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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不测·变故 ...

  •   保宁二年(970年)五月,耶律贤前往阊山行猎,命爹爹等人随行,宫中由耶律贤适暂时坐镇。我嫌天天幽禁在深宫里也是无聊的紧,于是便央了耶律贤,求他带我同去。他先还板着脸不肯答应,说是要我乖乖呆在宫里哪也不许去,后来禁不起我的再三恳求、软磨硬泡,只得心一软带我同往。
      阊山不如黑山那么陡峻,也不如黑山那般赋予神祗神圣之意。然而,那里树木郁郁葱茏,有很大一片开阔的空地,飞禽走兽,猎物众多,倒也算是个狩猎的好场所。
      我换上一身红色骑马装,绲边一圈金线缝合,镶有珠玉等饰物。迎着五月的骄阳,牵过了耶律贤特意为我挑选的马匹。
      马是好马,著名的乌骓,乌黑发亮,高头骏马。
      鞍是好鞍,漆黑色泽,上等牛皮制成。
      我左手紧握长鞭,右手扯住马缰绳,双腿有力的一蹬,便翩然跃上。侧过脸,我将手里的鞭梢缓缓绕回指上,望向离我不远的那个人:“怎么了?为什么用这副表情看我?”
      耶律贤是一身玄黑骑装,衬得他多了份张扬的英武,那双素日冷静隐忍的凤目眨也未眨,就那么径直望向我,里面清晰地闪过一丝惊艳之色:“话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穿骑装的样子,果然漂亮飒爽!”
      我微微红了脸,转回了目光:“这么多人都在,你也不怕他们听见。”
      耶律贤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随意扫眼瞥了下周围跟着的侍从,那帮人个个都是察言观色之辈,见此情景忙不迭的纷纷转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我掩唇偷笑,略一摇头;真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离我不远处的爹爹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我俩,不由得展颜一笑,面色上露出了欣慰之意。
      皇家猎苑相比别处又是不同。耶律贤一骑当先,马蹄奔扬飒沓,扬起烟尘阵阵,他一边驾马一边仔细搜寻着猎物。我丝毫不肯甘拜下风,扬鞭甩空,四只马蹄撒开狂奔。
      前头的树林越来越密,偶尔传来几声鹿鸣马啸,在这几乎将太阳光全部挡住的丛林里,更显得阴恻恻的,有些令人发憷。前头的耶律贤逐渐放慢了马速,一脸惬意的神色,并不急于寻求猎物,而是颇为享受这种驾马闲坐的悠然。
      我也勒住马,在这茂盛的树林里自由自在的呼吸。偶尔有阳光透过树荫渗漏而下,形成一点一点的光斑,煞是好看。
      耶律贤策马一转身,见我也只是坐在马上休息小憩,剑眉一动,悄声笑起:“燕燕,你怎么不打猎?”
      “还说我,你不也是么?”我瞟了他一眼,大不敬的回道。
      “这样吧,若是你今日猎的动物比我多,我就可以让你见一个人。”耶律贤丝毫不以为忤,而是淡淡一笑波澜不惊的开言,凤目里闪动着蛊惑人心的诱惑。
      我一听登时来了兴趣,忍了半天还是没有忍住,不争气的问道:“是谁,这么神秘?”
      “你说呢?”耶律贤不答反问,剑眉微挑,似笑非笑的瞅着我,表情怪异。
      我敛了思绪,冷静分析:首先,韩德让不可能,耶律贤如此忌惮于他,不大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其次,我哥哥倒是有点可能,不过这么平白无故的召他来上京,并没有什么由头,因此这个也排除;既然他们俩都不可能,那就只可能是——
      “耶律斜轸!”我心头一喜,好长时间没见到那家伙了,不知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怎样,“他要回来了么?”自耶律贤登基之后,耶律斜轸就被派往西南做了招讨使,转眼间,都已经一年多了。
      “本来还想跟你比试一下,没想到你还真是懂我的心思,”耶律贤垂头丧气,哭笑不得的道,“的确,目前边防稍定,我暂时将他召回来了。”
      我“哦”了一声,面色虽未带出,内心却有些震荡之意。不管他对我如何,他始终是我幼时玩伴,和我一起成长了这么些年。听闻他回来的消息,我略带感激的望了耶律贤一眼。
      他却大手一挥,轻快的笑起:“不说了,不说了,我去打猎,你要不要随我一道?”
      “不,”我顿时一股豪气激荡在胸,自信的道,“分开比,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耶律贤也不强求,笑了一声道:“有志气!”就自顾自的策马行远了。我勒转马头,转身向另一个方向驰骋而去。
      风乍起,扬起了我的秀发,额前的刘海糊住了眼睛。我微眯着眼,一手扯着马缰绳,另一手抓着硬弓,随意四处打量。
      不远处隐约有人的声音传来,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什么都听不清楚。我禀住呼吸,悄悄地勒马慢慢前行,敛了神思仔细听着。
      树影重重处,人影晃动,看那样子应该是只有两个人,坐在马上正低声说话。只可惜他们的声音太飘渺了,又兼我的距离隔得实在是有点远,所以他们究竟是谁,究竟说了什么,我竟是一无所知。
      心下暗暗涌起一阵不知名的恼意,我无奈只得咬着牙再将距离靠近。没想到那两人甚是警觉,一听到隐约有风吹草动,警惕地左顾右盼一番,立即策马跑远了。
      我无语,折腾了这么半天,不仅没打到猎,连方才那两人的说话也没听到,几乎是一无所获。于是我也失了兴致,准备去寻爹爹,跟他说说话。
      随意驾马在这茂密的森林里乱窜,我一边打量四周的风景,一边寻找着爹爹。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前方忽然飞奔过来一匹马,正好与我迎面而来;马上似乎还躺着个人,随着马奔跑的动作而一颠一颠的。我看得一愣,不禁有些诧异,于是便指挥自己坐下之马前去查看。
      没想到那马速太快,几乎是瞬间就奔至我的面前。待我看清楚了马上所躺之人后,不由得大惊失色,只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失声唤道:“爹爹!”
      很快那匹马就与我错身而过,继续疾驰狂奔而去。我不敢多停留,忙纵马追了过去。方才那一眼,仅仅是一眼,我就清晰的看到,爹爹的身体被一根绳子捆在马上,而那心脏处,赫然插着一只乌黑的箭!
      爹爹生死未卜,性命堪忧;我当下心急如焚,咬紧牙关,不由得使出了十分的力气,终于追上了那匹疯狂的马。近了,更近了,只差两丈我就要与那匹马擦身而过了。就在此时,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左手猛地一拉马缰绳,带动着自己那匹马前蹄踢出老高;与此同时,口中发出了响亮的胡哨,右手用力一扯,生生地扯住了那匹发狂的马儿。随即我左手松开马缰绳,双腿用力夹住马腹,右手探到身后拔出利剑,白色的剑芒一闪,那匹马登时就倒在了地上,血流如注,汨汨冒出。
      我控制住满心的颤意,从自己的马上爬下,抢上前去查看爹爹的伤势。爹爹躺在死马上,双目紧闭,胸口鲜血淋漓,那柄箭依旧牢牢地插在他的心脏处。我浑身不可自抑的发起抖来,脑海里一片空白,指尖微颤去探爹爹的鼻息。
      没有呼吸!我“蹬蹬蹬”的后退几步,满脸不可置信,铺天盖地的悲伤一下子席卷而来,让我的脚步有些不稳,眼泪怔怔落下。从此,我的爹爹,就离我而去。他不能再教我武功,不能再教我习字,他也不能再对我慈祥的笑,不能柔声唤我“燕燕”了……
      他不在了……
      一股无力地眩晕感向我袭来,我一晃神,下死命的掐着自己,不能晕!现在,凶手一定还没跑远,去杀了他,给爹爹报仇!
      我将爹爹身上绳索的束缚解开,让他平躺于地,然后自己攥紧双拳站起。我虽然看不到,但我能够想象,此刻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怖狰狞,双目几乎已经接近赤红,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叫嚣:“杀了凶手!杀了他!”
      我本来瘫软的身体忽然生出了力气,这股力气支撑着我爬上乌骓,纵马而去。
      凶手,凶手是谁?凶手在哪里?我的牙齿咯咯的打颤,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初夏,我的心里却像是结了一层寒冰般,冷的锥心。
      “燕燕,燕燕!”漫无目的不知狂奔了多久,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响彻在前方的不远处,那人见了我,满脸焦急之色,“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你怎么骑得这么快?”
      我想跟他说话,我想告诉他方才发生的一切,我想让身下的乌骓停下;然而,我已耗光了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张了张嘴,一切都是徒劳。
      耶律贤飞奔而来,在经过我身边时,伸手一探,使出神威将我一下子拽到自己的马上。他见我浑身哆嗦个不停,面无人色,不由得大惊,沉声喝道:“燕燕,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我抬起右手,无力的指向爹爹被害的方向,哑着声音,双唇一张一合:“去……去那里……爹爹……”
      耶律贤眉心一沉,顾不得深究我这语焉不详的话,立即亲自赶往出事地点。随后得知此事的侍卫,也纷纷往那边赶去。

      整整一天,我不吃不喝,双眼呆滞无神。耶律贤派人亲自护送爹爹的灵柩回南京,并允许我也回家吊唁。
      南京,萧府。
      从大门到里屋的门一间间被推开,洁白的缟素挂满房檐,像是一条苍白的河流在缓缓流动;铺天盖地的悲伤氤氲在这沉闷阴冷的空气中,压得低低的黑云在午间下起了滂沱大雨,泼泼洒洒,须臾间就打湿了整个苍茫的大地。
      娘亲得知噩耗,本来病就没有好,这一下更是悲从中来,病情愈发加重,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萧继先在正房内设好了灵堂,一身雪白缟素的他表情肃穆木然,清淡出尘,无意识的用抹布擦拭着紫檀木桌上插着香的青炉,袅袅升起的白烟刺痛了他的眼。大姐萧胡辇得知此讯,快马加鞭从西北赶了回来,此刻站在萧继先身边,眼泪不受控制的簌簌落下,滴在时而飞扬起的香灰里。二姐萧胡辇同样一身孝服,端跪于冰冷潮湿的地上,一向冷冰冰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痛楚难耐,低声呜咽。
      我不要别人搀扶,自己跌跌撞撞的走进了屋内,双腿一曲,跪在了二姐身边,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一种麻木到了鲜明的痛锥入了神经,我静楚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怔怔的仿佛失了灵魂。
      门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劈啪作响,几乎要刺痛我的耳膜。我鼻子一酸,眼眶瞬间湿润,忍不住跪坐在地上痛哭失声,一直哭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脑海里不停的回放着爹爹在世时的一幕一幕,让我心痛得浑身虚脱,冷汗从额前滚落而下。
      由于外头大雨倾盆,吊唁之人上午还多,下午不过寥寥,空旷的正厅内只剩下我们兄妹四人。
      雨中忽然多了一道蓝色的人影,那人撑着伞,缓步走来。熟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踏在了我的心上,让我心痛如割。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的相见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在我丧失父亲切肤之痛的情况下。
      韩德让庄严肃穆的走了进来,将伞一扔,上前跪在我身边,俯身磕了三个头。随即站起身上前,恭敬地插了一炷香拜了拜,这才将香小心翼翼的插回青炉。
      我低着头,抽抽噎噎的哭着;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他面露心疼之色朝我走来,哑声:“燕燕,节哀……”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满腹的委屈顿时一下子全涌上心头,顿时止不住重新哭了起来。哭声凄绝的响彻起来,却被外面响亮的雨声压住,只留令人心颤的余音。
      韩德让伸出手,想拍拍我的背帮我顺气,可手停留在空中,终究还是无奈的缩了回去。他返身,向萧继先沉声探询道:“令尊的死因,可查清楚了?”
      萧继先清亮的瞳孔中漫延出滚滚杀气,声音冷冽如冰,“我亲自去看过,被人当胸一箭致死。从前至后,贯穿心脏!”
      韩德让闻言面色不由得发紧,他略一沉吟,便开口道:“既然箭是从前面射来,那么很有可能是令尊熟识之人所为。”
      大姐萧胡辇听了这话,浑身一震,看向韩德让:“依韩大人所言,家父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射死的?”
      “我只是做个假设,”韩德让那双秋水目里焕发出睿智深邃的光芒,顿了片刻,方接着分析道,“若是熟人作案,那么应该是有两人才对。”
      我本来还在呆呆的听着,闻得这句话,瞬间就想起那日在丛林中低声交谈,鬼鬼祟祟的两个人来。于是,面色一沉,撑地站起:“没错!一个人负责跟爹爹交谈,转移视线;另一个人趁着不备,伺机谋杀!我仔细看过,那箭并非羽箭,而是箭弩。这种弩目标小,不容易暴露,很容易得手。”
      萧继先一挑眉,眸色犀利得看着我:“燕燕,那你可认出这箭弩的出处么?”
      我摇摇头,从宽大的衣袖里缓缓掏出一个红绸布包,那颜色鲜艳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略一抬手,我将布包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只箭弩,上面还沾着爹爹的血,血气漫延,触目惊心。
      韩德让将它拿起,研究了半天,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却是不认识这东西的来处。只得暂时先将其放入布包中,看着我接着道:“那燕燕可还记得,这次随圣驾狩猎之人,究竟有哪些比较可疑?”
      我依旧是摇摇头。事发当天,我就要来了此次随行的人员名单,一个一个的看了半天,仍旧不得要领。只得向耶律贤建议,派出人将这名单之人暗中监视起来,看看是否有何异动。别的,我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先作此考虑。
      韩德让见我只是怔怔摇头,便也不再逼问,换了个思路道:“或许,我们可以从作案动机上排除。自萧大人被封为北府宰相、魏王、北院枢密使,燕燕……被封为皇后之后,萧家炙手可热,成为朝堂新贵,记恨之人亦不在少数。但是,最大的对头,应该是……”
      “高勋!”我经他这么一分析,脑子顿时清明不少。虽说平日里不怎么过问政事,然而耶律贤对我说的朝廷上的每一件事,我都深深的记在脑子里。这个高勋,追随耶律贤的时间要比爹爹久的多,他虽是汉人,亦想在辽的朝廷之上占有一席之地。他不满爹爹只是报了个信给晋王就封赏盛隆,所以一直怀恨在心。这一点,耶律贤自是比我要清楚的多,他有时候下朝和我谈论政事之时,有意无意就带出来了这纷争暗涌的内幕。
      “是高勋派人杀的么?”大姐萧胡辇一听,顿时怒从心起,恶狠狠地道,“这个汉人,如此嚣张跋扈,简直欺人太甚!”
      “但是现在并没有证据指向他,我们也仅仅是怀疑罢了。”韩德让远山眉一沉,低声开口。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的。”我面色平静,闪过一丝森冷寒意,五指下意识的紧紧收拢,隐约可闻骨节咯咯作响。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空气里还残留着泥土的味道。乌云逐渐散去,太阳渐出,洒下几缕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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