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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黄沙百战穿金甲 ...


  •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二天正是旬休日,莫杨早早地起床活动了下筋骨,见伤好得差不多了,便随手抓了两个干面馒头塞在怀里,直奔大营的另一头去了。
      只是当真到了那处小小的院落门口时,莫杨却又犹豫起来。

      在门口的空地上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一直到天光大亮的时候,莫杨才终是下定了决心。他走到门前正想叩门,就听得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从身后传来,“莫杨?”
      莫杨回过头,正见那夜遇到的青年站在不远处,仍旧是一身清清爽爽的蓝衣,手里拎了把乌沉沉的宝剑,面上带着些微的笑意看向自己。

      “是你啊……”莫杨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几步奔到他身边,“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瓶,“这药是你送来的吧?很好用,我才抹了两天身上就不疼了。”
      说着,莫杨亲亲热热地搂住蓝衣青年的肩膀,笑道,“好兄弟,木头我就不说谢了。等仗打完了,我请你去杏花楼,不醉不归!”

      蓝衣人抿唇一笑,轩朗眉目在薄薄的晨雾和初升的朝阳间映上一层轻缓浮动的柔和。他点头应了声好,又接着问道,“莫杨,你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莫杨闻言立时露出几分忸怩的神色,他拉着蓝衣人走远了几步,方才低声道,“我来找人……” 他指了指前边的院落,忽地叹了口气,“不过现在我又不敢进去了。”
      蓝衣人忍笑道,“却是为何?”

      “心慌得厉害!”莫杨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无奈地捶胸口,“南侠展昭诶!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大豪杰,想起来就紧张,真见着了怕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蓝衣人摇摇头,只说了句,“也没什么特别的。”

      少年转了转眼睛,盯着他看了一阵子,忽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起来,你一看就不似是寻常兵士……老实交代,是不是认得展大人?”
      蓝衣人挑眉想了想,“算是吧……”

      莫杨睁大了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连声道,“好兄弟,快跟我说说,展大人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声如洪钟面似钟馗,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力拔山兮气盖世,劈天裂地勇冠四方?”
      蓝衣人有些无奈地看他兀自激动得语无伦次,半晌,方才吐出一句,“木头,你这是说书讲史听多了吧?”
      他摇头笑道,“展昭亦不过是个寻常人而已……”

      莫杨有些泄气地看过去,“你这人怎的一点都不配合我……”
      他甩甩脑袋,好不容易才暂时冷静了些,转眼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这次可得告诉我了吧?”

      少年笑眯眯地伸手去摸蓝衣人腰间的名牌,却在看清楚上面刻着的名姓时蓦地瞪圆了眼睛。
      “展……展大人?”他颤巍巍地抬头看向面前仍旧笑意吟吟的人,再想起适才自己胡言乱语的一大通话,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

      展昭见莫杨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不由加深了唇畔的弧度,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木头,对不住了……前日我刚到军中,不欲过早暴露身份,因此才没有对你明说,并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莫杨哆哆嗦嗦地摆摆手,僵直了身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我……你、你……”

      他支吾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急得跺了跺脚转身便跑,却被展昭一把拽住了,“唉唉,别急着走,展某有事要拜托你。”
      “啊……?”

      直至走到原州城里最热闹的北旸街上,莫杨才稍微放松了几分,讷讷地看向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展昭,“你……真是展大人?”
      展昭无奈地一摊手,“如假包换。”

      莫杨不吭声了,低头走了几步又偷偷抬眼打量着他,心里却在想,“木头啊木头,你真是个榆木脑袋……这般的身手和气度,天下几人能有?怪道李哥赞他是神仙般的人物,可恨你自个儿有眼不识泰山,以致闹出这许多笑话……”

      回想起两次见面时自己的言行,莫杨一张脸又臊得通红。他正自怨自艾呢,就听展昭转了话题道,“木头,你是原州人氏么?对这城内城外的状况可算了解?”

      “原州方圆百里我都是极熟的,不过我家祖籍山东,十多年前才跟着我爹迁到西北。”莫杨挠挠头,语气倒是慢慢自然起来,“原本一直住在更西边的会州,后来夏贼闹得太凶,我爹又常年随军四处走动,照顾不到家里,便将我和姊姊交与原州城里的一户远亲代为照料。”

      “展某入开封府前,曾到过西北,倒是有缘结识一位使枪的豪杰……不知令尊可是怀德军中的莫君行莫统制?” 展昭犹豫了一瞬,方才如此问道。
      “不错,正是我爹!”莫杨一脸惊喜地看向他,“展大人,没想到你还记得……”

      展昭微一颔首,面上浮起几丝怀念与怅惘,“当年与莫统制一面之缘,展某深为他的高义与英勇所拜服。只是未曾想到,匆匆数年过去,如今已是斯人永逝,再难相见。”

      莫杨抬头看着天,良久,方才轻轻地笑了,“我爹常说,‘保家卫国、马革裹尸,本就是男儿的荣耀和宿命。死得其所,夫复何恨?’莫家世代从军,莫家子孙唯一的埋骨之地便是战场,我与姊姊也早有这样的觉悟了。”
      少年的脸上没有显露太多的悲伤,只有些许超越了年龄的坚毅与沧桑一闪而过,却让人觉得格外沉重。

      天很蓝,云很软,久未露面的阳光轻轻缓缓地洒在屋檐与街角,终是给这座在寒冷中守望太久的城池带来几分姗姗来迟的、春的气息。几个穿着花衣裳的孩童在人群里快活地追逐玩闹着,带笑的脸庞似乎永远沾染不到分毫属于这尘世的冷漠与哀愁。

      一不留神,那个年纪最小的男孩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地上,眼看便要放声大哭。后边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娃忙赶上来哄,“小鸣儿乖,摔痛了没有?来让姊姊抱……”

      “不许抱!”前头一个显然更年长些的男孩转过身来大声喝止了女孩的举动,然后像个小大人似的认真对他最小的弟弟说,“男子汉跌倒了怕什么,自己爬起来就是,咱陈家的儿郎可不许做那只会哭哭啼啼的脓包!”

      小娃娃有些委屈地撇撇嘴,水汪汪的大眼看了看他的哥哥姐姐,终是忍着泪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刚站稳了,他便一头扑进姐姐的怀抱,又怯怯地伸出小手拉住哥哥的衣摆,三个孩子对望一眼,忽然一起开心地笑了。

      莫杨看着他们牵着手慢慢走远,目光一点点柔软下来。
      “小时候,我爹也是这般教我走路、教我马术和武艺的。他从来不会在我跌倒或者受伤的时候安慰我,只会沉默地站在那里,用眼神告诉我,你没有选择,你必须撑下去。”

      “他不喜欢说话,性格严肃又刚毅,却会在深夜细心地为我涂药、推拿,那时他的表情那么柔和,我知道他有多关心我,多疼我……”
      “可惜我太笨,枪术勉强只学得五成,马术和箭术也不擅长,更别提像我爹那样冲锋陷阵、驰骋沙场……”

      莫杨瞧见展昭脸上的表情,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展大人,不必安慰我,我知道现在的我根本没法实现我爹的期望,但这并不代表我永远都不能……”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莫家的儿郎,也没有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的脓包……只要我还拎得动枪、跨得上马,就绝对不会给莫家丢人!”
      少年眼中飞扬的神采同他年轻的面容一起,在春日的暖阳里兀自闪耀着金子般的光泽,明朗而鲜活。

      “好!”展昭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死生无悔,自有担当,方是男儿本色。待来日烽烟遽起,你我兄弟并肩作战,定要守得这河山万里,青天朗朗,金瓯无缺!”

      两人相视一笑间,原本尚残留几分的生疏与尴尬尽皆消散,满溢在胸腔和眼底的,是同属于热血男儿的铮铮傲气,坚毅如山。

      吃过原州城最出名的绍记面馆,莫杨领着展昭将整座城走了个遍,直至日落时分方才回到通德门。两人登上城楼,正见一轮红日缓缓沉入远方的群岚之后,将淡金色的光芒洒满整片旷野。风声浩荡,天地无言,惟余一片苍凉至极的壮阔,深深印入这仿佛倏然凝固的时光之中。

      “好美……”莫杨喃喃感叹道,“站在这里,才明白什么叫做长风浩浩,御然宇内。”
      展昭微微颔首,几缕发丝在晚风中轻轻飞扬起来,带着些许温软拂过他清朗如远山的侧颜,“这片大地,正是千万军民眷恋深爱、誓死守护的……家。”

      那个被他用一种格外郑重并且疼惜的语调说出口的字眼,蓦地让莫杨心口一窒,几分酸楚细细密密地涌上鼻端。

      “是家啊……”他低低重复一遍,似是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卷古旧的羊皮纸来。
      “这是我爹在军中时,走遍陕西各路并亲手绘制的边防地图,可惜尚有一部分来不及完成,他便在金明寨一役中牺牲了……”

      莫杨捏着羊皮卷的手微微紧了几分,停了片刻,方慢慢把话说完,“参军这一年多来,我得空也会四处探察,总算将这份地图大致填补完整了。本想也许能为将帅们行兵布阵做些参考,只是我位卑言轻,几位将军和知州大人根本不愿见我……”

      他将羊皮卷递与展昭,嘴角轻轻抿着,像是终于带上几分释然,“今早我去找展大人,其实也是想把地图交给你……这是我爹一生的心血,我实不愿它就此埋没在残卷废帙之中,不见天日。”

      展昭将那份长宽三尺有余的地图展开,细细查看了良久,方才抬头,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惊喜,“这地图绘制精准、详略得当,最适宜兵家使用。原州城附近更标出许多未曾见过的小道与暗河,木头,这都是你的功劳吧?”

      莫杨抓抓脑袋,脸上多了几分赧色,“木头我没啥别的本事,就爱到处瞎跑,这也算是用己所长了吧?”
      他趴在栏杆上眯着眼睛向远处苍茫一片的暮色中眺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安心心地跟灰子一起,沿着清水河一直跑下去,看看天地的尽头是个什么样子……”

      展昭见他满脸向往的神色,不由微微笑道,“怎么,想灰子了?”
      莫杨闷闷地应了一声,“灰子是我爹三年前带回家的,当时还是个肉乎乎的小狼崽。我爹随军经过六盘山时,见它缩在山沟里饿得奄奄一息,眼神儿却还是很凶悍,便带了回来,一直养到如今。”

      “姊姊起初还担心灰子会狂性大发伤了我,爹却说兽类亦有灵性,端看人如何与它们相处,又是如何面对藏于自己内心的恐惧罢了。说来也怪,灰子平常的确凶悍,绝对是生人勿近的模样,对上展大人你就乖得像只狗……”

      展昭忍不住失笑,他将地图收入怀中,却又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来,“木头,想不想学兵法?”
      莫杨接过那册子,见封皮上写着“兵法概略”四个大字,不禁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展大人……?”

      “行军打仗,武艺虽是关键,但智谋与韬略亦是重中之重,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展昭正了脸色对他说道,“木头,你年纪尚轻,又聪慧勤勉,正是习武艺学兵法的好时候,万不可荒废了。”

      没待莫杨反应过来,展昭又接着言道,“我已与雷大人商议定了,过几日便在全军中选拔三百名文武兼长的将士,组成机变营,由我亲加训练,必要时在战场上或可收取意想不到之奇效。怎么,想不想来试试?”

      莫杨睁大了眼,讷讷地问道,“我?我能行么……?”
      “莫家的好儿郎,这点儿自信都没有?”展昭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还是你怕吃苦受累,宁愿窝在兵营里混一辈子?”

      “当然不是!”莫杨急急分辩着,一张脸又涨红起来,“我才不怕吃苦,我……我要参加!”
      少年的面上满是又兴奋又紧张的神色,一双眼在渐浓的夜色里闪闪发亮。

      他深吸一口气,忽地镇定下来,而后目光灼灼地看向展昭,“展大人,你看着罢,我一定会通过选拔,堂堂正正地进入机变营,与你并肩作战,一起……守护这片大地!”

      莫杨的声音微有一丝颤抖,却带着几乎等同于交付自己全部生命和荣耀一般的庄重,那是流淌在炎黄子孙血脉里的坚定与执着,历经千百年的沧桑跌宕,亦从未改变。
      展昭没有说话,他只是微笑着伸出了手。

      城墙之下,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曲曲折折地蜿蜒而去,在深沉夜幕里温暖着多少归人的心。
      而那远方的边塞上,芳草正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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