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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胤玉】同心 ...

  •   【一】
      金陵虽远不如西京、东都那般繁盛,却也自有其一番热闹景象。
      衢头巷末,集摊贩商贾;彩船画舫,聚娜莺娇燕。
      吆喝叫卖,喧闹入耳;曲调唱腔,软语绕梁。
      行者游人,往来如织。紫胤本是在河岸闲步游览风光,前头鼓乐渐响,引得众人驻足。不消一会儿,岸边竟也聚满了人。只见是河中画舫上搭起一戏台,边上鼓架齐全得紧,一时间曲乐隆重。待紫胤走近了瞧,那台上优伶所舞唱似是一出救人之戏。红衣优伶舞双剑,与妖物几番打斗,救下孩童。
      紫胤对歌舞戏本无甚趣兴,确不知缘何,仍是停下步子,同众一道儿赏观。紫胤身旁一老者,瞧他鹤发而少艾,仙风道骨而衣着如常,待戏间暇,便同他搭话道:“这陈家,每年在这秦淮河边都搭台子,说是老太祖留下的规矩!现下这戏,亦是出自陈家太祖笔下哩!”
      紫胤听得颇为仔细,老者见状便说得更来劲儿:“听说那陈家老太祖,幼时在城郊外耍子,谁料那几日城外不太平,也不知何处来的妖物,将作一块儿的娃子都要抓去。想来也是脚劲好的哧溜便跑了,这老太祖落入妖物手中,提了要往嘴里头送,这下娃子吓得可劲儿叫唤!忽地一阵金光大作,一位红衣娘娘现身,三两下便斩断那妖物首级!事后还将老太祖送归陈家,陈家自是千恩万谢,拿了好些金珠翡翠要与那红衣娘娘,伊却不取分毫,自去了。那时老太祖说幼却也不小,有七八岁光景。待到他年岁稍长,也知事管事了,感红衣娘娘救命恩情,却又不知娘娘姓名,便写下这戏,命人每年拜台演上一演!”
      “敢问老人家,此戏名何?”
      “《惊红》。”

      【二】
      几日来胸中气闷,紫胤独坐剑室之中,阖合双目,行气归元,吐纳周天,焦躁之感仍是无可消除。思来想去,起身将衣物整理妥当,同一直在外守卫的天墉弟子再返天墉。
      紫胤退下执剑长老之位不过十几个年头,天墉中许多仍是紫胤曾授课的弟子。紫胤方到天墉,便有弟子通报了掌门,陵越恭恭敬敬将他请了入内。
      看似与往常并无二致,陵越却知晓自个儿师尊功身劳损不小,思及红玉之事,不由愈发愧疚。略略寒暄一番,陵越听师尊来意,是欲借经阁,觅些法子替红玉回些元气。陵越只想,事不宜迟,便领着师尊直直往经阁去了,妙法长老芙蕖亦随行相伴。
      “陵越,此次天墉受创,汝身为掌门,重兴之责,任重道远,且去罢。妙法在此,毋须担忧。”
      “是,师尊。”陵越行个礼便去了。
      芙蕖拨了拨案上的烛火,摆置了笔墨,道:“紫胤真人,若有芙蕖及得上之处,只管分付便是。”
      紫胤道:“此次前来,是为求护体之法。”
      “护体之法?”
      芙蕖一时不解,紫胤真人于天墉时日相较自个儿要长久许多,天墉所长,想必紫胤清楚不过。却又转念思想他心性,便又十分明了——紫胤真人受邀而来,不论有意无意,定是未有为己行过半分方便,绝不曾瞧过天墉术法典籍的。
      “解封法术乃天墉一脉擅长,结印解印之典籍颇多。护体之法,若芙蕖未记错,亦是有所记载的。”芙蕖在经阁四处走动,取来些经卷,“紫胤真人……可是为红玉剑?”
      紫胤并不答话,只微颔首。
      “红玉姑娘……乃剑灵之体。”芙蕖续续阅览手中书卷,“这些术法,多对人对妖……若是灵体……”瞥了一眼紫胤,只见他下颌紧绷,抿唇不语。芙蕖念红玉之助,又感紫胤真人之情,心下亦是焦急,只得手下快些寻找。
      几番卷帙翻阅,已是日暮昏晚,经阁烛灯上了两重。关联的书卷皆取了出,细细比对,芙蕖持着几卷,瞧那些卷上之法似是可行,便都交予紫胤,“真人且看。”
      紫胤接过,分别细读一番。
      芙蕖道:“芙蕖薄见,此方最为合适。”话罢指去。
      只见纸页上书“护元保丹印”。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以坤主位,辅以乾元。艮、巽为对。
      女持坤符者坤位西北向,男持乾符者乾位西南向。
      男持艮符者随坤位,相对;女持巽符者随乾位,相对。
      姤、遁、否、观、剥、坤,合。
      乾位者起,举坤位。
      坤位收,艮位立。
      巽位举乾位,坤位纳。
      四位结印于中。
      其印护元重养,保丹回春,不可速愈,长修是道。

      紫胤思索片刻,其他几方不尽人意,芙蕖这方倒是颇为合称,便道:“尽可一试,还望长老相助。”
      “哪里话,若不是真人与红玉姑娘相助,天墉必遭恶战。此乃天墉分内之事,真人切莫言谢。”芙蕖占了卦,将着算了时日,只道是请出涵净及涵清二位真人,分列乾位、坤位,芙蕖自于巽位,掌门陵越于艮位便可。

      【三】
      红玉双剑置于古檀剑架上,一团紫气浸凉,徐徐流覆红玉剑身。
      灵体遭创,元神大伤,红玉虽得天墉法印护体,不至神消灵灭,却仍是无识沉睡剑中。紫胤自红玉于妖魔围攻天墉一战受伤,便是心间忧虑,现下保了其体却不见几多好转之象,紫胤更是面色沉郁。思量之下,带着古钧四处寻法子给红玉修养元灵。民间流言偏方倒是不少,真有些用处的,许久不见一个。善修养愈疗的门派紫胤是去了无数,主冶炼铸造的世家亦拜访许多,却也难得其法。
      所幸不过数年,红玉便偶能醒来,自剑中而出,化现灵体。紫胤每每让伊好生休养,红玉常称无事,却时时困顿睡去。
      忽一日,红玉醒来,不见紫胤,古钧却在一旁。
      “主人……现在何处?”红玉问道。
      “主人见你终日昏睡,自去寻方子。”古钧道。
      红玉稍稍舒展腰肢,推门出外,只见屋前冰雪未融,仍是白皑苍茫一片:“古钧怎不与他同去?”
      “先前是随主人一道的。此次主人分付照看于尔,方留下。”古钧行至红玉身旁停下。
      红玉扑哧一笑:“可寻着法子了么?”
      “寻是寻得些许,却不知有无效力。其过程确是十分辛苦。”古钧答道。
      “辛苦?可是翻山涉川,路途辛劳?”红玉猜道。
      “不尽然。”
      “不尽然?容红玉一想。”红玉掩唇笑道:“定是行事不便。”
      “然。”
      “红玉早前说过,一身道袍,哪里好行走四方。而况他心性清傲,更是……想来,见他道士装扮,拒而不见,指指点点之事多有罢?”
      “是。”古钧对红玉灵体甚为担忧,只觉伊气息不顺,便道,“红玉身体……还是多于剑中休息才是。”
      “是。红玉身体这状况,古钧未同紫胤说罢?”红玉有些不适,抚了抚额角,问道。
      “不曾。”
      “若是让他知晓,定是要忧心愧疚。红玉行事,向来自有主张,不受他人左右。歉意此物,确是毋须。红玉此身,千年万载已成幻梦,亦是时候去瞧瞧这大好河山。”云海翻腾,尽收红玉眼底,“这些年岁,谢过古钧照顾。他日有缘,何处不是相逢之处?红玉想这几日下山,将未了之事办妥了。古钧且当一切如常,可好?”红玉面上仍是笑,美目间却未曾入得半星半点笑意。
      “红玉……”古钧话不知从何起,只得收下。送伊下山,只见伊行走雪地,此同为剑灵的女子,如浴雪红莲,冰间寒梅,一气洒脱果决,几缕傲意凛然。

      【四】
      几日后,红玉归来,见紫胤立身门外,便将手中布包予他:“红玉央人同主人作了几身寻常衣裳。若是外出行走,仍是这道袍,那些人,想必不是敬你就是怕你,哪里瞧得清这世间百态。”红玉往屋内走去,轻声道,“瞧不清,又怎说是看破红尘呐。”
      紫胤不语,只接过了,同红玉一道儿进屋,将衣裳放妥当,才道:“红玉……近日身体可觉舒适?”
      “劳主人费心了,红玉已是无恙。”红玉笑道,又往外走去,将手中小苗儿栽种于屋外古树旁。
      见伊精神不少,料想已无大碍,紫胤亦觉心神舒坦许多。
      “此草何名?”紫胤问道。
      红玉徐徐洒下半盏雪水,道:“忘忧草。”
      “可是传说中令人遗忘烦忧之草?”
      “有这么一说,却大抵是诓人的。”红玉起身笑道。
      典云:忘忧草,以净水每日浇其根部,九十日后长成,奇香沁人,食之忘忧。
      食之忘忧,食之者将忘植种之人,忆则头疼欲裂。不可考。
      此后,红玉每日悉心浇灌,苗儿虽不长个头,色泽却愈见艳丽火红。
      一日,紫胤红玉二人于屋外石桌饮茶,嗅闻杯中茶香,紫胤道:“此茶何物所泡,竟如此之香?”
      红玉看紫胤饮下一杯,又替他斟上,答道:“忘忧草。”
      “忘忧草?”紫胤再品一口,忽见那古树边的红草竟已不见踪影,又道:“红玉前些日子取回那草?”
      红玉笑道:“正在主人杯中。”
      “食之忘忧……”紫胤瞧一眼杯中清亮茶汤。
      不及半个时辰,一茶壶已空。
      紫胤取来书卷翻阅,红玉亦陪在一旁,寸寸瞧清了他鹤发雪印,白眉淡瞳。
      君心难明,惟愿君心似吾心。
      “主人,红玉在山上久待,此番欲往各处一览锦绣山河,亦去拜访些故友旧人。”红玉忽道。
      紫胤抬首,道:“吾亦……”却蓦地对上红玉双眸,那笑意不知何由,竟觉陌生了。紫胤默然半晌才道,“红玉若是想去,去罢……小心便是。”
      “是。主人还请保重。”红玉起身道个福进屋,简单收拾些物什,同紫胤古钧道别便自去了。
      是夜,紫胤竟觉心下恼烦,确不知缘何。于房中走动,仍是不得其解。去到剑室,惟觉室中一处空荡,合是本该有甚么物件放于那处,现下却不见,却又不十分记得起。紫胤心头愈发郁郁起来,万般无奈只得回房睡下。
      翌日清曦,紫胤与往常那般,读书舞剑,仿似这百年来,未曾有所更改。

      【五】
      红玉离开昆仑已有几个年头,时感力竭困乏。红玉双剑剑体仍是完好,却不再同以前那般光华暗藏,是渐灰败下。怕是睡过这今后,白费了时日,红玉只得去往桐庄寻友人相助。
      “红玉,这丹药服了。”
      “可会有用?”红玉接过丹丸咽下。
      莫行舟道:“保你不困罢了。”
      “活在这尘世久了,年岁亦记不清了。行舟,红玉与你相识多久?”
      “……过了千岁罢。自你遇上那臭道士,便不常来吾这破地儿了。”莫行舟浅呷了口茶。
      “魔物那一招,着实厉害。”红玉不作理会他酸言醋语,笑道,“碎玉阁竟还替我留着,红玉可要在此叨扰几日。”
      “那忘忧草你让他吞了?”莫行舟调个话头道。
      “煮作茶饮了。”红玉答道。
      “何苦啊。”莫行舟竟有些怜悯紫胤。

      红玉离开桐庄已是半月之后,携着莫行舟炼的丹药,四处玩赏,可谓是逍遥恣意,舒心愉悦。灵力虽大不如前,却也行侠仗义一番,退了匪徒,绑了贼人,斩了妖魅。
      终有一日,红玉自觉体力如泽之将涸,便回到安陆,买下一间旧屋。整理明净了,亦是颇为舒适。又置办些常用之物,买些书墨纸笔,日子过得安宁。
      莫行舟来瞧伊,带了点心与香料。
      晚秋金叶,冷霜残草,窗外是灰瓦染暮霞,漆梁映华灯。
      “为何不回故乡,倒是留于此处?”
      “重回故地么?此处便是故地。庆枫,红玉终是不忍,亦是不敢回去的。”红玉苦笑,“那忘忧草,我仍留了一支,央古钧过些时日再用了。”
      莫行舟道:“忘或是不忘,怎可替他决断?红玉不该如此。”
      “红玉晓得的。这几百年,又怎会不晓得?不过是红玉私心罢了。”
      “曾让你用相思子,你不用,”莫行舟将桃花糕递至红玉面前,道,“这会儿却讨一株忘忧,当真私心!”
      红玉指着心口笑道:“行舟莫要笑话红玉。紫胤,他在这儿,便在了。本以为,可以同他这般下去,也是极好的。情分甚么,是奢望罢了。他淡漠惯了,又哪里染得上红尘半分。”
      “你当真不懂?”莫行舟怜惜红玉,却不知该否说破。
      “懂甚么?” 红玉卧在榻上,合着双眼,喃道,“行舟,你走罢,莫在这儿。”
      莫行舟只得退出屋外,却又不忍离去,屋中挚友大限将至,想必是不欲让自个儿瞧见伊那副奄奄之态。思虑一番,莫行舟于客栈住下,不时去瞧瞧红玉。
      一日,莫行舟偷偷行至红玉屋外,却见一青衫白发之人立于红玉窗前,直挺如石像,未有丝毫动作。
      细细一看,竟是紫胤。

      屋内,红玉脸色白苍苍的半点血色也无,在梦话似的喃道:“行舟,你那丹丸不管用了,红玉竟会这般困乏……”莫行舟早被红玉赶走,伊自个儿却记不得了。
      “……再睡会儿罢……紫胤……” 红玉气息几近全无。梦中情境交杂,却似乎总有一蓝衫道人背影。

      莫行舟轻咳两声,引得紫胤注意,只见他旋身过来。
      “为何不进屋?”莫行舟问道,“伊不欲你见,你便不见?我不知晓你怎做打算,心中怎做想法,你却也不言明?”
      紫胤不言,只转身仍往窗内望去。
      “伊时日无多。”
      紫胤面容终是扭曲青白了,推门而入,只见红玉蜷卧衾被间,灵力已是微不可感。
      顾不得许多,紫胤将伊揽于怀中,唤道:“红玉,红玉!”
      红玉被搂得生疼,微开眼,只是模糊看见一片雪丝,却也瞧得也不甚分明。而况体衰力竭,早分不得是梦是真:“……竟还是念他……红玉……何苦……这下梦里却……又是他……”
      红玉抬手轻抚眼前人面庞,却摸得五指湿漉。
      “若是他为我落泪……呵……若真是……亦是不欣喜的……”摸了不过一会儿,红玉气更喘起来,手也乏力得紧,心下只想着快快死了倒好,“红玉乏了……”
      紫胤一把抓了红玉垂下的手,攥得要捏了碎去似的。
      卿怎不了,吾心早与汝心同。

      【六】
      与古钧在院外瞧着屋中一切,莫行舟是又气又叹。取过古钧手中那支火红细草,道:“他既想起来,你怎不用这草?”
      古钧只道:“未有机会。”
      莫行舟瞥他一眼,晓得他扯的假话,却也再不想追问了,问道:“紫胤未问起?”
      “未曾。”古钧面色如常,答道,“红玉煮那忘忧草,欲要主人忘。主人确是忘了,却未忘得干净。” 复了记忆,又怎会不知红玉为何?自是急急四寻。替伊挡了匪徒,捉了贼人,斩下妖物,只默默跟随,却又不与伊相见。直至红玉行将消散,方遂了自个儿心意。
      “你那主人,拙得……唉!”莫行舟瞧了瞧屋内,“可怜了红玉。”
      紫胤此生,对红玉始终不曾言明。
      叹了口气,莫行舟道:“此间再无红玉,吾莫行舟再无挚友。此事,吾替伊做罢。只愿他再忆起之时,早宽心许多。”说罢燃起随身香炉,将忘忧草投入香炉中,这曾识的沁人幽香化作青烟流散屋内。

      【七】
      “惊红……红……”紫胤口中断续喃道,忽觉额侧隐隐发痛,“红……”
      “想来取这么个名儿,约莫是因红衣娘娘之故。传说那娘娘额染红纹,手持双剑,容貌明艳,不可方物。这台上优伶,虽是美,怕是及不上红衣娘娘一半哪!想来娘娘定是姿容妙绝,天仙下凡!”老者往前头挤上几步,指着台上盖着绸布的画屏,道,“今个儿公子你是赶上了,陈家为谢今岁金陵风调雨顺,和乐安康,要将太祖绘下的红衣娘娘像给大家伙儿瞧一瞧。”
      紫胤眉心微聚,不明心中为何郁郁不欢,只待那画屏上的绸布揭去,似是只有这般方能一解疑惑。
      戏毕了,陈家现当家亲手取下绸布,只见画屏中,盈盈而立一美人。那是:
      红袖扫霞,绛裙飞霜。星落暮林踏焰云,夕照晚江舞清虚。疑非人间佳丽,定是入凡仙姝。
      紫胤直盯着那画,双目竟愈发模糊,道是久瞧眼乏。只将头轻摇,再定睛看,画中人眉目带笑,是十分面善。紫胤却仍是凝望着画中红影,脑中模糊记起,仿似曾有过一段年岁,有谁亦是如此,在不远之处,静静地望着自个儿。
      待他意图看个分明,额脑却又胀痛起来。头虽愈发疼痛难忍,以指揉按,紫胤不敢多想,拜别老者匆匆往前行去。
      “红……红……唔……”刚走不出十步,紫胤蓦地停下步子,猛地旋身盯着那画屏。
      “红玉!”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胤玉】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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