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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灵溪 ...

  •   幽篁馆是城主府中最幽僻的院落,除了月亮门外有两株西府海棠,整座院落都被茂竹环绕,即便是炎炎夏日,竹林幽幽的凉意都令人感到如同被地狱的鬼魂攥住了心脏。这里本就偏僻少人,而自从现在的主人——城主夫人白灵溪四年前移居于此后,幽篁馆便如同这城主府的冷宫。除了夫人从娘家陪嫁的丫鬟嬷嬷,寻常下人都不愿再涉足这里,即便城主没有表露出休妻的意思,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昔日恩爱的夫人与城主在舞虞台之变后彻底决裂。当年牧野城叛乱,四公子亲率人马戡乱,而平叛过后城主一纸绝杀令处决叛逆,夫人不顾劝阻擅自于崇威殿上当众求情,舞虞台上,凌霄城主舒荻烈以棋代剑,摆下一出生死棋局,白灵溪输掉一局也断送了自己最后的希望。血腥的屠杀过后,白灵溪搬出逐浪苑,避世独居在这幽篁馆中。四年过去,旁人只知这幽篁馆中的女人是凌霄城主最大的忌讳,无人知晓岁月的时光流淌,当年曾轰动一时的凌霄女主现下如何?

      “咳咳……”院中传来断断续续地咳嗽声,舒冠澄一下子甩开舒荻鹤,疾步往屋里跑。
      “娘!”舒冠澄看见母亲正坐在软榻上用手帕掩着口鼻咳嗽,冲上前去抱住母亲。
      “澄儿?”白灵溪憔悴的病容多了一抹生气,她紧紧拥着孩子生怕他再次离开。太久不曾见到孩子,白灵溪喜极而泣,把孩子搂在怀里,眼里满是泪水。
      “娘,孩儿来了您怎么倒哭了?”舒冠澄偎在母亲怀里问道。
      白灵溪拭去眼泪,“见到澄儿娘心里高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担忧地问道:“可是你偷跑来的?他知道了……”
      “大嫂不必担心,是我带澄儿过来的,”白灵溪只顾着孩子,并不曾注意到舒荻鹤是何时进屋的,自觉方才失态,“荻鹤也来了,近日可好?”
      舒荻鹤在她们母子对面坐下,淡笑道:“我一切安好,大嫂不必挂怀,倒是听闻嫂子身体抱恙,所以带着澄儿过来看看。”
      “荻鹤,多谢你带澄儿过来,”她心知以舒荻烈的脾气是不会让她见孩子的,即便幽篁馆几乎与世隔绝,但从澄儿的言语中也能听出荻鹤多次为她母子求情,故而心存感激。“你也不必惦记,左右我不过是这样的身子,冬春之交,难免害病。”她对着门口唤道:“咏兰,给四公子看茶!”
      一名黄衫侍女走过来,见到舒荻鹤道了万福,微笑道:“幸得公子得空过来,要不这里就我们几个人,天天看着,早烦死了……”
      “越大越没规矩,胡说什么!”白灵溪轻叱侍女。
      “兰姨,我也来了!”舒冠澄从榻上下来,走到那侍女面前。
      “是是是,小祖宗,兰姨早看见你了,新做了你爱吃的桂花糕,在东厢房放着呢!”咏兰性子活络,几句话勾起了舒冠澄的馋虫。到底是小孩子见了好吃的就忘了母亲,跟着咏兰去了东厢房。
      舒荻鹤和白灵溪在一旁看着,她们都不是随心所欲的人,反倒不如咏兰直爽的性子可以无顾忌地表达感情。屋子里只剩下这两个人,舒荻鹤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嫂子不必谢我,母亲见孩子是理所应当的,大哥知道嫂子病了也很担心,特意叫澄儿过来看望……”
      白灵溪罕见地打断她的话:“荻鹤,不必为他隐瞒,这么多年了他什么脾气我还是知道的。他能狠心让幼儿离开母亲,还会在意我安康与否?”她的语气带着深深地无奈与自嘲:“母子之情,天性使然,孩子是我生养,如今我见孩子倒成了他给的恩典,呵呵……”
      舒荻鹤无法接话,她其实想说,以大哥的性子能如现在这般待一个曾与他当众翻脸的女人,心中又怎能没有几分牵挂?只是这些话嫂子想必是不愿意听的,毕竟当日舞虞台上大哥的做法过于决绝,被触动的也不止白灵溪一人。
      “嫂子近来可还练字?”舒荻鹤从袖中拿出一本古朴的册子,双手递给白灵溪,眼神温柔示意她打开。
      “这?”白灵溪翻开古卷,诧异道:“是宁瑗女侠的《浩然帖》?有沧浪斋的铭印,居然是真迹?”她忍不住去翻阅后面的内容,激动不已。
      舒荻鹤安静地坐在一旁,心中却感慨,果然,只有古玩字画才能让嫂子暂时忘却现实。在她的记忆中,长嫂白灵溪嗜书如命,整日醉心于诗词古籍,写字作画消磨掉她许多时光。那仿佛是天上的仙子落入凡间,她只是过客,故而只钟情于人世最诗意美好的事物,红尘离乱与她毫不相干。若她真的固守书斋一隅,舒荻鹤相信她依旧会是被大哥捧在手心中的女子,凌霄城尊贵无双的夫人,她依旧可以诗情画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但她的悲悯与坚守断送了曾经拥有的幸福,她可以燃起道义的火炬却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
      “宁瑗女侠的字苍劲有力,笔墨间风骨尽显,想必嫂子是欣赏的”她含笑说道。
      “古道侠风最后一个卫道者,宁瑗的作为当得起她早年写下的《浩然帖》,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如今的江湖早已不是信奉古道侠风的年代了……”
      古道侠风?在数百年前的江湖,那一整套的规矩涵盖了比武、决斗、复仇以及为侠者之道。那曾是深入人心的一套江湖规矩,是真正属于侠的“道”。但那已是很久远的过去了,侠的时代早已结束,随之支离破碎的是侠的“道”与“气”。那种价值观已不为今人认同了,尤其是帮派中人,他们也曾听说过,甚至他们的行为中也或多或少受到影响,毕竟那曾是一个时代的正统,只不过古道侠风已不能真正影响什么了。汝南白氏的家训多传承着古道侠风的信念,白灵溪固守家风,是以有了四年前的舞虞台之变。
      “刀剑可以毁灭一个人的□□,但无法阻断埋在人心的光明。宁瑗死得其所,纵古道不存她亦无憾无悔。”舒荻鹤的目光落在血染的《浩然帖》上。
      “是啊,苟活于世却无所作为,甚至一己安危都要仰赖他人,相比之下宁瑗虽死又何其幸运?”白灵溪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舞虞台的方向。她心若刀绞,旧时伤痕在此撕开,那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更加清楚地传递了痛楚。
      “嫂子深谙古道,那么可知为侠者之道,不在乎武功强弱,要紧的是侠义仁心,无此心肠,武功再高不过为虎作伥。以柔弱之身,承天地大道,坚守本心,于世相抗而不悔,亦是侠者所为。”舒荻鹤的目光传递着温暖的力量,让人无法质疑她的话。
      白灵溪的眼泪几乎在那一瞬间涌出,避世独居四年,她不知晓外面人是如何看待她当日在舞虞台所为,无法认同丈夫的心狠手辣,她以殉道者般的姿态站到了整个凌霄城的对立面。咏兰她们不理解她的做法,无法从内心里肯定她。而此刻有人却在用她信奉的古道侠风,委婉地认同她当日作为,那仿佛是漂泊的扁舟看见了海上的灯塔,抑或是迷茫的心灵寻到了归属。六年前舒荻鹤回城,还是个少年模样,初见他时两人便因对古道侠风的追慕而拉近了距离,长嫂如母,白灵溪因着舒荻烈对弟弟的爱护也格外照看那个自幼流浪江湖的孩子。几年过去,她隐约知晓自牧野戡乱后那小小少年已按照他兄长的安排跻身凌霄城高层。她有时也会疑惑,当年与她畅谈古道的少年剑客是否会消磨了本心,沦为同他兄长那般的人。如今想来,却是她多虑了,“你和他真不似是流着同样血脉的兄弟……”
      舒荻鹤自嘲地笑了:“人之立世从来做不到清者自清,我并未如嫂子幻想中的干净,大哥也不是那样不堪,他自有他的不得已……”她无法解释因为白灵溪从来不曾面对现实,她不知道真正的江湖是何其残酷,她不知道身为四公子的她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了稳住凌霄城错综复杂的局势大哥又费了多少心思。消息的不对等使她们的交流或许不在一个层面上,但她不想点破,嫂子的位置注定了她无法改变任何现实,既如此又何必将她从梦中唤醒,逼她到绝路上?无能为力的感觉她经历过,没必要让白灵溪再受一次打击。
      “娘,兰姨做的桂花糕很好吃,您要不要尝尝?”孩子的声音中断了更深层次的交流。
      白灵溪一把抱过澄儿,说:“怎么不知道先让你四叔尝尝?”她将孩子手中那一盘桂花糕放到舒荻鹤面前,有些抱歉地说:“我这里不比曾经,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尝尝吧,你小时候爱吃甜食……”
      “小时候了,现在口味变了,留给澄儿吧!”她没好意思说由于秦翔之嘲笑她爱吃点心像个大姑娘,这话让她记下了后来才忌了甜食。
      白灵溪再次注意到《浩然帖》时,一种难言的苦涩却涌上心头,“你总帮我找些古籍字画,礼尚往来,我本该回礼以示感谢,可如今我所拥有的,即便一纸一笔都是他的,”她的语气无比凄凉,裹挟着对现实的深深无奈,“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给你……”
      舒荻鹤尚未开口宽慰她,一直静静倚在母亲怀里的舒冠澄突然开口道:“娘不必难过,等孩儿当上了城主,凌霄城都是娘的……”白灵溪花容失色,不等他说完急忙捂住他的嘴,叱道:“口无遮拦,这种话再不可以讲了!”
      舒荻鹤的眼睛扫过外面的竹林,面色凝重,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澄儿,哄你娘开心也不可以胡乱说话,以后不可再说这些僭越的话,你爹听到了会生气的。”一瞬间心思百转,面上却不敢惊吓了这对母子。
      她话题一转,试图缓和屋中的气氛:“嫂子不必妄自菲薄,即便所有都是大哥的,但才情却是自己的,若想回礼于我,不如画个扇面给我?”
      白灵溪的心思果然从孩子那句惹事的话转移到舒荻鹤这边,面上悲戚之意稍减,“既如此我便画一幅红梅图罢,梅有傲骨,凌寒不畏,这个取义可好?”
      “嫂子尤擅画梅花,必是珍品。”她无意多留,“时候不早了,澄儿难得来这里,我不打扰你们母子,先告辞了。”

      从幽篁馆出来,舒荻鹤在竹林边上停住脚步,对着虚空中的某处,沉声唤道:“出来吧!”
      林中竹叶一阵风动,两名黑衣人不知从何处冒出,刹那间跃出,跪在舒荻鹤脚下。
      果然是有暗卫保护的,舒荻鹤庆幸自己所料不差,“方才小公子可说了什么?或者说你们又听到了什么?”
      她极具压迫力的语调让武功高强的暗卫都不敢随意答话。他们是直属城主管辖,四公子舒荻鹤其实无权命令他们,但既然可以通过气息判断出他们藏身所在,那么不露痕迹地让他们消失,对于四公子舒荻鹤而言也并不是件难事。
      “属下负责保护夫人的安全,有关夫人的一切都需向城主汇报……”一名暗卫乍着胆子说。
      “城主派你们过来是保护而不是监视,夫人的生活要汇报,小公子的话你们不说城主难道还会特意过问吗?”她截断暗卫的话,言语中多了几份威吓。
      暗卫被这气势震住,不敢反驳。无形的压力环绕在身边,那是剑术极高者催动内力而形成的剑气。
      舒荻鹤心知暗卫不过奉命行事,没必要为难他们,解释道:“小孩子口不择言,话是不能当真的,但若有人刻意渲染,挑拨他父子关系我也断容不得他。”
      “属下明白,我等今日什么都没听到,公子也并未叮嘱过任何事。”另一名暗卫应道。
      “做好你们分内的事情即可,夫人的安危还劳烦你们了,下去吧。”她淡淡吩咐道。不怪她谨小慎微,牵扯到权力,即便父子兄弟亦要小心行事。大哥现在宠着澄儿无非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嫡子,也是长子。澄儿的弟弟们还太小,他们的生母地位太过卑微,是以还没有孩子可以威胁到澄儿的地位,但大哥不过而立之年,他还会有许多孩子,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培养符合他要求的继承人。想到这里,舒荻鹤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偏心的,谁承大统都是她的侄儿,但她还是偏爱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在她心中,只有作为正妻的白灵溪才是她敬重的大嫂,而其他孩子的母亲依旧要如同仆人般尊称她一声“四公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灵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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