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18、抬篼夫理论（1）

　　姬荣华仍回本村生活。他将姬甫生那间要倒未倒的破屋稍予修整，以供容身；无田耕，找零工做。得空闲的时候，他找儿时的放牛好友张发云、姬昌水、姬从稳以及姬复生等人商议，看是否能组成一个象廉刀锤子党一样专门救穷人的党，人多必然势力大。起事的第一步，就是将姬庆元他们八家经管的长丹湖，收归大家经营，充分利用资源。但是，他的好友们不赞成，第一个表示不赞成的是张发云。张发云说长丹湖是你们姬家的，我一个外姓人无权参与。第二个表示不赞成的是姬昌水，他说他有一次在湖边开荒想种点儿麦子被姬庆元打，现在只要望见姬庆元就害怕。姬从稳随后也是说怕姬庆元，其举例说他有一次在湖外捕到几条鲤鱼，姬庆元说鱼是长丹湖里的鱼，因为长丹湖是他们八家承包的，所以，这鱼只能是归他们八家所有，硬是将鱼夺去了，自那至今，他特别怕姬庆元。其他人也是各有“不入伙”的理由。姬荣华也就只好作罢。
　　这天吃过晚饭，姬荣华早早地睡觉了，不一会儿，却固执地做起了黄粱梦。他梦见好多穷哥们要他姬荣华带着大家发家致富，他就带了大伙儿将长丹湖的湖长姬庆元从湖草林中找了出来，随之，赶走了，于是，湖草林上长满了香喷喷、黄亮亮的稻谷，因而，大家推举他为长丹湖的湖长，还有好多不认识的人要推荐他当保长。姬荣华则说我可以带着你们做廉刀锤子党平天下，但不可以当什么我实在看不起的“湖长”、“保长”……
　　偏偏就在姬荣华于梦中表示不想当保长、实在看不起“保长”的时候，有人叫姬荣华的门，说保长要赶急去乡政府开会，需要四个人轮换抬，抬到每人有个整工价钱，问姬荣华愿不愿算一个，姬荣华含糊不清地答应着：“算一个，算一个！”
　　四个人，很快就凑齐了，抬了保长上了路。
　　姬荣华是细伢，另三个是壮汉。为照顾姬荣华，两个壮汉领先抬。重任在肩，路程已定，脚下越快越好——这是抬篼夫的最朴素的哲学观。姬荣华空着手走都跟不上壮汉，要跟上只能间或小跑几步。不一会儿，他脱掉了上衣，赤膊上阵。
　　毕竟是“同伙”，而非 “同伴”，该姬荣华换上去了，壮汉让姬荣华抬后头，后头可被前头拖着走而前头比后头“晃”需要多拿力来“稳”。才抬几分钟，姬荣华便累得汗水洗面，他不时伸手自额上、脸上抹一把，一心无二用，抹汗就要减缓步速，一次，险被前头拖倒，他就不抹汗，但是，汗进入了眼眶，眼睛被汗辣得泪汪汪，便什么也看不清。他忙里偷闲地思量着：看不清怎么行呢，让脚踢上石凸或者蹾入深凼，人不要扑倒了吗？（其实，亮眼也是看不清脚下的凸与凹。）“必须擦亮眼睛！”他心中命令道。但是，手上也满是汗，如何以手擦眼呢！再走十数步——小跑十数步，姬荣华让搭于杠上的双手垂下一只，去裤管上擦汗。顾了手动，缓了脚动，再一次险被前头拖倒。他心中嚷叫道：“这还只是揩手上的汗啊，还没擦眼里面的汗啊，要擦眼，不是非要被拖倒不可么？！彻底看不见路了，瞎子一样，绝对不行，绝对要出事！姬荣华心中惊呼道：出了事，他人要受连累呀！他只好大叫：“快歇下！”
　　才抬了10多分钟啊，前班抬了半个多钟头啊，抬到得三四个钟头啊……前班的人来换姬荣华时，姬荣华说：“难为情，拖累你们了，难为情！”
　　“莫这样说。”同伙说：“我们也是见你特别困难，特意照顾你，带你一把！”
　　保长一声轻咳，插话道：“转身的空篼子轻，你多背几脚，不就拉平了？”
　　“空篼子背10趟都拉不平！”姬荣华动感情地说。保长不再作声。
　　只姬荣华换下了，前头的壮汉不用换，说是么时候累了么时候叫换。
　　姬荣华想：人生在世，免不了成为社会弱者，免不了要人帮，或者要人帮一事，或者要人帮一时，或者要人帮一辈子，哪怕是皇帝总统，莫不是这样。以前常听人说“同伙如同命”，总不在意，今日这事情，实在是无声的教诲。今日与这几个人在一起算是“同伙”，从而“同命”，明日不与这几个人在一起，而是病倒在床铺上，或者说当上了“孤家寡人”之皇帝总统，则与社会上所有人是“同伙”，也就与社会上所有人“同命”。由此可见，一些仁人志士成立廉刀锤子党立志帮助社会上许许多多的穷人即社会弱者，是有根据的，是有“与社会上所有人同命”即先生所说“大同”之具体根据的；相应地，我姬荣华从廉刀锤子党之军而帮助许许多多穷人的想法，原是有具体根据的。啊——，几天前径直北上而去黄河两岸从军，要是半路上没有被人捉住逼转，今日的姬荣华，必定已是能够帮助社会上许许多多穷人的军人了啊……
　　前头抬的喊“换”了，姬荣华闻声往前头跑，到得前头时，壮汉已换出。换出的壮汉说：
　　“莫着急，有你抬的，路还远着呢，待一会儿，你换后头的吧！”
　　天上始终只有星星闪烁，不见明月辉映，因而路面始终若浑若暗，凸出的路石和凹下的沟槽，没有了特征，从而，令行者投足无所择，而只能“高一脚，低一脚”地感知着人生道路的艰难。姬荣华被突然低下去的一脚震过心胸之后，想道：“幸亏没有太深的凼、太高的石。不然，能不摔伤人么？能跑得快么？磨的工夫长了，能抬得动么？啊，还得感谢这路！”
　　又小跑几步，在树荫漆黑处，姬荣华到底还是被路石绊倒了，倒下时，双掌重重地撑到地面上，发麻了，渗血了，被救护的膝盖，还是伤了皮，出了血。故此，姬荣华不能够立即起身。只这么一瞬间，前头的人们如同离弓的箭，已经远得不见了人影儿。后头没有了姬荣华的影子，前头的人们就歇了下来。
　　姬荣华忍痛跑步，一会儿到了伙伴们的身边。才坐下，姬荣华觉得口渴。壮汉们也说口渴。正好侧边不远处的黑影中，显出一小片水样的白色，姬荣华投去一石砣，有水的回音，便邀壮汉们一起去喝水。壮汉姬高升说：
　　“走急路的人喝凉水，会坏肚子！”
　　姬荣华说：“太口干，少喝两口，不会有事吧？”（怎么会没有事呢！待到天亮时，你就可以看到水池的周边有着许多半干不湿的发酵过了的牛粪。池中水就是粪水，水中衍生着无数红虫呀！）
　　壮汉姬全汉望姬荣华说：“你去喝吧，少喝两口啊！”
　　姬荣华几大步就到了水边。他急忙蹲了身，双手伸入水中，洗了洗刚才渗出的鲜血，左右摆了摆，料无“血水”存在了，就中掬起一捧喝了，觉得“有甜味”，“是难得的好水”，便又掬了两捧送入腹中。末了，想到“脸上被汗渍粘得绷绷紧，何不趁机洗把脸呢？洗洗吧”，他就掬水洗了脸，用褂擦了水珠，深嘘一口气，然后，想：
　　这是人生第一次喝生水。而且，这个“第一次”是在旷野之地，是在深更半夜，是在辛辛苦苦地劳作的情况下…… 这个“第一次”，不惨也悲。人生肯定有很多“第一次”，然而，目前的这个“第一次”，实在是太可悲，必须记住目前的这个“第一次”，用以促使自己发奋图强。啊，不仅仅是用以促使自己发奋图强，而且，或者更是用作铲除社会之不公正不平等的醒世之钟。“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是画饼充饥，还是烤饼充饥呢？！这个社会制度，太不公正、太不平等。在这种时刻，在我华夏大地上，该有多少人还在辛辛苦苦地劳作啊；该有多少人如保长一样五体不勤反而比辛勤的人活得舒服百倍啊！这是几千年的痼疾，不是通过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所能够根除的，但我们不能因此而不努力。我们必须为着迎来周边的以致全国的全人类的公正与平等而努力。“前人栽树，后人遮荫。”只要我们大家有这个觉悟，都行动起来，公正与平等的世界，就一定会到来。“富不过二代。”今天的富人，包括保长和姬庆元，都不能够保其子孙，所以，为了子孙，他们也是责无旁贷地需要行动起来的。一个平民是这样，一个官员也是这样，一个皇帝或者总统莫不是这样；一个自由人是这样，一个在监狱受囚禁的人也该是这样；一个家庭是这样，一个民族也是这样，一个国家莫不是这样，整个世界还是这样！
　　姬荣华又是深嘘一口气，然后，站起来，走向大路。
　　当姬荣华回到路上时，保长便说：“动身吧！”
　　壮汉们闻声自路边站起。姬荣华才喝水，有“尿”的感觉，遂请出裆中乌龙，当着路面，排尽积液。
　　再轮换几次后，大功终于告成，保长掏了钱分于众人，说：“我还有两天，你们先回吧！”
　　空篼子转身，姬荣华存心一人包扛。
　　没了重任，壮汉们也就不虑及道远，慢腾腾地挪着两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栽着瞌睡。姬荣华看着眼前的光景，回想着来时的风风火火，慢慢地有了稀里糊涂的概念：
　　人生，原来有着多方面的乐趣与享受，而某些乐趣与享受是需要经过特殊的方式获取的，设若没有先前的风风火火的劳作，我们就没有这悠悠忽忽的享乐……
　　想着走着，不一会儿，姬荣华就进入了梦乡，一边做着梦，一边朝前移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