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风》一*

27、好人

　　顾白银今年十六岁了。
　　三年前刚到吴府时也就跟顾初夏一般大。
　　当年白银爹也曾参加顾家军，与她娘相识时，已从一小兵升为一百户，也算是个小头头。但与瑞城官府门第放一起，那是不被放在眼里的。
　　可偏偏当时的吴府千金吴二娘就是看上了他，两人结缘情深一场，吴家看不起白银爹要棒打鸳鸯，便造就了一段官府千金跟百户小将跑了的故事，也不知说是佳话还是孽缘好。
　　如果这结局，不是以白银爹随军击敌断了双足，拿着官府贴补逐渐家穷，白银娘一娇养的千金在穷困环境中生下白银从此病痛缠身，最终前后早逝为结局的话，或许，世人还是愿称这段情缘为佳话的吧。
　　白银，这名字，是她那知书达礼的娘给她取的。可见生下她时，她娘已在穷境中被折磨得失去了希望。
　　但顾白银这人，却像天生只会记得别人的好。
　　比如，她会主动忘了娘临逝前的那两年与爹的争吵摔锅，骂她爹与她的那些恶毒的话。
　　比如，她会记住娘去后，她爹在娘坟头跟她说，不要怨娘。不要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不要觉得骂了他们的娘就理所当然是坏的，也不要觉得一直在护着她的爹就理所当然是好的。但是，要记住，爹是爱白银的。
　　顾白银那时候还小，听不懂复杂的话。总之，至少爹爱她，她便心满意足。反正她的性子，也不会记住别人的恶，更何况那是生她的娘。
　　后来爹也去了，临终前爹递给她一封信，是娘留下来的遗书。她边揣着那封信爬山涉水，来到吴府。吴家人本不愿理她，在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后，才有吴老夫人身边的妈妈出来，接过她递上的娘的信。
　　便终于叫给她口饭吃，给她片瓦遮。
　　在吴府三年，她尽心侍奉吴老夫人，努力干活，不管粗脏。吴家老爷们便也对她这丢了吴家脸的妹妹的女儿不再吹胡瞪眼，吴大夫人也当是多了个便宜佣人。好孬叫，留下来了。
　　最近这两年，日子尤其好过起来。外出读书的吴二少爷中了举人回来了，一回来就在抱恙的吴老夫人床前见到侍奉中的她。打那日起，他待她便越发的好，给她改善吃食，送她小胭脂甚至小珠钗。她尤其满足，加上她那不记别人恶的善良性子，便也常常，忘了吴大少爷对她动手动脚时，那股令人作呕的不愉快。

　　这天，她领了顾初夏走上瑞城街头。
　　黄昏时分，除了入城那大道上挂上了灯外，其他地方只零醒点起了些火光，道路很是昏暗。
　　知道药铺向来入黑前关门，可顾白银做活做到现在才有空去抓药，又不想让自家两亲戚饿着肚子干等她，便先送了食盒才出来。这会天都要整个暗下去了，实在怕耽误了煎吴老夫人睡前要服的那碗药，顾白银走在前面很是急急的，直接拐进了暗巷抄捷径。
　　顾初夏却是左望右望，轻松地跟在快步前行的顾白银身后。
　　一来她警惕地察觉着周围有无可疑的武者气息，另一方面，她对那莫晴小儿说过的，街有冻死骨的情形，很是留心。
　　她就是想看看，到底是小儿乱言，还是真有其事。
　　好不容易，她们穿过了暗巷抵达了入城大道上的药铺。
　　那店铺已关门了，可是留了一伙计等在了门口，那人一见顾白银，笑着走了过来。
　　“白银姑娘，你可算来了。”
　　顾白银接过药包，递上银两。
　　“实在对不住，今天活有点多，来晚了，让陈哥你在这等，耽误你回家吃饭了吧。”
　　那陈哥摆了摆手：“这是吴老夫人要吃的药，又是白银姑娘要来亲取的，等会不是什么事儿，天快黑了，白银姑娘你快回去吧。”说完便要走。
　　这时顾初夏才慢悠悠地晃了过来，她戴了斗笠，遮了容颜，那陈哥离去时奇怪地看了她两眼，觉得天都黑了戴斗笠看得清路吗？不过也没多想。
　　顾白银取了药便想快快回府煎药，不过顾初夏在吴府闷了那么多天，却是真不想那么快就回去。
　　“那你再逛一下，就早点回来哦，城里入夜了总不太安全。”
　　顾白银如是说道，想想，又放了两枚铜钱在顾黄金手里，一双灵眸冲她眨了眨，比了个吃零嘴的模样，微微一笑，便先行急急离去了。她虽提醒着城里并不安宁，但她也并不太担心顾黄金，自从见识过顾黄金飞上窜下的轻功本领后。
　　顾初夏瞧了眼手中的两枚铜钱，又看了看那离去的少女背影。不禁有点觉得，这莫不就是，有姐姐的感觉？
　　顾初夏笑嘻嘻地开始在入城大道上逛了起来，但这路就那么点，虽说入夜后也是颇为热闹，但是两下就逛完了。
　　顾初夏用铜钱买了串糖葫芦，因着要舔糖葫芦，她找了个黑暗的角落，把斗笠一掀，蹲着舔了起来。
　　正当快舔完打算打道回吴府时，突然被一群人给围了。
　　“白银妹妹！”
　　带头那人很是惊喜。
　　顾初夏抬头，看向他，背着光，看不清模样。但这声音……
　　“吴大少爷？”
　　“哟，妹妹！你怎么会蹲在这烟花之地呀？”
　　顾初夏闻言，往身后那入夜了才开门的热闹酒家一看。上面大大三个字，“寻香院”。
　　“这是……烟花之地？”
　　顾初夏咋了咋舌。她还真不知道……
　　盯着眼前人吐出来的粉舌，及那糊着糖渍的素齿朱唇，吴大少爷很是意外，又惊喜异常。
　　这白银妹妹，初到府里时他还只觉得不过是个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可近两年来，那身姿，那眉眼，越长越开，在吴府众姝中益发显得颜色独好。
　　虽然平常就当家佣使唤，但她身份却是实打实的嫡亲表妹，又服侍在老夫人屋里，吴大少爷还真不能像寻常丫环那样拉上床便可随便开脸。
　　去求过母亲一次，想把她要过来作妾，被吴大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吴大夫人当年与吴二娘妯娌关系很紧张，实在不喜欢顾白银。吴大少爷也是个惧母的，也想过放弃。可白银那秀美的脸蛋，娇柔的唇齿，老在他梦中出现挥之不去。实在死不了心，只好私下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拦住她，借故捏捏她手，搂搂她腰，偶尔把心一横，还是能香到脸蛋的。
　　好在这白银妹妹是个善心的主，便是近一年来每月有点例钱了，都是拿去给城里的穷人熬粥赠食，城里穷人都知道她这个老好人。他都得手香到三次了，她竟都没声张，只是远远躲着他。虽然，就算她去求了母亲或老夫人作主也是白搭，但求都不求，就着实是个好拿捏的。
　　只是……最近二弟好像跟她走得很近，他都看到过几次白银偷瞄二弟，然后脸红。
　　这么想着，吴大少爷脸上一阵晴，一阵阴。
　　顾初夏看着他脸上的阴晴不定，觉得那糖葫芦实在误事，自己舔得太专心竟被吴家人给撞上了。实在不想吴府人对顾白银的亲戚有印象，一想反正他把自己误认成顾白银了，便打算顺水推舟。
　　她站了起来，也不戴斗笠了，抬脸，青楼明亮的灯火光打在她脸上。开口，也是尽量仿着顾白银那清爽纯然的女孩家声嗓。
　　“吴大少爷，我这是帮吴老夫人出来抓药呢，没想到出来太晚，药铺子关门了，这才想起府上还剩有几包，正打算回去呢。”
　　阴着脸想着事的吴大少爷忽而看到她被照亮的脸，冷不丁被惊了一艳。觉得今晚的白银妹妹，好似与平常特别不一样，是她躲自己躲了将近一个月，太少见到她了吗？这么点时间，长相竟又甜美了几分。
　　看得他，心里忽而好生痒痒。
　　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在府上，而是在外面，他身后带着的，都是他自己的下人，没人管得着他。要不……就今天……给妹妹开了脸吧……到时人都是自己的了，她还能怎样，回去最多被母亲老夫人骂一顿，收作个妾便了事了……
　　欲起念动，他伸手上去，想揪住眼前女子。阴阴暗暗里，压根没注意到她一身男儿服。
　　顾初夏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愣了愣，没有避开，由着他抓。想说静观其变。
　　没想到吴大少爷抓住了她手臂，就往那寻香院里拖，顾初夏傻了，看着这吴大少爷要了间房，看着他要所有下人守在院前门外，如果见着吴府人来寻顾白银，提前放风通知。
　　再看着他把自己丢上那胭脂味浓重的床塌，看着他开始解自己衣裳，冲着她笑，一脸猥琐。
　　吴大少爷对“白银妹妹”一路的不抵抗很满意，虽然她脸上没有惊慌的神色，反倒是，有些困惑。
　　他把衣裳亵裤脱了个精光，如愿以偿地大吼一声。
　　“妹妹呀，你今天终于是哥哥我的啦！”
　　吼完便猛虎一跃，照着床上的香柔美人扑了上去。

　　今晚的寻香院生意特别好，中庭正厅里喝酒的划拳的吵闹得很是厉害，上面的包房里也间间爆满，香艳热辣的声音不断传出。
　　守在吴府大少爷门口的两个下人听在耳里都忍不住了，想想那顾白银就是个柔弱的主，十六岁的小姑娘哪抵得过大少爷的猛攻，便早早摸到楼下找姑娘喝酒去了。
　　只是他们哪想得到，他们刚走没多久，自家少爷开的厢房里，便传出好大一声求救声，可很快消了音，被淹没在了这吵闹的寻香院内。
　　一会儿，有下人回来，冲屋里问道。
　　“大少爷，好事成了哇？”
　　里面很快传出一声女儿娇声。
　　“大少爷累坏了，正睡着呢。”
　　“哦哦，那就好。白银姑娘，以后可要关照着我们这些下人哇，哈哈，两位慢慢歇着！”
　　听着自己的下人脚步声远去，吴大少爷一阵拼死地“唔唔”，无奈嘴里被塞了自己的亵裤，怎么喊也喊不大声。
　　顾初夏照着他脸又抽了一记，面无表情地说。
　　“还敢出声，小命还要不要？”
　　说着，又照着被床单裹了个紧的身躯连踹三脚，直把已被打没半条命的吴大少爷踹得两眼翻白。
　　顾初夏对翻白眼中的他呸了一呸，把凳子一拉，吃起了桌上摆放的香蕉。
　　心里盘算着，今天这事，估摸很难圆过去。别真像莫晴所说，她要给顾白银添麻烦了。
　　但又想，这时间，按理顾白银已经回到府上了，想必早在厨房里给吴老夫人煎着药，应是门僮厨子婆子们都能见到，吴大少爷倒也赖不到顾白银身上才是。
　　那么，其实也简单，她带着太子采悄无声息地赶紧滚蛋，别被吴府人发现就好了。
　　这么一思定，她又狠狠给了吴大少爷一拳，把他整只揍晕了过去，便戴上斗笠，从窗户处纵身一跳，在瓦顶上，往吴府跳去。
　　可就在经过吴府前的暗巷时，她突然看到有一群人围在那，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
　　本不想理会一翻而过，那处刚好有人找来了只灯笼照了照，惊叫起来。
　　“白银姑娘？是白银姑娘！”
　　顾初夏硬生生刹住了脚，皱了皱眉，一阵莫名的心慌。
　　她翻身跳了过去，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突然……出来这么多天……
　　她亲手杀了人时想哭。
　　看到顾家兵的尸体时想哭。
　　被太子采责备不会找路时想哭。
　　来初潮疼得她死去活来时想哭。
　　想家了，想哭……
　　但是，她从来没有真的哭出来。
　　因为她知道太子采现在能依赖的人，只有她了。
　　因为她知道，她来自顾氏将门。
　　享乐时，她笑。
　　但苦难时，她不哭。
　　她得当得上顾家军之名。
　　只是此刻，愿意不愿意，眼泪珠子已迅速蓄满她的眼眶。

　　她上前，掀下头上的斗笠，想拿去试图遮住顾白银赤裸的身子。
　　又挽起袖口，努力擦去她脸上那一道道浓浊的白液。
　　白银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全是被勒出来的红痕青淤，两条白嫩的长腿间，一滩血与白液。
　　白银像是晕厥了过去，顾初夏一指掐住她的人中，拼命唤道。
　　“白银，醒过来呀白银！白银！白银！这……”
　　顾初夏扭头，也不顾自己的脸暴露在灯笼光下被人看清，她厉声问道。
　　“你们有看到这……是哪个畜生做的吗！”
　　那群本来窃窃私语的人堆，顿时没了声响。一是被这长得像顾白银的脸给惊了惊，二是……
　　终于，有一衣衫褴褛的汉子，走了出来。
　　“唉！早知道原来是白银姑娘！就算要挨拳头，我也会出手相救的！”
　　四周人不断点头称是，表示如果知道是白银姑娘，他们也会帮忙的，但这瑞城经常发生抢劫奸掳，这暗巷里又看不清那是白银姑娘，谁管得过来，如此之类……
　　这么说……这混账事发生时，这群人都看到了……可个个旁观，无人出手阻止……
　　顾初夏手脚发冷，咬紧牙再次问道。
　　“就没人，看到究竟是谁……干的这歹事吗？！”
　　那群人面面相觑。
　　顾初夏忽而个明白过来。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说……不敢说……即便被奸害的是他们口中常常提到的好人顾白银，即便他们当中不少人都受过倾己穷囊熬粥赠食的顾白银的救助，但此刻，他们依旧选择沉默……
　　什么狗屁“知道是白银姑娘的话就会相救”……
　　她感觉自己已经快失去理智了，松开掐住顾白银人中的手就想逮个过来暴打出答案。
　　顾白银却在此时醒来，顾初夏立即又把她抱紧，用不多的斗笠纱白遮好她身体。
　　“白银……”
　　顾初夏声音颤出了哭腔，泪还被她紧紧锁在眼中，她企图笑，让白银觉得一切没有那么糟。
　　顾白银睁开秀美的双眼，顺着声音望向她，没了平时那灵巧的神采，只有泛空的无神。
　　“黄金……”
　　顾白银虚弱地唤了声，顾初夏再也忍不住，一颗压抑的泪，从面颊上一滚而下。
　　“白银，不要怕，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很快就会好的，立即就会好起来的……”
　　顾白银挣扎着，抬起手，抚上了顾初夏的脸，张开被咬破损的唇。
　　“不要哭啊……伤心对身体不好……”
　　顾初夏感觉心头疼得死去活来，努力运气压住快爆炸的怒火。她压低嗓音，生怕惊了怀中人。
　　“是谁，白银你看清楚了吗？那施暴者，是谁，你告诉我……”
　　顾白银秀美的双眸，往夜空看去，似在回忆。
　　顾初夏见她额角有血在涌，看了眼墙上也是一道道血印，顾白银那拼死抵抗的样子仿佛出现在了眼前。
　　便又想用袖子去捂她涌血的额角，可自己的袖子上还沾着刚从顾白银脸上擦下来的白液，怎么可用畜生的液体去污了他们顾氏的血！
　　这边，顾初夏惊慌地分神想着怎么帮顾白银止血。
　　那边，满满一盈星空璀璨，静静地，倒映在顾白银无神的双瞳上。
　　突然，她拼上全力，抬起左手，从自己右鬓上摸下了一支珠钗。
　　“黄金，就当我还他的……我不恨他！我真的不恨他！”
　　顾白银的眼泪终于疯狂涌出，下一瞬，钗尖划破姑娘家白皙的肌肤，血一喷而出。
　　溅了，顾初夏半张脸，落在她眼眶，落在她嘴角，落在她耳廓。
　　而顾白银嫩白的少女身躯，在她怀里猛烈抽搐颤抖了几下，很快，血也不喷了，赤裸不堪的身躯，也不动了。

　　夜空中，深巷里，漆黑中，幽幽的，断续的，哨声响起。
　　穿透她四周人们兴奋的嘈杂热议声，进入她的耳中。
　　她的第二颗泪，从眼眶滚出，淌过顾白银的血，落至她紧绷的下巴，凝聚，欲落不落。

　　顾初夏抬眸，把顾白银抱紧，她望向了高空之上，白银死前凝视的那片璀璨星空，静静听着，那一声又一声，若有似无的悠扬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