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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庭中有奇樹 ...

  •   (一)

      张骞第一次见到卫青,是在建元三年的春天。那一日春光正好,渭水边鹰飞草长。苹果花经风一吹,花瓣零落如雪。他向皇帝陛下请求出使大月氏得到批准后,陛下让他去上林苑找一个人,挑选随行出使的人员。

      在那个山洞门口,他见到了那个人。

      「你就是张大夫吧?我是卫青。」

      「陛下让我找卫大夫要几个人。」

      「几个怕是不够吧?不然陛下也不会让你找上我。」

      「嗯,也就一百来个吧。」

      「哈。请进。」

      「呵呵。请。」

      「我看你根本用不着挑,这里的良家子,個個都是千里挑一!」

      「願意跟我去西域的舉手。」

      台下竟無一人響應,衛青感到有點窘,耳根開始微微發熱。

      張騫比衛青大上數歲,可不知為什麼,看著衛青,自己也跟著年輕了起來。

      「我可是告诉你们,西域的姑娘可是漂亮,像你们这样儿的,还不得一个配上三四个?」

      卫青看着台下踊跃举起来的手,觉得没面子透了。

      「举手的,你就留着用吧,没举手的,通通跟我走!」

      张骞笑眯眯地宣布了结果。

      卫青也被逗乐了,一时间竟忘记究竟丢了多少面子。

      「卫大夫若还有事不妨直言。」

      「嗯,没有了。前路险塞,张大夫千万保重。」

      平慎行,望君歸。

      回去告诉去病,今日遇到了个挺有意思的人。

      (二)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陇西以西,便是汉廷也管不了的疆域。

      夹路的祁连山与合黎山高耸入天,山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皑皑耀眼。

      山脚下风吹草低,无限莽原。再往西,便是砾石戈壁,大漠孤烟,黄沙漫天。

      在他看到過的地圖里,出了隴西不久,便是月氏、烏孫、樓蘭。

      可是行了這麼多日,一點這些國家的跡象也沒有。

      那就再往北找找看,有水源的地方總歸會有人煙。

      糟糕的是,遇到了匈奴人。

      更糟糕的是,他们被俘了。

      讲信义,重感情,有担当,匈奴人很是喜欢张骞,丝毫不把他当异族敌视起来。

      加上人長得又好,教養又好,個性爺們的同時又不像許多匈奴漢子那樣粗魯無禮,许多小姑娘都视他为完美情人,天天沒事就跑去圈禁的地方看張騫,看得那些看管他的匈奴漢子都煩了,只想當初怎麼就沒給他往臉上烙幾道。一时间匈奴盛传着「嫁人就嫁张骞这样的人」的歌谣。

      只一样,匈奴人就是不肯放他走。

      他们给他成家,办了个热热闹闹的婚礼。

      那个被全族羡慕的幸运姑娘,從被選出到出嫁前,天天晚上帳篷都要被人丟石頭砸。門口還被挖陷阱坑,嚇得她都不敢出門。

      直到終於洞房,那些姑娘們不忍心誤傷到心上人才停息。

      新婚夜,妻子告訴他,大月氏已經舉族西遷,烏孫國也已西遷去了樓蘭以西、天山腳下。天山以東,都是大匈奴的範圍。樓蘭和一部份不願牽繫的小月氏都不成氣候。

      至於天山有多遠,他的妻子也說不清楚。不過據說,西域每年都會有商人前來貿易,到時可以向他們打聽。

      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跼。张骞只好以待时机。

      日复一日,跟随他出关的人越来越少。张骞越来越频繁的想起那个人。

      他还记得那个人一拳锤在他肩窝处的分量,和那句分明是赞赏却莫名透者调笑的「真有你的!」。

      可眼下这光景,回去要如何向卫大夫交代?

      建元三年,四年,五年,六年;

      元光元年,二年,三年,四年,五年……

      元光五年,远在塞外,他居然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

      九年过去,那个大中大夫,如今已是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卫青,直捣了龙城。

      他不只是汉朝皇帝的小舅子。

      较之匈奴单于的震惊与疯狂,对此,张骞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第一眼,张骞就觉得,那个人像一座青山,让人可以无比安心与踏实地倚靠。

      所以当甘父風風火火地带来这个消息时,张骞起初的确感到略为詫異,但吃惊的也是陛下的动作居然这么快,以及那个人居然如此快地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却并没有对人选感到不可置信。

      可是,他随即感到一阵前所未有惶恐:那个人成长如此迅速,自己居然在这里耗费了这么多年光陰,蹉跎岁月,一事无成。

      他想起肩窝处那重重一击,那弯成月牙一样笑眯眯地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赞许,和那句有趣的「真有你的」。

      张骞暗自發誓一定不辱陛下使命,无论是否能成功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也一定要继续西行,不到月氏决不还朝。

      他当时一定是有话要说。

      张骞又想起告辞时那个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是为了径路吧?

      匈奴进入全面战争状态时,张骞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逃出来,继续西行。

      由于兵马都拥往河朔支援,居延海一带几乎没有见到匈奴散兵。张骞这一路行得虽是战战兢兢,却也还算顺畅。

      只是戈壁无边,大漠茫茫,加上匈奴扣押十年的岁月蹉跎,随行的儿郎们已错过了他们最风华的年岁,不支倒下的日渐多数。

      每向西一日,流沙下便多掩埋一具尸体。

      到最後,從衛青手下要來的人,竟一個也不能給他帶回去麼。

      從此以後,再出陽關,不無故人。

      (三)

      這一路,其實張騫一直不懂,何以自己就能留存下來。

      何以走到最後的,是他和甘父兩人。

      或許,是天意。

      既然天意如此,那麼他就得走得再多一些,做得再多一些。

      只是那日逃出后,就再無漢庭的消息,也不知河朔打成什麼樣了。不過既然是那個人,應該沒問題的吧?

      十數人的使團終於進入一個有人煙的區域,他得知,這裡便是大宛。集市上他見到許多珍奇瓜果蔬菜和堅果,用絲帛換了種子好帶回漢地種植。他在買這些的時候,眼前突然浮現出那個人認真吃著這些東西的模樣。自己也覺得好笑,搖搖頭,繼續交易。

      在大月氏國等待長老會的那段時間里,甘父向西探行,約好一月之後月氏國重會。

      平慎行,望君歸。

      一月后,張騫沒有等到大月氏國同意與漢庭夾擊匈奴的合約。卻等到了甘父帶回大夏國的見聞。

      (四)

      衛青再次見到那個有意思的人,是十三年后未央宮的承明殿上。

      元朔三年,又是一個春天。

      那時他剛以車騎將軍出高闕逐右賢王還朝,被封大將軍。一大早方跟陛下匯報完畢,回到家中還未和外甥講完戰況,便匆匆被傳詔在京兩千石以上官員即刻朝服在未央宮承明殿等候。

      「舅舅,什么事非得現在去?你這才剛回來呢!都封過大將軍了,陛下還要干什么?」

      「陛下傳詔沒有說明,只得去了才知道。」

      「我和舅舅一塊兒去!」

      「胡鬧,你是兩千石以上嘛?」

      正疑惑何事如此緊急,一出將軍幕府,便聽聞街上百姓交頭傳說不絕於耳。

      「他走了有十年了吧?」

      「十三年啦!真不容易啊……」

      「怎么去了那么久啊,西域到底有多遠?」

      「聽說他被匈奴扣留了好几年……」

      「哎,你們在說誰啊?」

      「怎么,你還不知道?張騫回來啦!」

      「哪個張騫啊?」

      「就是十三年前出使西域的那個漢中人……」

      「他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

      衛青坐在車內聽著街上的喧鬧,恍然回到建元三年。

      那個人據說要年長自己許多,可臉上一點看不出來。

      ──「陛下讓我找你要几個人。」

      ──「沒舉手的通通跟我走!想得到美!要是給你們每人娶上三四個,我還用得著來這里挑人?!」

      衛青臉上露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意。

      「舅舅笑什么?」

      「去病還記不記得當年舅舅講的那個有趣的人?」

      「記得。舅舅還說他會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數年沒有張騫的音訊,陛下卻是再也等不得了。

      龍城之后,漢庭也全面改變了對匈作戰方針。放棄與大月氏聯手夾擊匈奴的計划,靠漢軍一己之力,長途奔襲,孤軍深入,閃電作戰,將匈奴零散部族各個擊破。

      過程中衛青似并未感到沒有大月氏支援帶來的不便。

      多年來,衛青不是厲兵秣馬操練軍隊,便是籌算作戰計划、准備兵馬糧草。當年上林苑中兩位緣慳一面的中大夫的歡笑聲漸漸離他遠去。

      禮樂具備,黃鐘鼎盛,大呂齊鳴,殿門口終於走入一个人影。

      衣衫襤褸,步履蹣跚,似乎隨時都會撲倒下去,而手中汉节却稳不可夺。

      見此場面,衛青對面那一列少經世事的文官開始啜泣。

      ——「卫大夫若还有事不妨直言。」

      ——「嗯,没有了。前路艰险,张大夫千万保重。」

      相别那年,卫青对匈奴只有文字上的认知。

      相逢之時,他已看过太多生死,太熟悉大漠上空每一次風雲變幻、浮雲下每一處部落生息、还有,匈奴人的残暴。

      从这个人的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每一抹污垢,衣衫上每一处破损,卫青都能想见他都遭遇过什么样的苦难,又是如何忍受下來。

      「张骞,叩见陛下……」

      「汉使张骞,向陛下复命!」

      卫青已经看不清眼前那个人的样子,不知何时,腿上的袍子已经湿了一大片。

      「臣……臣回来晚了!」

      看着那个人对天子的这一跪,那十三年他并不在场的光阴却仿佛历历在目。

      这位为汉家奇袭龙城、走白羊娄烦、收复河朔、逐右贤王,立下不朽战功、群臣都得下拜的大将军,杀敌无数,匈奴人见之远遁的青狼,也不禁为之垂泪。

      這才是漢庭的大丈夫,千古的英雄。

      一时间,承明殿上抽噎之声此起彼伏。

      张骞没有带回来月氏国联汉抗匈的结果。但他带回了汉地君臣子民不曾知晓的西域世界。

      (五)

      不多日,卫青便又见到了这位张大夫。

      是陛下约他过去,说是有要事商議。

      可他匆匆赶到时,陛下却指着一袋子东西让他尝,说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干葡萄。

      ……所謂要……事……?

      不过有吃的嘛,卫青撸了袖子就去拈。塞了一颗到嘴里,酸甜之外,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果香。

      「味道不错嘛。」卫青瞬间将所谓要事不要事抛诸脑后,盯着那袋子葡萄。只是随后便被拽入了现实。他听到陛下的声音——

      「來來,张骞,拜见大将军。」

      闻言张骞起身便拜。

      卫青忙连连还礼。

      这时他才仔细看清这个人。

      十三年过去,張騫蓄了胡子,今日已换上干净的衣衫,看上去谦谦君子,温文尔雅。

      而张骞,也是十三年一别第一次认真看卫青——头日里承明殿上君臣同哭,他竟不曾留意臣席上还有那个人。

      如今已是群臣皆要下拜的大将军的卫青,一点也看不出威风凛凛的样子,他亦已蓄须,一袭蓝袍,温良谦恭,双目含笑,只让人感到微风拂面。

      張騫很喜歡衛青,看見這個人,沒來由的心情很好。

      也許是收復了河朔失地,也許是把匈奴人趕跑。

      一個人本身足夠強大,會帶動周圍的氣氛變得愉快。

      對衛青而言,張騫亦如是。

      不過,張騫壓力略大一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欠了衛青一百多條人命。是欠了整個國家一百多條人命。

      然而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不能歸。

      在這之後的日子里,張騫一直在捨身償還。

      衛青心裡也清楚,那一百多條人命,也是漢庭不夠強大而欠下的,是朝廷欠了那一百多個家庭的。在他們沒有音訊的那些年月里,衛青日夜都在憂慮如何解決邊患,還天下百姓一個強漢。

      衛青知道,這些生命的隕落,跟張騫並沒有關係。張騫自己,何嘗不是把最好的年華給了戈壁黃沙?回來時的滿面塵煙雖已洗去,但心境已早洗不回那個青春少年。

      天子這時發話,「衛青,這是張騫給你帶來的見面禮。」

      說著將一個漆木盒子推了過來,說是精鋼造劍的秘料。

      嗜劍如命的衛青立刻忘了剛纔的干葡萄,滿心歡喜地接過那個木盒。那盒子沉甸甸的,冷不防還沒抱動。

      「去去去,你們倆另外找個地方聊去!」

      衛青樂得起身,一手將盒子夾在臂下,走之前,還不忘從小內侍的盤子里再兜了把葡萄乾,跟張騫樂呵呵地告辭了天子下臺階了。

      都說群臣下拜大將軍,可是張騫看著眼前這人,記憶里全是十三年前的樣子,怎麼也隔閡疏離不起來。

      衛青是個實在人,看出來他在想什麼,便直說用不著那些客氣,十三年前我還欠了你一拳頭呢。

      說得張騫又笑了起來。

      二人一同去了匠作府,將精鋼造劍的秘料交給造辦。

      張騫忽然想起什麼,攔下老匠,說有東西放在盒子里忘了拿出來。

      原來是一張疊得工整的羊皮地圖,張騫以為衛青打開盒子的時候能看見,也算是個小驚喜。結果那人當供寶貝一般,生怕裡面的東西遇到空氣會產生變化,只把盒蓋揭開個小縫,小心翼翼依依不捨往裡瞄了一眼立刻就給合上了。自是沒有發現那張被固定在蓋子上的地圖。

      張騫晃了晃,塞在衛青手里,說,這才是給大將軍您的禮物。

      春景正好,衛青向侍從交代了些什麼,便攜了張騫策馬到渭水邊。

      找個風景好日光佳的地方坐下,準備「奉旨勾搭」。

      攤開羊皮地圖,裡邊掉下幾個小迥摇堯q想起來,這是作為私禮要送給衛青的葡萄、胡麻、胡椒、胡蘿蔔、苜蓿和蕪菁種子。

      「張騫無能,大將軍手下的士卒,都躺在大漠黃沙里,沒能帶他們回來,張騫之過……這是用他們的命換來的新生命,希望它們能代替死去的士卒們回到故鄉將生命延續下去。」

      衛青正要安慰他,只聽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便是一聲青春洋溢的「舅舅!」

      張騫回頭,第一次見到大將軍的外甥。

      都說大將軍視名利皆如身外之物,唯獨這個寶貝外甥要緊,恨不得去到哪裡都要綁在身邊才好。

      張騫瞭然一笑,心底一暖。

      霍去病從懷中掏出一幅匈奴地圖,席地而坐,三人對著兩張地圖寫寫畫畫。

      張騫的口才很好,人也風趣,整個下午的談話都是以他為主。時不時聽得衛青和霍去病爆發出一陣陣笑聲,驚得渭河里的魚蹦起三尺。

      談到作戰意圖時,張騫便斂了聲,靜靜聽衛青的解說。有的地方他不是很懂,也會問,在富有好奇心與求知慾這一點上,他們其實算是一類人。這一類人,在建元初年的朝廷中,並不算太多。而眼下,正在逐漸多了起來。

      張騫提出疑問時,衛青便會停下,支使外甥去一旁揀些石頭來,擺上簡單的沙盤給張騫看。

      霍去病一般不說話,一開口便是張騫無法理解的世界。而那個世界,衛青不僅往來自如,而且很是讚許。

      久別重逢的年輕人談得高興。入了夜,誰也不想散去。衛青就地架起堆火,把下午倒楣蹦上岸的魚拾起來,清理乾淨。霍去病蹲在一旁支著下巴看舅舅串魚,接過串好的魚往火上架。

      張騫看著他這副樣子覺得很好笑,心道衛青最沒辦法的怕也就這麼個外甥了。連衛青都沒辦法,指不定哪天匈奴人見了這大將軍外甥更要發怵。又想起方才這孩子那幾句玄妙奧義的言論,越發覺得很有可能就有這麼一天。

      一邊想著,在懷裡摸索半天,掏出幾個小迥襾恚醋剂嘶鸷虮阃~上撒。

      吃魚的時候,張騫又細細跟衛青講了那幾種植物的栽培,還告訴衛青說,他帶回來的不止這幾樣,只是挑選了這幾樣比較實用的,大將軍應該會喜歡。

      臨別前,張騫把小迥蚁邓徒o了衛青,還說用完就去找他要。

      一來二去的,張騫很快跟當朝紅人熟絡了起來,就好像中間那斷掉的十三年被直接接起來似的。

      比起那些一直在朝中的人,他們之間反而沒那麼多顧忌。

      過了些日子,衛青散了朝見到張騫,跑過去打招呼。把張騫嚇了一跳。在宮裡,該拜的總還是得拜,不想大將軍就這麼跑了過來。

      「子文,你送我的那些種子,就苜蓿長得最快,長得可好了!只是怎麼那麼酸啊?我和去病一次都吃不了多少。」

      「這個……是卑職沒講清楚……苜蓿是養馬用的牧草……」

      「哦……我說呢!」

      (六)

      嫩綠的葡萄藤順著搭好的架子往上攀時,衛青鄭重其事地發了個帖子邀請張騫來賞藤。張騫對此非常無語,但又覺得非常有趣。便以牙還牙也十分正式地請人送了個回帖,表示那日一定會攜葡萄美酒夜光杯準時到場。

      這一年,衛青無出征,張騫無出使,加上霍去病三個人便時常窩在大將軍幕府里標地圖,畫戰線。累了便在院子里給葡萄藤、胡蘿蔔苗什麼的澆水。

      將軍幕府後頭有一片蕪菁地──衛青發現蕪菁腌製過後風味甚佳,這種植物對土壤要求不高,生長迅速,種植成本低廉,便打算批量生產來給將士們改善伙食。戰馬們已經吃上了苜蓿,而到明年出征前,腌蕪菁便可上場效力。

      元朔五年,張騫出使夜郎。

      為保行程順利,臨行前,他去找衛青借一面「衛」字將旗。

      只是,張騫萬萬沒有料到,夜郎國居然自大到根本不知道旁邊有個「漢」的大國,那面「衛」字旗,他們根本不認識。

      出了夜郎國,滇國的無知也刷新了張騫的世界觀。同滇王的交談中,他得知,一切都是昆明夷的錯。

      昆明夷也沒挨過衛青的揍,也沒被衛青搶過東西,同樣不認識這個字。

      還大言不慚地說就是要壟斷身毒的貿易,此路是我開,要從此道過,沒門。

      張騫前所未有地替衛青感到挫敗,打算回國后用力嘲笑他一番。

      嘲笑歸嘲笑,想辦法打通西南到身毒的路才行,從西域大夏繞過去太遠了。

      不過這些也不在眼下,當前漢庭的憂患,仍在匈奴。西南這些糟心事,還需從長計議,就不要一股腦砸出來去煩衛青了。

      當然,張騫知道,就算砸出來,衛青這會兒同樣也不回去管。

      所以,去找衛青玩的時候,他還是沒忍住連帶嘲笑把這些破爛事兒一起砸了出來。

      找不到人吐槽是會憋死的,衛青是個好槽友。

      元朔六年,大將軍出定襄擊匈奴,張騫拜校尉,隨大將軍出征。

      張騫心情非常激動,有一種終於能協助偶像作戰的期待感和安定感。

      那一年,一同出征的還有詔封票姚校尉的、大將軍的外甥,霍去病。

      剽姚,諧音票鷂。

      張騫覺得,天子果真十分文藝,剽姚二字,甚合霍去病。

      他甚至莫名覺得,霍去病配上這二字,簡直帥氣得足以流傳千古,被司馬相如之流嚮往盛讚。

      張騫熟知匈奴水草分佈,大軍馬匹糧食水源充足,一路行軍狀態奇佳。

      只是,這場戰爭並不順利。

      那一年,趙信部突然叛變,原因不明。蘇建差不多被殺殘了,還在擔心大將軍尚不知道情況,一個人一臉血地滾回來報信,還被人說臨陣脫逃當斬。

      張騫內心吐槽說人好不容易活著回來,結果被自己人給斬了,你們這幫人也太不厚道了。暗自替他捏了把汗,心中默默期待衛青若不能救人一命起碼也先把這群人吐槽回去。

      衛青說,儘管他有生殺大權,但這種事還是應該奏報天子。

      張騫舒了一口氣。

      這一次,唯剽姚校尉所率八百精騎斬殺眾多。還朝后,剽姚校尉封冠軍侯,張騫封了博望侯。

      (七)

      元狩二年,張騫突然接到詔命,随骠骑将军出河西。

      其實這也不意外,他出了河西又連滾帶爬從河西回來,摸索出一條路卻不能暢通地自如往來。

      天子自是要打通這條路。讓霍去病替他打通。

      張騫是外交官,雖然當初率領使團浩浩蕩蕩百餘人出塞,卻從來沒有行軍打仗的經驗。

      跟隨大將軍時還好,衛青只把他當嚮導用,明確水源牧草,規劃行止方案。從不曾把帶兵殺敵的任務交給他。

      張騫這一輩子也沒殺一個過人。他做過的最血腥的事情,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伴死去,而自己能做的只是把他們的屍骨收斂掩埋。到了生死之地,人將軍是亮劍,張騫他從來只知道亮出漢節。

      可驃騎將軍卻不知道這些,他只想著這人跟自己和舅舅成天討論,聽都該聽會了。加上熟諳匈奴地形,怎麼着都比李廣強。於是將令一揮一臉豪氣地撥了一萬騎給張騫帶領,跟李廣分頭出右北平合圍左賢王。他計劃是那時右北平已在之前衛青幾出中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只要防止他們往河西增援,讓他出北地的這隻撤退時免於陷入絕境便可。張騫李廣二人並不會有過重負擔。

      張騫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大將軍衛青的外甥去病,和驃騎將軍霍去病,根本就是兩個人。只有在衛青身邊,那個少年郎才會收起冷厲的鋒芒。那些賅要的言語,自有大將軍來解釋。如今讓他單獨面對霍去病,簡直就像跟山海經里的物種在一起。多年在使節生活,張騫也算是精通幾門外族語言了,可就是聽不懂驃騎將軍說話。

      而眼前這個軍中的驃騎將軍,即便他本來未必那樣想,可那骨子裡帶出來的一股戾氣,能壓迫得人不得說一個不字。

      張騫就是被那股氣給震懾住了,有疑惑也沒好開口問。

      倘若大將軍在……

      霍去病也不曾想過外交官和軍人的思維是天生的差異。尤其從沒有過實戰經驗,驀地拿到那麼多人在手上,張騫想想當初流沙下那跟隨自己出塞的屍骨,頭皮一陣發麻──這次可是那次的百倍人呢……

      參考馬邑之圍大行王恢的下場,博望侯張騫比他略好點,不,不只一點。失期当斩,赎为庶人。失侯而已,這對張騫本無所謂。這個爵位,本就是那一百多個躺在流沙中的良家子換來的,本就不該屬於他。只是又害死了李廣將軍手下那麼多人,哎……

      心中唯一放不下的,是不知怎麼再跟大將軍和驃騎相處。只是錯了就是錯了,別的管不了那麼多,一聲道歉總還是要的。

      丟了博望侯爵位的張騫,厚著臉皮去衛青家找驃騎請罪,想說有大將軍在,自己總歸不至於被訓一頓之後還沒聽懂。

      隔著密密的葡萄葉,張騫只聽衛青語重心長地問霍去病,此戰可有教訓。

      霍去病隔了一會兒,說,與屬下溝通不當,害得博望侯丟了爵位、李廣將軍無功事小,還平白損失了那麼多將士。

      衛青嗯了一聲,又問,想好如何修正麼?

      霍去病想了想,略有不甘,反問,可為什麼趙破奴就跟我沒溝通問題啊?而且博望侯平時和咱們聊天不是好好的麼?

      衛青失笑,下次發號施令的時候,叫破奴拿個鏡子站在你對面。

      ……

      張騫赧然,覺得實在沒有臉去見衛青了。只是低著頭,腳下的步子,已經邁到他們跟前。

      「張中郎你來得正好,我看上去很凶麼?」

      聞聲張騫一抬頭,正對上驃騎湊過來的臉,不由結舌,想好的話全部作廢了。

      眼下,還不如乾脆被這甥舅倆數落一頓再接受一通群嘲呢。

      好在衛青從來不讓他失望,接下來就說:「子文在眼前,你我二人還比什麼和藹可親?張中郎是我大漢第一門面!」

      被他們嘲笑完,張騫覺得好多了。

      「可是張中郎你還沒回答我呢,我看起來真的比舅舅兇那麼多嘛?」

      所以,他之前的憂慮,全都白擔心了。張嘴只剩一句──

      「張騫是來謝罪的。」

      衛青說,人各有長,我看子文當使節就比我和去病強多了。嗯,至少比去病強!匈奴人那邊歌怎么唱的来着?人唱子文是「嫁人就要嫁張騫這樣的人」,唱去病就成了「使我嫁婦無顏色」……

      張騫這時候還不知道,這件事對他觸動遠比他以為的大。許多年後,他與衛霍二人的交情絲毫不曾因任何原因而疏遠,一定程度上也是由於這日的經歷。很多人特別當一回事的事,在衛霍二人眼裡根本就不是事。他們心中所顧慮的,是比這些雞零狗碎重要得多的大略。

      在他眼裡,有驃騎在身邊的大將軍更加生動,有大將軍在身邊的驃騎則更加可愛。

      (八)

      元狩四年,策劃許久的一場大戰即將開始。

      對於這場志在必得的大決戰,天子也意識到,什麼人就該做什麼事。再沒把張騫頂上戰場,哪怕是讓他將功折過好把這個博望侯再封回來。他已經想好了另一個任務,這件事,非張騫不可。

      在漢軍出征前數月,張騫拜中郎將,受詔再出西域,聯合烏孫以斷匈奴右臂。

      手持漢節,熟悉的觸感喚起他無數記憶。張騫甚至期待,能早日告慰隴西以西,流沙下的同袍。

      這次出使場面盛大。隨行人員帶了三百,牛羊萬餘頭,絲綢漆玉更是不可勝數。

      看著張騫手持節杖漸漸遠去的背影,衛青和霍去病都明白,這次出塞在天子心目中的軍事意義。但他們也無法不把張騫此行跟漠北之戰割裂開來。

      烏孫國是否另一個大月氏還未可知,便是他們答應合作,時間、戰術、軍隊力量,都是不可控的因素。

      漠北決戰,仍是傾一國之力的戰爭。他們不可能安排烏孫這一環節。

      眼前出現祁連山、焉支山的輪廓,那裡處處都是驃騎的影子。

      二十三年前,張騫騎在馬上,儘管少年意氣,志在必得,眼前卻仍是抹不去一片未知的迷茫。

      此時,他眼前是一片熟知的地域,身後是一個強大的祖國。

      而它的強大,離不開天子的雄才大略,亦離不開那兩人。

      他想起還不是驃騎的霍去病蹲著看那個人收拾魚的樣子,不多時,他便讓匈奴人唱起了悲歌。

      這條幾十年都遍佈荊棘的道路,只一個夏天,就被那個少年踏成一片坦途。

      走在這條路上,張騫內疚地想起那個夏天,自己跟著那個少年,幫了一堆倒忙。

      其實經過霍去病風捲殘雲地掃蕩,河西一路,沿路散居的匈奴人都再構不成威脅。

      但張騫看看身後浩浩蕩蕩的人馬,還是命人展開寫有「霍」字和「衛」字的將旗,護在「漢」字旗的兩側。

      隱約聽到「失我祁連山」的歌聲,不遠處的匈奴部落向更遠處遷徙。

      張騫失笑,自己,還真是不會亮劍啊……也罷,人各有所長,就讓這二位漢家的保護神來替自己亮劍吧。

      烏孫國分裂,張騫此行主要目的未能達到。

      這不能不讓他想起十年前的大月氏。

      整整十年,迥異的經歷,得到的卻是一樣的結果。

      他甚至想,這會不會就是那個人的命,或是漢室的命,註定只能傾一國之力完成對外敵的掃蕩。

      副使們已分頭去往大宛、于闐、康居、大月氏、安息、身毒各國。夜闌人靜時,張騫習慣性出屋東望。

      漢室的將星投射處,正在醞釀一場激戰。

      天山腳下的夜風吹起院落中的「衛」「霍」將旗溫柔地展開,它們之間的「漢」字大旗也安然地飄動。

      他相信,那個人,和那個人最引以為傲的寶貝外甥,必能獨當一面。

      (九)

      衛青班師還朝時,張騫的使團還沒有回來。

      只是他這次不必掛念他們的安危。

      他收到幾次張騫的信,除了聯合烏孫國不成的事,還有許多趣聞。還有些純屬拉仇恨,比如什麼什麼東西多好吃但是無法咻斃膊槐銉Υ鎺Р换貋砝仓惖摹�

      人言,自是之後,大將軍青日退,而驃騎日益貴。

      又有人衍生出,大將軍和驃騎將軍日漸疏遠。

      還有些別有用心的,說驃騎將軍和大將軍內鬥嚴重。

      這些話,自然也傳到了外國。

      張騫對此只是笑笑,照舊給衛青寫信八卦拉仇恨,還說不然你帶著驃騎將軍來咬我啊。

      所以驃騎噩耗傳來那日,張騫覺得也是那幫吃飽撐著無事生非的人在造謠。

      因為他還聽到了更奇葩的言論,什麼驃騎將軍是被大將軍害死的啦、驃騎將軍是被陛下害死的啦、驃騎將軍是被公主害死的啦、驃騎將軍是被衛太子害死的啦,種種種種,以至於他都要對祖國人民的心智感到憂慮了起來。

      他那天給衛青回完信,躺在床上滿腦子想像謠言中的情節,樂得大半夜里才睡著。

      可那個晚上,他夢到了驃騎的葬禮。

      天子發河西五郡玄甲軍舉喪,他匆匆從烏孫趕回長安。

      浮雲蔽日,日光慘白。陰沉沉的天下只那面烈烈的霍字旗,猩紅刺目。

      張騫看見,旗下覆蓋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在馬背上擁劍,揮舞出狂囂的神氣。

      那個在渭水邊撿石頭擺沙盤的少年,那個去求贈將旗是欣然應允的將軍,那爆發出來的爽朗的笑聲,和隨時會出現的「舅舅」,分明都在昨天。

      不管真情假意,從長安至茂陵,到場者哭聲震天。

      葬儀上,天子悲痛過度幾度失態。

      驃騎舊部哭得如喪考妣。

      唯有大將軍神色淡然,言談自若,禮節周全。默默當著天子的精神支柱,甚至不時微笑著安慰哭到傷心處的驃騎部下。

      可是,當墓門關閉時,張騫遠遠瞥見大將軍臉上一閃而過的戚容。

      他從沒在那個人臉上看見過如此悲哀的神色。這種神情,彷彿從來就不曾屬於這樣一個堅強硬朗的漢子,彷彿從來就不應該在那個人臉上出現。

      大概,在場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看見。

      夢醒時,張騫發現枕頭都濕了。

      太真實了……

      坐起來,夢裡衛青的神情就在眼前,一想起來心口還隱隱的疼。

      隔日,張騫便聽說,大將軍嘔血了。

      這當然不是他從衛青的來信中聽說的。

      衛青的信中,只說到一日家中突然飛進來一隻白頭鷂,十分可愛,像極了霍去病,賴著他再也不肯走。

      那日衛青在家澆葡萄,突然就飛進了只鷂子。

      擔心傷了果實,家奴們拿著掃把晾衣叉就去轟,小鷂子飛來飛去,就是不肯出府。被追殺得沒處躲了,拍拍翅膀落在了衛青肩上。

      公主一開始還害怕,後來發現小鷂子雖然飛起來剽銳兇猛,卻從來不傷人。餵它還不是什麼都吃,挑剔得很,越發想起那個挑食少年霍去病,也慢慢喜愛了起來。每天餵它吃的比大將軍吃的還好。

      天子行獵,小鷂子也非要跟著去,攔都攔不住。

      天子問大將軍,這鷂子怎麼那麼像去病啊?

      衛青一看,咦,可不就是去病嘛。

      張騫給天子寫了一道奏章,申請中途回長安一趟。

      出了未央宮,張騫回家了一趟,然後便去了大將軍家裡。

      張騫知道,自己根本做不了什麼,可是他還是不放心,就想去看一看衛青。

      衛青正半躺在院子里曬太陽,公主在一旁陪伴。小鷂子瞇著眼睛停在衛青肩上。

      那日血吐出來,衛青的神思反而清明了許多。他是朝中的大司馬大將軍,去病不在了,可朝廷仍在咿D,該做的事仍要做。且由於少了一人分擔,要做得更多。

      只待身體養好,衛青便要回到崗位上的。

      看見張騫,衛青點點頭,示意他靠近來坐。

      衛青說,其實他的身體也沒病到起不來,只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覺這麼累,乾脆耍賴讓自己放空多躺兩天。也好想清楚一些事。

      平陽公主起身離開時偷偷跟張騫說:「你信他說的!大將軍就這副沒正經,才這麼多日不見好。」

      「所以張騫從頭就沒信。」

      平陽公主點點頭,放心進屋了。

      怕張騫不信,衛青說著就站了起來,還捶了他一拳,笑道:「子文你真不用擔心。」

      張騫很想說,你別笑了,笑得我難過。

      卻跟著笑說,給大司馬走私了匹烏孫小馬駒,別記我行賄啊。說著就把小馬駒牽了過來。

      衛青眼睛隨即一亮。

      小馬駒眼中也一亮。

      衛青肩上的小鷂子睜開眼,凝神盯住對面的物種。

      張騫樂了,唯恐大將軍府不亂,他又有了個新的主意。

      翌日,張騫風塵僕僕地敲開了大將軍家的門,懷裡抱著棵剛從後院挖起來的石榴苗。張騫一見衛青就攛掇著他在院子里挖了個坑,把石榴樹種下去。

      「石榴好,石榴像驃騎。」

      在長安的那幾日,張騫頻頻去找衛青閒話。

      每日下午,衛青會給那匹走私來的烏孫小馬駒洗澡,他已經在走私犯的唆使下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驃騎」。每次給小驃騎洗澡時,走私犯都會前來報到圍觀。

      他們聊的東西很多,張騫去西域之前還去了趟西南,當時忙著對付匈奴,沒來得及跟衛青說西南的情況。

      衛青總有種錯覺,好像張騫一來,去病便沒有走一樣。

      到了夏天,衛青才明白張騫那句話。

      那顆小小的石榴苗已經開花了。火紅的花朵開得好不熱烈,孟夏的風一吹,跳躍著像極了馬背上的去病。

      衛青喚了聲「去补,那花枝竟會點點頭──其實就是風吹的。衛青樂了,一遍一遍喚著去病。

      「去病不好,到處亂跑。」

      不知飛去哪了的小鷂子就會咻地飛回來表示抗議,旁邊小驃騎也會不滿地噴氣。

      那時候,張騫已經迴轉烏孫繼續使命了。而衛青,也早已結束了休假,痊癒第一日他便去了驃騎軍中。

      他工作的時候,一點也感覺不到大司馬是一個人。

      衛青和張騫保持著通信,大部份時候,內容無非一個八卦美食拉仇恨,一個小樹苗小鷂子小馬駒養成日誌。

      公主有時候也會跟皇后群嘲,大司馬大將軍瘋魔了。

      (十)

      張騫和使團牽著十幾匹合法進口烏孫馬回來時,長安的西邊新壘起了一座高墳。

      張騫認得出那個形狀──祁連山。

      他領著使團改道到大冢前,對他們說,若無驃騎將軍河西之功,便無我等今日之事。

      眾人祭拜驃騎將軍時,張騫卻隱隱覺得,驃騎不在此地。

      他心裡,緊緊地掛念著那個人。

      那日回烏孫,衛青去送他。臨別前,他用力按了按張騫的肩,說,謝謝你。我找到去病了,其實他從來不曾離開過。

      「你我若是有一天誰先走了,也會知道如何找到彼此的,對吧。」

      衛青笑著點點頭。只是那時候,他不曾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元鼎三年的那個夏天,長安城中的葡萄架無華無實。

      一日午後,衛青和平陽公主坐在葡萄架下,看登登舞弄小木劍,一邊說起這年葡萄長得不對勁的事。

      公主幽幽地說,草木有心,張大行再度出使回京,竟久未曾有聞音訊,不知會不會有什麼變故?

      衛青胸口突然一緊,頭暈目眩悶了好一陣。

      公主見狀拿紈扇輕拍著他的肩,一手用浸過花露的帕子輕拭人中,道:「將軍放心不下,不若親自前去探視?」

      衛青長呼出一口氣,凝神點點頭,便起身去更衣。

      大行府上,淒清寂寥,夾道的胡蘿蔔已經及膝高就是不見傘形花序。那一院子蔥鬱的葡萄架,只顯得這個夏日更加落寞。

      那個和去病一樣,將一輩子都放在河西與四夷,以另一種方式為漢家開疆拓土的人,現在在做什麼呢?

      「大將軍……」

      「大行抱恙,怎也不說一聲?」

      「這些年,幸得大將軍與驃騎將軍相護,張騫幾度出塞,平安而返……」張騫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撫摸上枕邊疊得方正的將旗。他的眼前浮現出祁連合黎山下,使團展開一面「衛」字一面「霍」字大旗,與「漢」字的使團大旗並列掛起,迎風招展,沿途匈奴稚子止啼的舊景。

      那一片蔥綠的草原和廣袤的大漠啊……

      張騫放空的目光轉向衛青。

      他原想,該將這兩面將旗歸還主人的時候到了。

      「就讓我和去病,護送大行最後一程吧。」衛青覆上他枯瘦的手,按在那兩面旗上。

      怕他再讓,又道:「放心,驃騎也會如此決定的,你我都是漢家丈夫。」

      (十一)

      張騫入土那日,衛青回到家中,在去病旁邊又種上了一棵桂花樹。

      那是張騫故鄉的樹,香遠益清,冬歲不凋。衛青覺得,它和張騫很像。

      但他終於覺得,它不是張騫。

      張騫是院子里那架葡萄藤。你以為它很柔弱,它需要攀附在竹架子上,那是你不知道它生命力有多強。哪怕它凋零得就剩下那根光禿禿的棍子,只要插在土裡,待到合適的氣候,它就會發芽,藤蔓遍佈整個宅院。

      就像張騫,把西域和西南的文明與物資帶回漢地,又把漢家教化傳播到更遼闊的地方,讓四夷服王化。

      其實張騫也一直都在的。

      天子為了紀念他,將派往西域的使節都稱為博望侯。

      然而對於衛青而言,博望侯只有一個,那就是張騫。

      衛青和平陽公主每個晴日都會在葡萄架下曬太陽。

      葡萄架下的衛青,忙著永遠也忙不完的公務,卻會在了結一樁時抬頭跟公主喊餓。只需坦然接受公主一頓關於飯桶的嘲笑,大司馬大將軍就會如願吃到各種好吃的。

      石榴樹已經長得很大了,開花總是開得熱烈高調。

      夏末,他們會一起收穫葡萄和石榴,送給天子、霍光、趙破奴他們。

      分不完的葡萄和石榴會被釀成酒,這樣,就可以儲藏很多很多年,可以喝到大家都老去。

      公務不那麼糟心的時候,衛青會在休息時教登登背簡單的兵法,公主則會教他念老子。

      衛伉會搖搖頭表示小弟弟真可憐,不疑著支著下巴反駁說其實老子孫子本就一脈相承。霍光不說話,琢磨如何同儒家融會貫通。

      衛青心中暗自慶倖,倘若那個人在,定要壞心眼地說,老子孫子,還是公主棋高一籌。

      元封五年,天地縞素。

      大司马大将军衛青府中,满架葡萄整院石榴一夜枯萎。

      平陽公主收拾起落葉,等它們來年發芽。

      她突然發現,滿院子都是衛青、霍去病,和張騫。

      (十二)

      陰山冢和祁山冢下,不知何時連通了起來。

      兩千年后──

      「石榴!石榴!臨潼的大石榴!又大又甜──」

      「葡萄──長安的巨峰葡萄──」

      「西瓜……不甜不要錢──」

      「正宗的新疆哈密瓜……」

      …… ……

      「切糕──切糕──切糕──」

      不明真相的遊客紛紛圍攏購買切糕。

      衛青、霍去病和張騫飄在他們上空,鄙視地說了聲:「掛皮!」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庭中有奇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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