环境，则年轻的嫂子们奶不大孩子的事情，就不至于是如此频繁地发生了。那么，我华夏为什么不能够富裕与繁华呢？无非是因为社会制度不好而人们的文化水平普遍地低下，当官者普遍地能力不足，从而，战争连年不断，社会不能够正常地发展！啊，我可怜的父老乡亲们，你们该何时清醒呢，一旦清醒，量想必是雄狮吧，必是猛虎吧，必是穆桂英吧，必是杨宗保吧，必是拿了武器而奋起要将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吧！旧的世界秩序不破除，新的社会制度就不可能建立，广大的平民百姓就永无出头之日，这是毋容置疑的真理呀…… 最后传出鼾声的，是年轻的姬荣华。
　　姬荣华在梦中被唤醒。天亮了，该回家了。回到正道，走不多远，姬全汉对姬荣华说：
　　“昨夜，你喝了牛粪水！”
　　“瞎说！”
　　“你看！”姬全汉停步，回指路面尿迹，再指指十几步远处的周边有着许多褐色陈牛粪的小水池。
　　姬荣华还不服，移脚往池边去。池边的湿土上，有着姬荣华于头夜喝水时留下的鞋印。姬荣华仍然不服，他脱了草鞋，往那鞋印上合，偏偏合得不出不入。
　　牛粪水浮游着如麻筛眼密、如半大芝麻粗的红粉虫。红虫成群地翻上覆下十分繁忙。看架势，它们是要于一个早晨把池中一切养分吞噬干净。这小生物们，终究掏开了姬荣华的泪之源的堤坝。——毕竟还是“细伢”，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经受不了打击。
　　饮泣之中，姬荣华回想到了父母双亡之后所遭受的一系列不幸。末后，他低声地说：
　　爷，伊——，你们，不该接我来这人世！世上——，是这样苦难！才几天工夫？竟遭到这多打击！未来的日子，么样过呢？你们——，现在来接我吧，我不愿还为你们守坟墩哇……
　　姬荣华正欲将身子前探，而栽进粪池，了结此生，忽然听到心灵叹曰：
　　“荣华呀，‘荣华’！人世之旅就此了结，毕生无成，岂非白投一次人胎？毕竟，人类主宰万物……”
　　是的，人类主宰万物。姬荣华转而低声地说。继而，思想着：人生的主流，当然是想方设法地创造财富。廉刀锤子党的人，不是早已举出了“科学”的旗帜吗，用“科学” 主宰万物呀！人与人斗争，不是人类生存方式的主流。人类漫漫的长河奔腾到如今，种种惊涛骇浪，最终悄无声息地归入农耕或者归之于荒漠土壤的事实，就说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能如三皇五帝一样为华夏建立功勋当然好，或者退一步求其次参合“英雄竞折腰”也不错，而学那于“科学”有关的华佗、鲁班也不是不可以……
　　大路上，伙伴们在召唤。姬荣华以袖刮去满脸泪垢，上了路，复又扛了篼子前走。
　　走不多远，姬荣华忽然将篼子往路面猛力砸下去。“啪——”的一声山响，将前头的伙伴们吓了一跳。
　　不待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姬荣华捡起篼子，再往路面猛咂，连砸几砸，把个篼子砸散了架。满地是竹片，残篙。姬荣华双手叉腰地望着残竹想：保长所专用的宠物，原来是如此不堪一击，原来也有破败不堪的时候！民国的官员中再怎么威风不已的人物，必定也是不堪一击的！
　　沉静了一会儿，姬全汉低声地对双手叉腰地望着残竹的姬荣华说：
　　“废了这个篼子，保长必定要你赔。到时，你拿么什赔呢？砸锅卖铁，也赔不起这个篼子呀！”
　　姬荣华移脚往家走，走出几步后，说：我姬荣华抬他，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我姬荣华虽是穷人，但不该他富人作贱是不是，说是他出了抬篼钱，这钱还不是我们穷人平时摊派的！这个社会，太不公正，太不平等！我们必须砸烂这个社会！要不，我们就决无出头之日！ 有朝一日，老子当了保长，决不要人抬！要人抬，本无理，还凭么屌要老子赔篼子呢？！
　　姬荣华说着就歇了脚。其他人都歇了脚。姬全汉接腔道：是你自愿抬的呀！姬荣华望着对方的脸，极其严肃地说：我能自家做主抬篼子，就不能自家做主废了篼子么，就不能自家做主不赔吗？我们不可以限制自己的正常行为，不可以剥夺自己的正当权利 ！姬高升满脸忧愁地说：这也是砸了我们的饭碗啊！姬荣华偏头强颈地望姬高升怒道：抬篼夫喝牛粪水，如此社会现实，不惊醒，不反抗，还要继续背篼子并且一直背到家，逆来顺受，肉头至极，不被人笑话一生么？我喝了粪水，你不觉得太惨吗？富人为富不仁，你和富人一样，也不能够产生同情心呀？我们好手好脚，一定要寻这棵树吊颈啦？是真的黑天无路，没有别处去、寻不到好的生活出路？嗯？我们一个大男子汉，不可以说没志气的话，更不可以做乌龟王八蛋一样的缩头汉，必须挺起腰板做人，大义凛然地面对现实！
　　“到处兵荒马乱，你到哪里去寻出路呢？”姬高升立即接腔道。 “再说，你不是出去寻过出路了？到头来么样？卖牛、卖屋、卖田地，连祖坟山都卖尽！”
　　“你是太年轻不醒事！”一直冷眼旁观不出声的姬全人出声了。“在这社会上，想搞碗舒心的饭吃，光凭自家的算计成不了事，光凭我们穷哥们人多互帮互卫还不行，还必须有别的法门！”
　　“是这话！”姬荣华说：“‘法门’与‘出路’，是两码事。或者说，‘法门’是老子，‘出路’是儿子！我就是因为不满意于这不公正与不平等的人吃人的社会现实，才走出家门，而寻法门！”
　　“我说的法门，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我自家也没想清楚。要不，我不会就这样混日生！”姬全人说。
　　“是的。”姬荣华接腔道：“全人叔还是算努力的。人生，决不可以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即便是太平岁月，我们也不能不争取‘芝麻开花节节高’呀！”
　　姬全人说：“大道理小道理，我们讲到这里止。现在，说说你个人的事。你是实在太可怜，大家有心同情你，却又同情不了。今日的事，我看大家不外露的好，只说大家在路边睏着了，东西被别个捡去了。量想保长不会开罪于我们众人。横直不是他吃亏，他何必一定要与我们过不去呢？回头再说你住屋的事。我想，你眼下该找些新土砖，把那面歪得狠的山墙换正。换了墙，你就算有了自家的窝巢。要是不换，说不定哪天起风落雨要垮了屋，坏了人。你一住进去，我就想到这事；住几天，我就担心几天，总想找你说说，总是给岔脱了。如今，说给你，你该立时依了。是这样，也算我做了一宗大好事情！”
　　“我依，我要珍惜人生，我立时就将山墙换正。多谢，多谢呀！”姬荣华未免激动地说，说到末了，竟向姬全人抱拳致礼。
　　姬全人的精神上，并不能够因之轻松而无压抑之感觉。他就怕明天或者后日的晚上陡然起大风下大雨，而姬荣华还没来得及把那面歪得狠的山墙换正，屋就垮塌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