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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事出有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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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夷山一战虽是小兵力的交锋,双方的主帅却都受了创,那一日之后过了十天,两军都没有其他动作。
魏阳知州的府邸自打天威军驻扎过来便成了谦煜的临时将军府,此刻的谨公双脚搁在眼前的案桌上,坐没坐相地窝在椅子里一手托着下巴,满脸写着“不甚愉悦”地瞪着眼前的军师。
杨煦默默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王爷,您身上裹的那些个膏皮药也该拿下来了吧?”那么巴在身上不嫌难受么。
“王爷我身负重伤,你们这些个没良心的不说去找名医来给我好生养着,我上个药还不行?”
三分病七分装,自己不嚷嚷的话没人心疼!这招他用了很多年,特别是对二哥,效果绝佳!
杨煦毫不掩饰地大大地叹了口气:“王爷,你不贴那些个狗皮膏药,现在那些个小皮肉伤结的痂都该掉了吧?”
谦煜不屑地哼了一声,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军师都没发现的话,旁人自然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
众人皆以为他不过受了点摔了一跤程度的皮外伤,过个两三天自然就痊愈了,他自己却明白身上的刀伤没他们想象的轻。浑身大大小小的割伤多为那人的十八斩所致,当时没注意,甚至收兵回来也觉得自己上上药也就差不多了,可处理伤口才发现,情况远比他想得要严重。有些自然是放着不管现在也差不多好了,有几处却是差点伤及经络,尤其是大腿几处深达寸许,不好好注意着日后必有麻烦。虽说涂了晔王府,也就是他二哥府邸特制的创伤药,恢复甚快,但为免周围一干人大惊小怪,还是在无关紧要的小伤上贴了些个药膏掩人耳目。
堂堂皇朝的谨公,被一个豆芽菜一般的男人伤到连马都上不去,还得借着“装病”的名头才能暗暗养伤,这要是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做人了!这几日他每走几步路浑身上下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一跳一跳地疼,都再再提醒他这份没法言说的屈辱。虽说那君无恙也没得什么便宜,甚至可以说是侥幸捡回了条小命,他受的伤怕是没有一年半载的恢复不来,但谦煜还是觉得自己吃了亏。
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尤其不想见到眼前的这个狐狸一样的人,这人眼尖得紧,好不容易混过了十天,万一这时候被他发现破绽岂不是前功尽弃?谦煜双手托着脑袋往后一仰,眯上眼:“本王欲小憩一番。”
杨煦瞅着主子冲着他“去,去”仿佛赶宠物一样地甩了甩手,只觉得额上的青筋跳了两下,转身一甩袖,凉凉道:“王爷请保重御体,晔王府来的书信待王爷康复了在下再送来。”
反正西贡军伤亡更重,短时间内不会有需要主子亲自上阵的时候,他高兴睡死了也没有去管的必要。这个信嘛,自然隔几日再看也没什么关系。
“等等等等等!!!”
一听“晔王府”三个字,谦煜立刻双眼放光,转眼间就追过来扯住杨煦的袖子,“军师留步,二哥的信呢?”
杨煦瞥眼过去,冷哼一声:“王爷不是要就寝么?”
虽然是大白天的。
“快快快,信呢信呢?”谦煜开始自顾自地翻着杨煦的袖子。
“王爷!”杨煦大喝一声退后两步,整了整被谦煜扯乱的衣襟袖口,拢拢袖,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地瞅着眼前这个跟刚才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一脸谄媚笑容的主子。冷哼一声伸手进怀中,还没来及完全掏出,信笺就被一把抢了过去。看着仿佛抢到了肉拼命狂甩尾巴的狗一样抱着那几张纸宝贝得不得了一般,一眨眼便逃回内室的主子的背影,杨煦满脸的鄙夷,连气都懒得叹了。一封信而已,又没人跟你抢!
皇朝的谨公,其实是每晚必须枕着他二哥送他的玉佩才会睡得一脸满足,不怀揣着他二哥给他的护身符绝对不上马不出兵,无时无刻不一脸自满地把“我家二哥”当做口头禅,只要是他二哥的指示便像圣旨一般毫无二话地照做。话说圣旨也没见他接的那么谦恭过。。。再比如,像这样拿到他二哥送来的书信会狂笑得毫无形象。。。这要是说出去,天下到底有几个人会相信啊!
杨煦深深地觉得,能把这样的猛兽驯服得如此彻底的晔王爷绝对是个大人物。
这几日很难得的下了场雨。雨水对于干燥的北方异常珍贵,而这个时节,久违的湿润空气却只会让人觉得寒冷,下回落下的就该是雪了吧。
君无恙倚在门前,一语不发地望着房檐滴下的雨水,苍白的脸色使得原本就不甚强壮的他看起来又羸弱了几分。
躺了数日,直至昨天他才终于能够从榻上起身,浑身的伤外加断了的右臂让他连着几日发热昏迷不醒,好不容易恢复意识疼痛却令他夜夜无法成眠,照这个情况下去,自己无论如何是无法继续领军与天威军作战。他盘算着是不是该把兵权交出去,但是能够令他放心把全军托付出去的只有晃一人。。。
君无恙叹了口气。
西贡国上下皆为同族人,因此对异族异常不信任。因为母亲是碧眼异族人,自己兄弟姐妹们都是混了一半异族的血,从小到大没少吃苦头,自己都是如此,完完全全是异族人的晃更是不可能轻易为西贡军士所承认。
所以,果然也只能上书国君,让他另择主帅了吧。大丈夫在世,若是死在战场倒也光明磊落,自己却捡回了条命,且不是可以继续领兵的状态,于是始终心存歉疚。三天前信使已经领了他的告罪书奔回西贡国,他却坚定了决心即便是交出兵权,自己也要留在这里与大军共进退同生死。
“主公,你怎么起来了?”
扭头望去,晃蹙着眉头端着汤药站在廊下。
虽是有些有气无力,君无恙还是笑了笑:“躺着浑身酸痛,动一动伤好得才快些。”
“回屋吧,该换药了。”
点了点头走进内室坐了下来,木制的椅子上已经覆上了柔软的织物,坐起来很是舒服。衣服被解开,肌肤无防备地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冷吗?”
“无妨。”
寡言的男人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找来羊绒的毯子盖了过来,君无恙不禁苦笑:“还没冷到这样。”
不过眼前的人一贯细心,于是也没再多说什么。忍着换药时的一阵一阵刺痛,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痕,自言自语道:“那个人身上一定不会像这样吧。”
晃默默地听着,既没有接话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不过这样才好。”说着这话心情甚好地伸手去抠一处结痂的伤口,却被上药的男人一手拍掉。再去抠又被拍掉。
“瞪我也没用。疤还没结好,抠了会流血。”
君无恙讪讪地缩回手,有些不满,明明没抬头,他怎么知道自己在瞪他。
“不知道兵权会交给谁。”再过几日,信使应该就能到国都了吧。
“给谁不都一样。除了你,还有谁能打赢这场仗。”
“我也没打赢啊。”差点小命都没了。
“所以给谁都一样。”
“晃,你能赢得了谦煜么?”
男人没有回应。默默地上完了药,把衣服给理好,才抬起头望着君无恙。
“你觉得我赢得了他吗?”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赢不了他。”
叹了口气,君无恙的眼神飘向了远方。
“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觉得,啊,果然气势就不一样啊。但是没交手我还是觉得我未必就逊于他。然后,真交过手了。。。”顿了一顿,“晃,皇朝真的很强。”
男人伸过手,轻轻地揉了揉君无恙的头。
“天威军强悍天下皆知,谨公本就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跟他比毫无意义,在我看来你未必比他弱。”
君无恙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都输成这般破破烂烂的模样,这个人竟然还能脸都不红地说着恭维话。
“若不是你不肯着护具,又怎么会伤成这样。”
一句话说的君无恙心咚咚咚跳了好几下,他果然知道么!对上那几乎是责备的眼神,心虚地别过了眼。
“就算是身上有再多的伤,你们的脸也还是一模一样。”晃叹了口气,端过已变温的汤药。
默默地饮下苦涩的汤汁,君无恙暗想你哪里会明白。
无法对人言说的那一日,自己被错认成了那人,被死死地拥在怀中,浓重的酒气中脖子上那湿漉漉的触感,耳边传来的声音像安抚猫一样地柔软却透着说不清的危险味道,而听到对方呼唤的那个名字让他一瞬间头发都仿佛一根根竖了起来。无论何时想起那一日都止不住地一阵一阵恶寒。
“你出征前那一日,他本想给你送行。。。”
男人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君无恙冷笑了一声,不屑地别过眼。
见他这个反应,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便再没多说什么。
喝完药,晃退下了。隔着窗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君无恙只觉得自己心里也像这天色一样混沌,茫然间找不到出路。
想又怎么样,结果,他哪次出征那个人来送行过!
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那个人,他的双生哥哥,跟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的那个人,只有在宫廷的宴席上才能远远见到的那个人,不管何时,只要知道他在场,瞬间会一副凄风苦雨的神情,那种无声的谴责每每令他坐如针毡。所以如果可能,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君无恙时常觉得,这就是命,人如果欠了别人什么,总有那么一天得还上。练兵也罢,征战也罢,即便哪一天这条小命没了,他也不觉得可惜。但只有这一次,他死也得撑着,撑到西贡有足够的筹码与皇朝对峙的那一天。
正是这时,刚刚退下的晃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主公,皇朝派来了使节!”
虽说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作为杨煦的门生被派来的冷戚之独自面对满屋子西贡的蛮人,虽然面上摆着高傲的模样,心底还是有点打拨浪鼓。刚刚略略扫眼过去,那一双双眼睛仿佛能喷出火苗一样恨不能当场就给他烤了。再抬眼看去,眼前那个病怏怏的敌军主帅似乎是看完了王爷的书信,随手交给了身侧的侍卫手中,随即有些不甚愉快地看着那名侍卫旁若无人地看着主子的信。
“你们谨公的意思是只要我军纳降,天威军会负责送来为我国国君特制的药物?”
转眼望去,君无恙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左拳托腮,意味深长地望向他:“不愧是天威军主帅,甚是自信啊。可我军为何要相信你们?”
冷戚之偷偷瞥向君无恙搭在身侧的右臂,暗忖那条胳膊估摸着是断了,伸直了腰板:“此战西贡军并无胜算,纳降岂非上策?”
“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在场的诸位武将便纷纷嗖地站了起来,眨眼功夫脑袋就对满了一圈刀剑。冷戚之不为所动,轻轻一笑:“谨公既为天威军主帅,也是皇朝的王爷,大丈夫一言九鼎,从未失信于人,我家王爷既然允诺会送去解药,列位将军又何苦意气之争。西贡军挑起战事,为的不就是这个?”
“当初国君就是信了你们这等小人的花言巧语,才会中了你们的计,喝下你们送来的酒便一病不起,现在你们竟然有脸前来要挟,本将先斩了你这狗贼!”
渡容一时激愤,举着剑就冲了过去,却被君无恙一声喝令给拦了下来。
“你们明知这战事实为皇朝挑起,却还有颜面前来招降?我国虽小,却不会任人宰割。你回去吧,转告谨公,请他做好战事准备,西贡国兵力虽少,西域诸国却有大半以与我国结盟,不日会有新兵力前来樊襄。请他先想着如何自保吧。”说罢从身侧的侍卫手中拿回谦煜的书信,目露轻蔑地丢了回去。
冷戚之默默地捡起脚边的信装回袖里,暗想这人还真是死鸭子嘴硬,哪里还有什么联军,这话骗骗周边小国也就罢了,怎能骗得了他?
叹了口气又道:“我家王爷曾交代,将军是聪慧之人,必能明辨时局,看来是王爷高估将军了。在下会把将军口信捎回王爷,但有一事。。。”
“有话直说便是。”
“将军的右臂是断了吧?在下建议断臂用木板固定住比较妥当。。”
君无恙皱了皱眉头,冷笑一声:“不劳阁下费心,此断臂乃谨公的大礼,君某自当好好消受。”
冷戚之暗呼不妙,一个不留心让这人在自己部下面前下不了台了。遂躬身低头,语气甚为诚恳:“虽身处军营,不才乃行医之人,但凡伤患,在不才看来都并无二样。将军若不嫌弃,不才愿为将军夹板,若任由其自愈,恐怕将来骨头变形,即便长好了也没法举刀啊。”
医者父母心,战争也许不可避免,谁人没有亲人,谁人不知疼痛。
周围一片静谧,等了半响也无回应,冷戚之犹犹豫豫地抬起头,却见君无恙一脸狐疑地瞪着他,目光甚是凌厉,便毫无畏惧地坦诚对望之后,再次俯身。
“那就请先生为将军诊断一番吧。”
许久才传来低声回应,冷戚之抬头望去,只见君无恙身边的侍卫淡淡地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