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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如是我闻 ...

  •   大雄宝殿殿中两侧次第排开了数十名僧众,悄无声息的默立在椅后,各人脸色郑重,不发一语。正中两排木椅上按宾主座次坐了十数人,分别是少林寺的空闻、空性、空智三大神僧,寺中的戒律、罗汉、达摩诸院的长老和几位不速之客。
      “敝寺对数月前的事情深表同情,可是俞三侠的事四个月前贵派就已派人相询,本寺早已说得清楚,不知这次来又是何意?”空闻说道。
      坐在客座的宋远桥道:“原因有二,三师弟的事便是其一。”
      空闻尚未回话,一旁的空智就大声道:“武当七侠的名号这些年在江湖上传得极响,除却有伤在身的俞三爷,其他六位今日可是都到齐了,几位登门拜山重提旧事,难道还认为我少林派诓骗了武当不成?”
      空闻仍是面无表情的道:“空智,不可胡语。”
      宋远桥淡淡一笑,心想:曾闻人言道少林四大神僧中空见大师心地最为慈悲,武功出神入化,可惜逝世得早。空闻城府极深,空性不通事务,空智为人偏激狭隘,得之一见,果真如此。恩师昔年离寺,创始武当一派,少林中人偶出微词,听五弟所说,便是那俗家子弟都大锦言辞中亦是薄武当,崇少林,江湖上不乏人认为武当功夫脱自少林。倘在三弟一事上不能查明真相,为三弟讨个公道,少林、武当的罅隙只怕会积重难返,实非益事。空智话中深有敌意,难说是否有空闻暗中相授。临行前恩师郑重叮嘱,我决不可为少林所激。
      自宋远桥下,武当派其余五侠均感愤懑,俞莲舟寡言少语,自忖此行干系重大,不欲在言语上生事。诸侠以张松溪最多智,这时他心中正在计较:这里毕竟是少室山,我们师兄弟北上探查,虽是有理在先,但少林、武当向来不睦,很少亲近,尽管理在我们,但在面子上,须要少林好看。当即站起身来道:“诸位高僧日浸佛法,久居寺中,我们师兄弟此番前来打扰诸位高僧清修,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山下俗务本不需劳高僧大驾,只是这件事与少林休戚相关,我们须得赶在前面,先行通知贵寺。”
      空智心里冷笑,心想你们既不相信少林的话,师兄弟反复上山逼问,分明是认准了俞岱岩的伤是少林所为,要跟我们过不去,何必嘴上说得那么好看?
      空闻抬了抬眼道:“这么说,武当六侠是为了少林安危才赶路上山的?路遥千里,各位不忘心忧我少林,贫僧这里先行谢过六侠了。”
      俞莲舟开口道:“三弟只是行动不便,但心意一直同我们一起,从来都是武当七子,不曾有六侠之说。”
      空闻道:“是老衲妄言了,俞二侠请勿见怪。方才听张四侠所言,六位上山另有别情,不知所为何事,竟与我少林荣辱有关,观六位服色,这一路想必走得颇急,不知是否就是宋大侠之前说的上山第二个原因?”
      张松溪道:“方丈大师所猜不错,我兄弟六人确是一路奔波疾行而来,也是我们上山的第二个原因。七天前,三师兄在师父与师兄、师弟的悉心照料下终于能言,虽不能恢复言语如初,但好在能清楚表达意思。师父本是想等三师兄身体好一些了,再细问当日受伤详情,可我七弟性情急躁,先行问了出来。我们想,伤我三师兄所用手法,的确是贵派的大力金刚指无疑,这一点在上次登门时就已向贵派确认过了,可凶手究竟是谁我们始终一无头绪。对此人接触最深的莫过于三师兄,他既能言,那么元凶的相貌、语音、细微动作、出招手法,我们都可掌握得一清二楚。此趟上山,就是为了向贵派查证是否有符合条件的这几人。毕竟少林寺享誉数百年,僧众数千人,未必人人情形都如明镜。”
      空智冷笑一声,道:“张四侠言下之意,似在说我派中混入了凶恶歹徒而不自知了。”
      张松溪道:“不敢。我们也曾想过是否有人暗中混进寺中,盗走了武功秘籍,在江湖上冒名害人,但一转念又想少林武僧赫有威名,七十二绝技名满天下,能偷学到的百不足一,所以这个不大。思来想去,我们还是觉得上山查证最为妥当,倘在少林真无线索,少林派可证清誉,我们也好心安。”
      空闻点了点头道:“各位所虑周详。”空智只是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张松溪接着道:“方丈大师谬赞了。我们一经决定,便即动身。”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想起原本张三丰是让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人一同上少林,张三丰情知宋、俞二人老成持重,张松溪机变多智,有这三人同去,自当无虞。当耐不住张翠山、殷梨亭和莫声谷兄弟情深,央求同去,为俞岱岩探清真相,讨回公道。张松溪当初原本犹豫,但想五弟六弟他们为师兄的事如此上心,又见师父已然同意,不好反驳。果真一到了少室山,少林寺便以为武当六侠查证是假,寻衅是真,个个对他们心存敌意,遭遇了不少冷言冷语。
      “可我们踏上官道不久,便见着一行人自南方浩浩荡荡的北行,只见这些人中共有誉满江湖的大侠,亦有臭名昭著的匪盗,还有不少行踪隐匿已久的高人。自辽东到福建,无数江湖好手,竟有数百之众。大师兄派遣师弟们查询得知,这一行人竟是往少林方向来。我们知道这件事非比寻常,这些人善恶皆有,却一同前来,此举友敌难明,我们又怕探查中惊动了他们,便只好昼夜赶路,赶在他们前头通报给贵寺。”
      “原来是此事,六位有心了。”空闻双掌合十道:“早在半月之前敝寺就已一封书信,上言金毛狮王谢逊夺得屠龙刀,曾有人言道谢逊乃是两年前三十多件血案的真凶,屠龙刀现世以来纷争不断,各路武林人士深恐谢逊仗利刃为祸武林,便同上少林共商解决之道。算来时间,他们明后就该到了。”
      宋远桥道:“原来是虚惊一场,既然贵派无事,我们便可放心了。”
      空智道:“只怕也未必,你们在山上找不出害俞岱岩之人,岂会放心?”
      莫声谷叫道:“大师把我们师兄弟当成什么人了,大力金刚指是少林派不传之密,江湖上人尽皆知。我们心存怀疑亦属应当,贵寺没有凶徒便是没有,我们还要赖上你们少林不成?”
      莫声谷年轻冲动,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却也正说中了少林诸僧的心事,当即殿上众人脸色齐齐一变。宋远桥斥责了莫声谷两句,空智空性的脸色仍未见好。
      空闻挑了挑眉,扫视了武当六侠一圈,淡淡道:“宋大侠,我这空性师弟甚少下山,常年在山上参佛习武,所精的其中一项是少林绝技龙爪手,论掌上功夫,我是自愧弗如。”
      宋远桥道:“少林绝技闻名遐迩,在下亦是崇名已久。”
      空闻道:“这大力金刚指和龙爪手,一个是指法,一个是爪功,本不可并论,但走得都是刚猛路子,又都是掌上功夫,我们姑且就把它们比一比好了。空性师弟在山上浸淫龙爪手十数年才算略有小成,比之老衲的愚钝可谓进步神速。而据贫僧所知,寺中修习大力金刚指这门武功的,只有老衲和两位师侄,其时老衲身在少林,有人证可考,两位师侄功夫火候远远不到。若是有人在我眼下修炼而到断人腿骨的地步,至少也要跟我空性师弟练龙爪手一样,有十多年的时间。请问诸位,这十几年来若真的有人如此行事,贫僧岂能不知,岂能不晓?”
      武当六侠默然,均想空闻所言非虚,然而一想到辛苦得来的线索最终还是无果,六人眉间不禁笼上一片阴郁。
      空闻看着宋远桥接道:“何况数十年前我寺遭逢大祸,从此之后寺中明言规定不得未得授受下偷学武功,一旦发现,立即严惩,想来这段缘由,令师比我们更为清楚才是。”
      武当六侠知道正是因为此条严规,师父才会被少林冤枉离寺下山,创立武当一派,武当少林的种种不愉皆是由此而来。莫声谷殷梨亭等年轻的当即心想:恩师现今时武林泰斗,少年时被人追赶冤枉之事被你大庭广众说出岂不是有心折辱我师兄弟,论及辈分,空闻身份少林掌门却不及宋远桥,我们客客气气的上山,只是心存师恩,不敢或忘,怕与少林不快伤了他老人家昔年师情,却不是怕了你少林派。
      就在这时,双方心有不愉之际,一个小和尚快步跑到殿门,初冬天寒,石路甚滑,小和尚身影半点不乱,稳稳当当,宋远桥见了心生赞叹:少林派不愧是执天下武学之牛耳,就连一个小和尚轻功造诣便已如此不凡。
      那小和尚在殿门口站定了,躬身合十道:“掌门方丈,弟子有事求见。”
      “进来罢,慧演。”
      慧演走进大殿,恭敬道:“掌门方丈,戒律……”
      “行了,慧演,你值守山门,突然求见,定有要事,就不必一一拜见了。”
      “是,方丈。方才有两人说有性命攸关的大事求见方丈,我本说方丈与诸位长老在见贵客,并不方便,可那少女再三恳求,我想人命关天,若有差池,小僧万死莫赎,不敢耽搁,只好前来询问方丈的意思。”
      空闻道:“性命攸关……你可有问清楚那两人是何来历,所求何事?”
      慧演道:“那少女说是天鹰教的。”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
      莫声谷握拳低咒道:“就是害了三师兄的天鹰教,这次来不知又想害谁!”
      张翠山喃喃道:“难道是她?”
      一旁的殷梨亭忙问道:“师兄,你说什么?”
      张翠山道:“没什么。”
      空闻道:“就是大锦曾说的那个天鹰教?”
      慧演道:“弟子问了,那少女自称叫殷素素,认了临安府那件事。后面还跟着一个锦衣貂裘的公子哥儿样的人物,只是脸色苍白,脚步轻浮,似是有病在身。”
      空智拂袖道:“师兄切不可心软,想那魔教妖女当初是如何羞辱我少林子弟的,正邪殊途,任我佛门弟子如何心胸广大,万没有出手相救魔教之理。如果相帮他们,以后武林同道该怎么看我们?”
      空性附和道:“空智师兄说得对,就算没有都大锦的事,天鹰教行事诡秘,下手狠辣,我们不宜与他们过近。”
      莫声谷说道:“两位大师所言正是,我三师兄当初就是被天鹰教毒害,才让歹人有了可乘之机,方丈切莫对魔教妖孽心慈手软。”
      张翠山急道:“七弟,这是人家门派之事,你胡乱搀和什么!”
      “五哥难道我说错了吗,若不是三师兄被天鹰教下毒,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张翠山看向慧演,问道:“请问那公子哥儿样的年轻人是何模样。”
      慧演想了想道:“大约是二十二三年纪,很是白净,啊,我想起来了,这人的眼珠是茶色的,头发也不是全然的黑色,高鼻深目,虽然身着汉服,却有着外邦人的模样。”
      张翠山起身道:“掌门方丈,据在下所知,这人与天鹰教无半点干系。虽身负武功,却非武林中人,与天鹰教从交过密,但有着一颗侠义心肠。在王盘山岛上若非此人力挫金毛狮王,岛上众人早已成了冤魂。方丈不妨一见,再行定夺。”
      空闻方丈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慧演,你打发那两人走罢。”
      就在此时,一旁的僧群中突然有人念道“阿弥陀佛”,“掌门方丈,弟子认为此举不妥。”
      空闻道:“园真师侄,有何不妥,说来听听。”
      宋远桥等人循着声音望去,见开口说话的人是一个老僧,眉毛已有些灰白,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只是那和尚一直低着头,站的又远,看不清是何模样。
      园真道:“弟子认为不妥,原因有三。其一,无论□□、白道,无论正邪,皆是尘世俗人,苦难众生,佛陀慈悲怜悯世人,常说众生平等,在出家人看来,猪马牛羊还是树木花草跟我们人类并无不同。救人之前思索这人的是非善恶已是将人化作了三六九等,便是着了相,心有执念,便与大道日远。可以说,我们并未将人平等对待。其二,我们研习佛经,日夜参禅,不就是为了渡这芸芸大众,使他们脱离苦海?纵是这人有天下的不是,救得性命后,我们为其弘扬佛法,佛法可以导人向善,劝人弃恶,若我们能促成一段佛缘,这世上少了一个魔头,多了一个正道,岂不妙哉?其三,若我们苦劝无果,以全寺之力总能困住这二人,虽有逼迫之嫌,但能使他们日聆佛音,浸沐大道,那便是苍生之福了。”
      空闻怔怔听完,缓缓道:“‘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园真师侄所言极是,坏事不可做,善事若着了相,便不是出家人了。师侄高见,不愧是师兄高徒,可惜空见师兄逝世太早……”
      空智道:“师侄你心地太过善良了,整天呆在山上不知世事险恶。好罢,就算方丈师兄同意,可你怎知这魔教妖女不是另有所图?或许求医是假,暗施轨迹是真,那不是引狼入室么。”
      园真道:“弟子有一主意,藏经阁不远处有一座小屋,环境清幽,少有人去,离寺又不远,原是作清修之用。小屋临崖而建,背靠峭壁,猿猴难攀,唯一的出口是一条两人行的窄道。眼下天色将暮,若要让那两人进来必将过夜,不如让那少女住进小屋中。一来避免少林寺留女客过夜的口实,二来只要派人守在出口,那少女就算有何阴谋也施展不出,届时若是方丈认为人不值得救,我们再将人送出便是。”
      空闻道:“师侄此计甚妙,就这么办。慧演,你去把那两人带来。”
      慧演领命而出,空闻对宋远桥道:“张真人从敝寺而出,想必几位也知道数十年前那场大难后,少林寺中有人远赴西域另立山门的事情。只是近年来西域少林于武学一道渐渐放下,转而苦研佛经,武道大有式微之态。我们与西域少林源属同宗,却是少有来往,几位既然亲身前来,老衲也不好拂了六位一番诚意。如今天色已晚,六位暂居一宿,老衲回去绘制地图,标明西域少林的所在,待明日一早,老衲便将地图交予六位。”
      宋远桥道:“大师恩德,在下代三弟谢过。”
      空闻叹道:“唉,便是此事我少林无关,但俞三侠确实是被大力金刚指所伤,便是抓到凶徒,老衲也难脱罪愆。”
      不一会,慧演带了殷素素和蒋孟舟绕过天王殿,三人就到了大雄宝殿。先前慧演形容二人时只是匆匆讲述,因他是出家之人,心中无美丑之分,带得这时殿上众人见到了殷蒋二人时才知这两人非一般人,有的甚至心想好好的姑娘家为何竟坠了邪魔外道。但殿上僧人多是修为高深,心中所想均是一闪即逝,即刻恢复平静。
      蒋孟舟看主座位上的必是少林方丈空闻无疑,下首两个座位上的和尚却是一个瘦瘦小小,一脸苦相,一个相貌威武,身高马大,两人坐在一起,十分不和谐。蒋孟舟暗想:这两人坐在方丈身侧,多半是空智、空性两位高僧了,越是平凡之人越是深藏绝技,我不可存了小觑之心。
      武当派见毒害俞岱岩的人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大雄宝殿上,脸色大多不怎么好看,唯一好些的是张翠山,但他只看了一眼殷素素便不再看。
      空闻看了看殷素素,又看了看蒋孟舟,说道:“天鹰教雄霸江南,殷教主亦有枭雄本色,老衲一向佩服,却不知有何事竟来少林求教。”
      殷素素道:“友患重病,非高手不能解,说起天下武学之首莫过少林,新起之秀莫过武当,只是天鹰教与武当派有些冤仇,晚辈不愿张真人为难。少林数百年来武学禅修皆是天下第一,倘若是少林派无法相救,那天下间更无人救得了。”
      张松溪瞥了一眼低头沉默的张翠山,暗道:原来这少女就是王盘山岛上那人,说话倒也大方爽快,一上来言明天鹰教与武当的不和,样貌秀丽脱俗,怪不得五弟回来后一直心神不属。
      空闻道:“姑娘给敝寺戴的高帽实教老衲惶恐,须知天下之大,免不了奇人异士,少林寺不敢独自尊大。守门僧说两位是求医而来,看两位面色,求医的应是后边那位了。”
      蒋孟舟道:“大师慧眼如炬,晚辈佩服。”蒋孟舟暗暗自嘲,我这副病鬼样子谁看了都知活不长久,只是方丈大师面无表情,猜不出所思所想,不知是天生还是掩饰,清修之地竟能见到如此高贤,此行倒是不虚。
      “正邪不两立,老衲本不想救,但今日两位既来,便是缘法。天色将黑,老衲晚间有事要做,救人一事放到明天,两位还等得及罢?”
      殷素素道:“一切但凭方丈指令。”
      蒋孟舟笑道:“佛爱世人,悲悯世人。今日方丈大师不计正邪,肯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空闻长眉微耸,说道:“小友对佛理的见解,竟与我园真师侄有几分相像。”他想张翠山说此人与天鹰教无关,那么便不算魔教中人,又听孟舟提及佛法,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
      蒋孟舟顺着空闻的眼光看去,想看清这园真是何样貌,但见一旁站立了许多僧人,一时分辨不清,也就不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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