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张骞]庭中有奇树》含清晖

2、番外一：石榴

　　張騫說，此木西域名曰石榴，音为实留，大將軍種下，可使霍驃騎似去實留。
　　果真是胡話連篇張大行……

　　衛青湝一笑浅，不做深問，收下幼苗，將信將疑。
　　衛青是見過石榴果子的，他只是疑惑，莫非，張大行所指，是石榴咧開的種子像極去病笑起來的那一排大白牙？想著想著眉心便緊蹙起來。
　　張騫推搡着衛青趕緊種下，再不種就要乾死啦。衛青聞言，連忙去取了鏟子挖坑種樹。

　　原本，於禮制上，張騫帶回來的奇花異草瑞獸珍禽，首先都得進獻天子，天子命人在上林苑進行種植培育。只是這年遭遇驃騎之喪，天子對此毫無情緒，揮揮手將人攆了出去說都送給驃騎陪葬去！來人一想這不是辦法，只好將幾顆果實置入陪葬坑，石榴苗則迴歸大行家中。

　　衛青一鏟一鏟挖得很認真。
　　衛青童年形成過一個很樸素的理論，他覺得，所謂埋葬，就是挖個坑，把死人埋進去，來年或者若干年後，他們就会從地裏長出來。
　　他曾經用死去的羔羊做過實驗，次年翻開土，已經痕跡全無。
　　他幾戰出塞，幾乎都是全師而還。在邊城數次收斂被匈奴肆虐過後的百姓屍首，漠南之後也替自己的士卒們掩埋過屍骨，那是戈壁草原的土，或是下鏟后不成形的大漠黃沙。
　　衛青第一次看見祁連冢的時候，感到十分悲慼，去病走在自己前面也就算了，他躺下的那個坑甚至無法是自己親手所挖。自己一生挖了那麼多坑技能满点到頭卻不能給去病挖一個。
　　張騫看著衛青下手愈來愈重，眼神愈來愈深，他有種錯覺，好像看到了那個遙遠的夢中的大將軍。

　　「大將軍不能再挖了，再挖這苗整棵都得埋下去啦！」

　　衛青醒神，雙臂一撐跳出坑外。
　　張騫說，還是深了。
　　衛青哂笑，從前我還是挺會種樹的。
　　倆人一塊兒又撒了點土把坑填得溡稽c。

　　張騫扶住樹苗，衛青半桶水洭進坑裡，開始一鏟一鏟填土。
　　「這根得擺正了，不然整棵樹都會歪，還得拿木棍撐著。」
　　「大將軍放心，石榴植株不會歪。」
　　「太史令幾次托蘇建跟我打去病的小報告，我卻從不擔心去病會長歪。」
　　言畢衛青一怔，張騫會心一笑。
　　舅舅如此正，外甥怎麼可能歪呢？
　　剩下半桶水透透地澆入土中。

　　元狩六年的秋天，并不宜植树，可是，石榴苗總算是種下去了，逃過陪葬一劫。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張騫和衛青二人都沒有想到，從西域帶來的第一株石榴，就此在長安城生根繁衍了下來，并庇護了這座城兩千多年，成為兩千年後這座城市的市花。

　　元鼎元年春夏之交，衛青忽然有些明白張騫的意思。
　　石榴打苞了。
　　衛青突然想起，自己也不是打去病出生便見著他的。
　　那時他剛從上林苑回來，便看門檻上坐了個東倒西歪的肉糰子，總角綁著火紅的髮帶，當門扔石子。
　　這讓他想起司馬相如追的姑娘，春日獨當門。衛侍中春風得意，身下馬蹄也疾，便想好好地調戲這隻小不點。
　　他笑了笑，回到屋裡，抽取兩片竹簡，給遠在異國的好友寫信。

　　和大將軍的騎兵速度相當，大將軍家的信使也是閃電之師。
　　衛青幾次都想天下太平后自己回家開個快遞行，為鄉里百姓遞信送件，當日發貨不是傳說；若有人家男丁在軍中效命，次日簽收關中五原四郡包郵。
　　衛青再一次這麼想著，以臂枕頭，國際快件交付張大行。……可惜去病不在……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如今北方已定，南方的大患……是時候了……
　　元鼎年的衛青繼續忙忙碌碌。歷經幾次大戰，國內戰馬銳減，絕不尸位素餐的大司馬得趕緊擼起袖子狠狠抓一抓馬政。馬兒們也需要血統改良、休養生息，短時期再也不要跨越草原沙漠、疲於奔命了。衛青重新翻出張騫在西南給他寫的信牘，鋪開一張地圖。地圖筆劃勾勒得很漂亮，那是他不曾到過的地方。圖上乾乾淨淨，當時忙於應戰匈奴，他們三個都還沒有來得及討論。如今關中再不能徵兵作戰了，自己的身板，雖說經得住馬背顛簸，可要越過大秦嶺深入叢林山地作戰，怕是時間上不允許。
　　去病真是太混賬了，倘若朝中大司馬能有兩人，總有一人能離開長安親臨戰場指揮……
　　看著地圖，衛青的思緒已經飄入一個奇妙的空間里。
　　那裡有人一臉自信地對他笑，舅舅你看，巴蜀有罪人數萬可用！
　　又有一人含笑指出，西南夷附南越……破南越則諸夷服德！
　　元鼎六年，一日平陽公主驚見衛青往府中拖進一棵大樹，黃葉殃殃、氣息奄奄。隨即天子有詔來，曰南越有珍果，於上林苑建扶荔宮，叢植珍草異木。今漢軍破南越王，得荔枝樹二株，特賜大將軍與皇姊一。
　　公主面色微笑，心中大囧，淡定指揮家僮挖坑備水。
　　衛青輕聲說，身毒之路，從此無阻。
　　一旁，樹齡六歲的石榴花開得如火如荼，薰風時來，赤焰的花朵在枝頭跳動。
　　「將軍你看！──這榴花像不像咱家去病！」平陽公主忽而回頭，欣喜驚呼。
　　「是啊，還是馬背上揮著長鞭縱橫大漠的去病。」衛青微笑點頭，「可惜博望侯看不見了。」
　　「博望侯見的比我們都多。」公主望著一院子比上林苑長得還好的藤草花木。

　　旺樹多刺，老樹少刺……
　　衛青摩挲著故人的回函，若有所思。
　　「還真是去病啊……」
　　倘若去病也到了自己這般年紀，該是兩大司馬一模一樣了吧。
　　花白鬍子的去病麼……咳……
　　案前的宮燈火焰閃了閃，陽信家三字映得明明滅滅，竹節熏爐上方青煙一陣恍惚。
　　舅舅！
　　忽覺窗外有火紅疾影閃過，衛青晃神。
　　去病？
　　這是在抗議所謂「花白鬍子的驃騎」吧？哈……
　　原來留住的不只是驃騎，還有損友不利己的博望侯啊……

　　石榴石榴，似去實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