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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缪莫氏 ...

  •   我娘急匆匆奔到田头上找我的时候,我正自暴自弃地坐在水田里哭,一边抹眼泪一边甩鼻涕,当然也没有忘记注意周边有无水虫水蛇偷袭。我伤心得无暇理会她,只拉了拉衣摆确保盖住了坐着的石块。
      这时缪寄楚大马金刀地坐在田头荫凉里,一脸不快。一个新砍出的死柿子树桩硬生生给他坐出了酸枝椅的气派来。他微仰着头,似是在看天,又似是什么都不在看。除却他衣服前襟上那一个泥爪印与左边裤管上半截湿泥外,一切都很美好。我实在太能理解那些背着爹妈偷偷给他送烙饼的姑娘们的心思了。
      “小歌儿,你怎么啦。”直到我娘挽起裤腿踏到水田里,我才抹抹眼睛哭声答她。“他打我!”

      年十七的少年打了比他小五岁的邻居兼小媳妇,这说出去定然是个大大的笑话。他再多的理也会全亏没的。

      今天早上我爹刚拉着我走到他家高调宣布从今以后我就是他媳妇了。我也很狗腿地马上就做起了小媳妇该做的事,抢着给人拖装着下地工具的大竹篮,巴巴地跟着人下了他家的地。并且,七年零一百三十七天以来,我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他依然爱理不理,但我是个众所周知的“不知廉耻”的人,所以我又巴巴地帮他摸鱼。然后,我脚一滑扯了他一把,他顺手推了我一把,我摔了个漂亮的狗啃烂泥地。

      姑娘也是有一定节操的人,姑奶奶比你多活了多少时候了,我都狗腿成那样了你还要怎样!我一定要让你体会到我对你是件多重要的东西!东西!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只有我娘才会理会我这假得一塌糊涂的矫情,另一个人他根本就不在意。在太阳快落山,娘就要回去的时候,我停了滴答的眼泪无比哀怨地看了一眼他那张脸,自己从地里爬了起来。娘回爹家,我回我家。我终于认命般地意识到一件事:色令智昏,一昏不醒。我就是活该!

      虽然他没有承认,可是村里的名册上我的名字变成了缪莫氏,边上括号里“为歌”两字极小。还真是个难听的名字,我却念了好几遍。以至于村长的眼神坦荡荡地表露出“不知廉耻”的意思来。可我终于成为了缪莫为歌。他的姓变成我们的姓,他的家变成我们的家,他的田是我们的田,他的屋子也是我们的屋子。

      在我三岁那年,我爹娘凑在一起商量着说老叫我臭丫头也不大好,于是他们决定要给我起个名字。在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翻着眼皮望天绞尽脑汁想名字的时候,我看似不经意地嘀咕了一声“为歌”。我的名字就成了莫为歌。爹爹的名字是在他成为乞丐里的小头头的时候起的,那个姓自然也是胡乱扯的。说是一个村,家户之间却隔了不知多远。只有曾经的我家与他家真正是比邻,不过隔了条河。我家向水向阳,他家背水,现在是我们家。

      那一晚,他啃前日旁人塞给他的干烙饼,我吃我娘给的高粱馍。然而我自作主张地拿了他灶台上的两只碗,倒了相同的水,一碗给他,一碗自己喝。而后,他端着水进了他的卧房。我就着凉水快快啃完,拿出被我爹扔在灶台后卷成团的破被絮,将它铺在灶台边。试着躺了一下,后颈生疼,我才发现自己在水田里摔的那一下真的摔坏了。我只好又从门外捡了适宜的黄土块垫在脑袋下。

      而后,我起身掐灭了灶台上这屋里今天唯一亮起的一盏油灯。虽然他一整天都没有和我说话,甚至没有正眼瞧一瞧我。
      第二天,我就有了一床新的被褥。第三天,我就有了一张半旧的小木床。他把它安在外屋角落里。我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用芦苇杆编的席子把那一圈小小的地方围起来。我仰面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时就会发现头顶上的茅草盖得很厚很厚,厚到我不能数星星玩。
      我又确信了一点:色令智昏,昏得值得。

      虽然他很久没说话了,但是我知道他是会说话的,并且确信他的声音很好听。
      他对我说第一句话是在我两岁的时候。我摇摇晃晃拉他衣角不放手,他打开我的手骂我臭丫头。那一两年他还是与我说了许多话的,虽然大半都是“臭丫头”“找抽呢”“脏死了”“放手”“走开点”一类。比往后十年里他对我说的话的总数要多得多。

      “我现在是你家的人了,缪寄楚。”尽管那是个无比拗口的名字,但我依然坚持用全名称呼他。我娘曾跟我提过一两次要叫他缪家哥哥或者寄楚哥哥,可我自那时起就一直称呼他的全名。我的郑重在他眼里从来都不算什么,所以他连头都不会抬。
      “我是你家的人了!”我抬高声音,把他手里的碗筷夺下来。
      他不得已抬头。而后对我说了隔了许多年的第一句话。

      “所以呢。”

      然后不由分说的,他夺回了自己的碗筷,继续扒拉我煮的菜叶粥。
      所以快点跟我说说话啊。“所以你要像待家人一样待我,而不是害虫或仆人。”
      “这屋里有其他害虫?”
      虽然不掩轻慢,但他似乎问得认真。我低头想了想,某天晚上啃了我脚趾的老鼠再勉强也算不得虫类。摇头。
      “有其他仆从?”
      我再摇头。
      然后,他把见底的碗推开,起身向里屋去。而我一边扒拉着最后几片菜叶子,一边思考他那番话中的深意。反复咀嚼,细细品味。因为我相信如他这般惜字如金定然不会空说这许多字句。

      后来我们又吵过许多回,但他秉持君子之道,没有再与我动手。自然我秉持孔圣人之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又向着我娘闹了许多次,或许这只是为了偶尔体现一下自己的节操仍在。

      现实比脑补艰难千万遍。当被生活逼到极致,被饥饿、严寒、伤病困扰之时,本该根本没有余力去试图满足除此之外的任何欲望的。饱暖思淫^^欲,但我显然是个异类。渴食、趋暖、盼归、思故、望爱,他们混杂在一处让我的身体干涸。我又开始如五岁之前那样盯着他,似是要用这唯一的富余填充所有的缺失。
      或许是因为我那过于露骨的目光,又或许是因为我无意去舔自己干裂嘴唇的动作,再或许是我有时候露出的神情太过成人化,我的名字从小羞羞变成了小骚骚。尽管我还是个月信未至的小孩子。并且天地都可证,除了所有人见过的手脚与脸,他绝对没有比任何人多看过我的一分肌肤,自然我也没见过他的。除了沉迷于那张脸,我还未对他有半点份内之想。

      我知道他不怎么用心种田,却不知道他不用心到了什么地步。我知道他每年只种一茬水稻、一茬旱麦,却不知道他每年只收到两三碗米麦。在我偷偷叹息着他竟然没被饿死之后没多久,我又明白了他那双干净规整得根本不像农家人的手是哪来的了。某天早上,四更鸡打鸣,我揉着惺忪的眼,他面目表情地将一袋粮食拖到屋里。我木楞楞看着他,他扫了我一眼返身又拖回了两担柴火。
      我看向门口,薄雾未散,天还暗着,向着外面走就有清冷空气贯入口鼻。我看着他等他的解释,他解开系得极漂亮的捆柴麻绳解开,令那些劈得整齐的上好木柴火散在灶口后。而后,他直起身,细细将身上挂上的脏东西一一拾去。
      最后那一下整理袖口的动作他做得平常,却令我感到了惶恐。枉我这十二年,到头来根本不曾了解他半分。以为那人在自己眼皮下,自己便可高枕无忧。
      我很快就作出了一个十二岁小孩面对这种情况该有的表现出来。由衷的欢喜雀跃,加无须回答的追问。

      我种田来他望天,我做饭来他望天,我洗衣来他望天。我这过分的举动,在旁人眼里是狗腿和不知廉耻,在我爹娘眼里却是至极的勤快。我爹差点要把我接回家去。当然我大义凛然地回绝了。嫁出去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你给我一床破棉絮,他给我一张床。

      我也并未能欢快许久。现实急慌慌奔着我们而来,张牙舞爪地要向我证明它无可辩驳的戏剧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缪莫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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