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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情义 ...

  •   为确保长丹湖种晚稻不延误季节,公社党委从其他大队组织千多两千名民兵,到长丹湖突击加高加固湖堤,并架大电缆到湖的横堤,拆掉中心沟沟口两台8寸过径的小水泵,换上30寸过径的特大型水泵,力争在湖堤封围后的三天时间内排尽满湖水,而使全湖尽快插上晚稻。
      终究,湖堤封围了,满湖水排尽了,季节还在等待着人们。
      稻秧几乎全都淹死,没稻秧“复晚”,公社便令各大队支援稻秧。正常情况下,每个队都要剩一些秧。结果,也都支援了秧,长丹湖满湖都植下了晚稻。
      十几万度电的电费,公社承担了。
      淡黄色的秧苗一天一个样地生长着,不多日,就变得墨绿墨绿的了,从而,满湖白水变成了绿洲。
      公社使长丹湖湾搭上这趟车而给安装了电灯。各家各户只出灯泡钱和户内及户间的电线钱,全村大约只出了两头肥猪的钱。指粗的路线和高大的水泥线柱,公社不让摊钱。11 年前的“电灯、电话”之愿望,竟于灾年梦想成真。
      八月中秋月要明。这天下午,试通电成功。炎释和姬天庭又坐到一起赞赏新时代、赞美共产党了。电灯,两位老人家都于解放前在大城市里见过,不觉得这东西“奇”,觉得“奇”的是在这农村并且是在特大水灾之年,家家户户几乎不用出钱就有了电灯;觉得“奇”的是荡漾着的满湖水,变成了黄谷子!
      两位各九十四岁的老人长丹湖湾的寿星临分手时,说定来日结伴,再去湖畈走走。
      傍晚时分,有人顺便自大队信件收发室即供销社代销店,带给姬加犁一封信。一看笔迹便知这信是达源寄回的,信不厚,姬加犁于大门口亮处拆了信看。
      忽然听到姬加犁“哈哈”大笑,这是吴氏极少听到过的笑声,她连忙自灶间往大门走,边走边问:“是么好事?”
      “丹桂生了孙儿!”姬加犁说着,将匆匆看完的信举起。
      “啊——”吴氏惊呆了。
      坐另一灶间正欲饮食的炎释老人家说:“拿来我看!”
      姬加犁便向老父急步走拢去。
      可是,老人家忘了自己已经是九十四岁高龄的老翁,转身转急了,人和小竹椅便同时歪倒于小餐桌旁边的地面上了。
      一段日子以来的许多美事,使老人家过于兴奋。
      姬加犁急忙去扶老父,老父已人事不知,气息奄奄,显然是“脑溢血”。
      “爷,爷,爷呀——!” 姬加犁陡然哭了起来。
      吴氏见状,亦“爷,爷”地哭唤。
      在不远处玩的仲贵闻声跑了回来,哭了几声便去向伯父报丧。治水早已不在身边。听说桂姐生了侄儿,他拔腿就往姬荣华屋里跑。姬荣华闻知喜事,就顾不了别人“疑”,急步往姬加犁家中走,他要亲眼看看信。至门口听得哭喊,便知老人家已经仙逝,顿时泪如泉涌。他帮只知哭不知做的姬加犁将老人家移到床铺上躺好,探探那胸口,知心脏已停了跳动,于是,对姬加犁说:快把钱纸拿出来,给老人家上路用!姬加犁去老父柜里拿纸钱,姬荣华则将老人家的小铁锅拿到床前地面放妥,以供姬加犁燃烧那纸钱。姬加犁一边哭一边烧纸钱一边念道:“爷呀,您来拿钱啦——”每烧几张,哭念一句。悲不忍睹。治水哭了几声,跑了出去。
      姬荣华说:“我去给胜犁哥把信。你们要节哀顺变。反正,老人家已经走了。人活百岁,归总还是要走!”
      “爷是为我得了孙儿,喜得摔倒了呀——”姬加犁哭着、说着。一张信纸,也不知搞哪里去了,他哭着烧着钱,同时于身上抓摸。姬荣华知其意,把眼光朝向老人家的灶间。他拿锅时,好像看见地面有一张纸。于是,他走到灶间,捡到了纸,捡到了信,溜了一眼。
      “果然……”姬荣华低声地说,急忙回身,跪在床的踏板前,双手举了这写给两家的信,低声地祈祷道:
      “伯多加保佑!保佑我这外孙儿将来能够为‘繁荣富强我华夏’作出巨大贡献,能够被人民推举为国家部长、总理,永为革命楷模!”
      姬荣华于地面磕三个响头,起身去给胜犁报丧。他一边急步走,一边将信折叠起来,放入衬衣口袋里。正待出门,迎着了哭着急步前来的胜犁。接着,胜犁妻及其幼子,和仲贵,也进了房。姬荣华便力劝大家节哀。
      约经半个小时,哭声总算平息。姬荣华问大事如何操办,是依老规矩披麻戴孝呢,还是依最近两年兴起的戴黑袖纱的新风戴袖纱?老姑娘、少姑娘,由谁去把信?末后,说:
      “达源那里,我下半夜就起身去把信。把你们亲家母带去料理丹桂,叫达源回。”
      又说:“伯有福遇上了这个准入土为安的机会,我建议索性搞隆重些,就依了老规矩,搞个满堂白!”
      姬加犁说:“当然是依了老规矩。只是,达源应当留在那里料理丹桂。杨家老妹,也应该去。”
      “我必须叫达源回。加犁哥不必坚持己见。” 姬荣华说。(互不称呼“亲家”,只因“宗族”胜于“亲戚”。古训是“千百年的亲戚,万世万代的家庭”。)达源与丹桂同宗族姐弟结婚的事,胜犁一家此前不知影子,可见全村尚无人知底细。
      正说着,住不远处的老姑娘呼天抢地地哭着进了门。她是治水带了望生做伴跑去报的丧。
      治水和望生同姑妈一起跪在老人家床前,大哭一场。哭到末尾时,治水眼前竟浮现了祖父于10年前去公社卫生所路上倒在小土堆上的情景。他便呆痴痴地回想着十几年来与祖父相处的往事。再日晚上,达源赶在入殓之前回到家中,与祖父见了最后一面。这男儿泪是双流了,却哭不出声,只连声喊了“爹”。祖父去世的原因,做岳父的于路上说了。达源当时说:
      “爹真是乐极生悲。年纪大了,性格反而返老还童了。能够无疾而终,并且寿终正寝,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入殓之夜,村上男女老少都来为老人家送行。
      大门的门楣上,贴有姬加犁用白纸写的“當大事”三个斗大的字,路人相传,便有一些外村人也来送老人。
      “八仙”名单,以七寸高一尺五寸长的白纸写着,贴在堂屋左壁略前方。这“八仙”是按“房头”接的,大都是以前老做的,不过,大家还是关注了这名单。
      出殡日期,以及要葬何处,也是大家要了解清楚的事情,但没有写出来,由几个平时极有威望的人侧面问明而互相转告。这都是为了于那天不出工不走亲戚而专门送行和帮忙。这种时刻,送行的人大都如己丧考妣地默哀着,静坐于堂屋四周摆放的长凳上,或挤站在大门内外。
      虽是“□□”之 “破四旧”运动刚过去不久,“看日子”与最后一次勘定墓穴的事,还是被沿用了起来。倘或在去年、前年之运动中,当然不能这样。那两年试行火葬。富农姬全焕死于去年,他的小儿子于晚上偷偷将他棺葬了被当地政府勒令挖出送县城火化了。现在,人们都说炎释老人真有福,若是走于去年,那么,这三十岁时办下的长而宽大的木质考究的寿木,和两箩石灰,就白费力了。
      棺材的前方,原本雕有米筛大的圆形的金底红体的“福”字,可达源于“破四旧”时,将这字砍掉了。几年来,姬加犁未曾留意到这宗事情,现在,只好买了红漆,将那显露的黄木马马虎虎地涂成不规则的圆。
      丧事沿用了“披麻戴孝”习俗。入殓的第二日早晨,主持人引姬胜犁接“八仙”,送给“八仙”的哀物是一尺宽五尺长的白细布(以供扎腰)。做儿子的有着一套白细布外套和七尺长白头巾,白头巾以麻作系,谓之“披麻戴孝”。出殡头夜,老姑娘、少姑娘和儿媳妇,都有了素衣、素鞋和拖地三尺的白细布盖头;孙儿及所有孙辈以上的亲戚,都分到了三尺或五尺长的白细布头巾;曾孙辈亲戚得到了黄头巾。“当大事”之家总共使用了五十余丈白细布。(布票两角钱一尺,白细布三角五分钱一尺。)量想到时必是白晃晃一大片,至孝阵容必壮观。当然,不会有外人知道这里含有“亲戚”姬荣华的建议。
      五十五丈布票,本来是姬荣华从各家各户收集来的,系无偿援助,可姬加犁执意要付款,说是“大家的情,我领了。这钱,就劳烦你付与他们”。
      “就算大家送的礼,不行吗?”姬荣华说。
      姬加犁说:“大家能看得起,来陪送老人家,我已感激不尽。礼,是一定不收,不能开这个先例。”
      姬荣华说:“我的一份”
      “本是一家人,”姬加犁说:“更不能提及‘礼’字!”
      姬荣华便依了姬加犁,将百余元的布票钱,发给大家。他忙中偷闲地想:
      即使不是亲戚加家庭关系,作为队长,我也应当十分重视这场丧事。因为,若非党的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医疗卫生路线,则炎释老人家当在八十四岁那年即五九年去世了。且不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家去”,只说事实是那年他本来已经倒在路边的土堆上死去了,是公社卫生所认真贯彻党的免费医疗路线挽留了他,使他又活了10年。故此,这丧事就与别的老人家去世的丧事不同,就多了一层意思。我们应该十分重视这层意思,突出这层意思,而将这场丧事搞隆重些。当然,祭文上,要建议姬加犁写上这一笔,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使本来已经得到新社会的好处的广大人民群众,有个回味,有人在福中能知福的精神概貌,有更加努力搞好生产以报党恩的决心。知恩不报非君子,大家是愿做君子而不愿做小人的,只要我们凭此一呼就行。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特殊原因,就是:炎释一生为人正直,德高望重。他十几岁时就被五门姬看重。——让他带姬天庭去县衙和省城为长丹湖打官司,就是铁的历史事实;避着“破四旧”,秘密保存着的涤平省长那盖有省长官印的手谕以及手谕上批着的这两个人的名字,就是历史见证。单凭这历史见证,就该为这老人家搞隆重些。
      姬荣华除了具体宣传炎释老人家的美德和多活了10年的事情之外,在出殡之前这几天,每天下午让大家早两小时收工;出殡之日,放一天假。姬荣华这样做,既为了让大家有时间陪送这位老人家,更为了让大家具有“特殊”的感觉与意识从而为社会添加正能量。——以前“老了人”的时候,是不早收工也不放假的,只是出殡日按惯例“出工不出工,随各人的便” 。大家也因姬荣华的特殊措施而有了“特殊”意识。不光东队是这样,西队亦然。出殡开始了,全村统共两百几十人也就到场了两百几十人。——连学生也都到了场。(正好是周末。)念祭文了。全场三四百名参与祭奠者,无一人吭声,更无人走动,气氛极其庄严肃穆。这就是“特殊”效应。这种氛围,令姬荣华这虔诚者有了安慰。他此时站在哪里呢?没人望他,几乎都是微垂着头听跪在棺前的姬加犁唱读祭文。祭文是姬加犁自己写的,千余字,——包括了姬荣华的建议,唱读了一刻钟。其他人也就静静地至哀一刻钟。
      姬荣华被接为“八仙”。他和姬昌怡是他们房头近十几年里的老八仙。并且,昔日的“国军团长” 姬昌怡历来是八仙领队。出殡的时候,姬荣华当仁不让,站到了左杠最前的领队位置上,与右杠头的 “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即“□□”前的“副大队长”)姬昌水并列。姬加犁念过祭文(悼词)而儿孙从棺左踏杠过棺顶至右杠下地而儿子捧灵牌向每位八仙跪过后,鞭炮骤然响起,姬荣华依规矩高呼一声:“起呀!”其余八仙高声齐应“起呀”,两条“喜龙”(各一丈八尺长的抬杠)随之飞上了八仙的肩,两条搁杠的“踏凳”被踢翻,“棺”随“龙”而往既定方向飞腾了。于起步的同时,姬荣华喊:“各手挽紧!” 其余八仙高声回应“各手挽紧”,随之,所有八仙一只手挽紧“喜龙”,一只手抓紧并排者背腰上扎紧的白布巾。前方有阴阳师扔纸钱开路,有姬昌文打着三尺过径的铜锣引路。快步前进的八仙之外有许多青壮年男士伸出一只手帮忙托杠。灵柩之后,一大片送行的孝者,孝者两旁和后面,跟着更多的人——宗族的人和朋友。哭声压过一声一声的“匡——”“匡——”的铜锣声。上坡了,姬荣华喊:“挺啦!”其余八仙高声回应“挺啦”,随之,脚下加劲保持速度。支部委员姬从稳扛着起步时被踹翻的两条长板凳即“踏凳”,跑到了前头,继续往前跑着。姬胜犁捧着灵牌握了两根缠有白纸须的两尺长的约半寸过径的以泡桐木为底质的“拄手棍”,紧跟在灵柩后头,而双目注视着八仙们。习俗是作为儿子,这护送路上,若哪个八仙摔倒了,便给其以殴打几“拄手棍”的惩罚。象征着“儿子”的“拄手棍”,捧灵牌的长子理所当然地全握在手中。象征着“孙儿”的红纸须缠成的五根“拄手棍”和象征着“曾孙儿”的黄纸须缠成的一根“拄手棍”,都由次子姬加犁握着。姬加犁一路号啕,涕泪不断,根本顾不了脚下,更顾不了前后左右。姬治水便扶了父亲。姬达源个头高,则在帮八仙。下坡了,姬荣华喊:“缓走!” 其余八仙平声回应“缓走”,同时,放缓了三分之一的步速。姬胜犁于心中感激姬荣华高度负责的精神,也被其他八仙的虔诚态度所感动,他放心了。又是上坡路了,姬荣华喊:“挺啦!” 其余八仙高声回应“挺啦”,同时,将步速加快到起初的速度。上到坡顶,姬从稳和阴阳师各领管一条“踏凳”,按一定距离候在那里。姬荣华喊:“缓走!”其余八仙平声回应“缓走”,减速三分之一。将及凳前,再喊曰:“缓走!”再应曰“缓走”,减速三分之二。既至凳前,喊曰:“缓坐!”应曰“缓坐”,而停步,同时,将肩头“喜龙”落于双掌捧住,继而,落至已伸至棺前棺后“喜龙”之下相应处的“踏凳”上。大家将休息片刻再起步。而在八仙休息之前,铜锣转身,将孝者全部带回。其他参与送行的老者、妇女、儿童,亦都随锣回转;青壮年男士继续护送灵柩,至墓地回还。“拄手棍”由主持人收集,随灵柩至墓地。待灵柩下葬培成了坟墩,阴阳先生将象征“儿子”、“孙儿”、“曾孙儿”之“拄手棍”,自左而右地依次插于坟头。
      姬荣华专门将象征着“曾孙儿”的“黄拄手棍”正了正,插了插,而声若洪钟地祈祷道:
      “太公保佑将来成为英名彪炳千古的革命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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