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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公孙策走过前廊的时候,就见那个红衣飒飒的俊逸身影独立院中,眉目间似乎总凝着一丝与他这年纪不符的轻愁。心下蓦地划过一抹疼惜,他忍不住开口唤道,“展护卫。”

      展昭转过身,嘴角微微抿起一丝笑意,“公孙先生,这么晚了还未歇息?”
      公孙策摇摇头,走到他身旁,语气中多了几许无奈,“展护卫新伤未愈,怎可在此久受夜风侵袭?”

      “不碍的,小伤而已。”展昭淡淡一笑,看了看公孙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终是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展护卫可是有什么心事?”公孙策索性拉着他坐了下来,温言问道。
      展昭沉默良久,方抬眼看向他,“大人……明日便要开堂审理龙家庄灭门一案了?”

      “不错,这也多亏展护卫四处奔波搜集来的人证物证,否则,事隔十余载的光景,纵是大人想为那枉死的龙家满门昭雪平冤,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公孙策了然一笑,接着问道,“展护卫可是在为那龙天漠忧心?”

      展昭微垂了眼帘,唇畔泄出一抹苦涩,轻轻点头道,“天漠兄苦寻仇人十二年,如今大仇得报,本该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偏偏……”他没有说下去,只抬头望向天边那一钩残月,心里似被什么堵得发慌。

      公孙策轻叹一声,向来清润通达的眼中亦闪过一丝痛心,“这龙天漠,当真是位侠义人物!有勇有谋,敢做敢当,那一身侠气与豪气,便是我这个江湖之外的读书人,也为之叹服拜服。”他顿了一顿,方沉声道,“只是,他行的是侠义之道,我等遵循的,却是法理之度。”

      展昭默然不语,只暗暗捏紧了垂在身畔的手。有顷,他才长长出了口气,转脸看向公孙策,浅浅笑道,“先生,展昭明白。”

      公孙策微微苦笑,终是没忍住涌到嘴边的那一句话,“我倒宁肯,你不明白。”
      展昭蓦然抬头,含着些微疑惑的目光清清透透,始终如一湖秋水,映不得半点污秽。

      公孙策面上浮起几许不忍和痛惜,低声叹道,“若你不明白,便尽可心安理得地责怪大人严苛冷酷、不近人情,便尽可理所当然地埋怨我们不分善恶、不辨是非;若你不明白,便尽可委屈、辩解、愤怒甚至怨恨,便尽可脱下这身官服,洒然而去,不必日日受这情与理、义与法的煎熬!”

      他的声音里竟隐隐有了一丝微颤,“展护卫,你便是太明白,才忍得这般……这般辛苦。”
      展昭微微睁大了眼,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先生,展昭……从不觉得苦!”

      沉默片刻,他看着公孙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追随大人十年来,展昭无怨无悔。这条路,是展昭心甘情愿走下去的,就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必得守护到底!”

      公孙策对上那双灿若晨星、浩如大海的眸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此刻他方才惊觉,面前的人已不再是初遇时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轻狂少年。十年时间,那个叱咤江湖的南侠早已渐渐褪去青涩与锋芒,变得稳重而内敛,变得愈发坚忍、愈发执着——他终是有了足够的阅历和资格来说这一句,无怨无悔。

      公孙策愣了半晌,才轻轻颔首,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也罢,展护卫想必已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决定。我只问一句,倘若明日大人最终仍要龙天漠杀人偿命,你当如何?”

      当如何……是啊,自己又当如何呢?
      展昭望向星河疏落、残月冷寂的夜空,却终是没有回答。

      公孙策轻叹一声,正要开口,就见王朝急匆匆跑了过来,“公孙先生,展大人!门口有位姑娘,一直跪着不肯起来,说是要见包大人!”

      开封府的花厅内,黑面府尹包拯端坐其上,两旁立着的正是公孙策与展昭。三人面前,一个身形单薄的姑娘不出声地跪着,秀美的面容之上泪痕宛然、略显憔悴,唯有一双浓墨晕染的眼睛依然明亮,隐隐透着几分不同于常人的倔强。

      展昭自是认得这位姑娘——那日府衙之中,正是她假扮成亲随,在最后一刻助龙天漠杀了张子谦。说起来,她亦算龙家庄的后人,是龙家老夫人认的义女,当年惨剧发生时才不过七八岁年纪,被家人藏于米缸之中才侥幸逃过一劫。展昭将个中缘由简单说与包拯和公孙策听了,二人脸上不由都显出几分了然和踟蹰来。

      “霏华姑娘,你此刻前来,可是为了明日的龙家庄一案?”包拯沉吟片刻,索性直接问道。

      霏华深深一礼,方才抬首回道,“民女不敢过问包大人的公务,只是有几个问题、几句话,一直郁于心中,不吐不快!”

      包拯微一点头,和声道,“姑娘请说。”

      “敢问大人,律法朝纲,为何而制,又为何而行?”
      “自是为匡扶正义、护卫苍生而制,为扬善去恶、扶弱惩强而行。”

      “那律法朝纲,又该如何维护,如何行使?”
      “为官者廉洁自道、公正清明,审情度理、不偏不倚,则朝纲俱振;为民者安分守己、尊道循礼,崇善弃恶、不贪不欲,则律法皆明。”

      “倘若为官者不知自律、不懂仁义;目无王法、丧尽天良;挟私泄愤、杀人如麻——律法又当如何?”
      “自当依律处决、依法惩戒,以儆效尤、还信于民。”

      “倘若官官相护、无人问津,律法森森、无处申冤,纵然身负血海深仇、惊世奇冤,又能如何?”

      “这……”包拯一时倒也未能答上话来。百姓的冤屈和血泪,他自为官以来,了解得越多,就越觉惊心。即使身为开封府尹、朝廷大员,他亦时常有无力之感,而又何况那些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

      霏华秀眉紧蹙,眼里的怒意和悲愤便似一把把尖刀,刺在众人的心头。

      “当年,我好不容易捡回一命,找到在外学艺的大哥,赶回颖昌击鼓鸣冤,想为惨死的家人讨回一个公道。可谁知,县令糊涂、府尹无能,只扔下一句江湖仇杀便草草结案。大哥忿怒之下大闹公堂,还被他们重责一百大板,赶了出来。这样的官府,这样的官员,叫人如何能不心寒!”

      忆及当时惨状,霏华的眼中蒙上薄薄一层水雾,却兀自强忍着不肯落泪,教人看着极是心酸,“这十多年来,我和大哥四处飘泊、多方打听,千辛万苦才探得一点仇人的线索,却没有想到,原来当年那伙强人不是什么盗贼悍匪,而是……而是本该保卫百姓的朝廷官兵!那个灭我满门、身上血债累累的张子谦,更是居然光明正大地当上了府尹,借着太师的扶持,变本加厉地欺压百姓、为非作歹!”

      霏华蓦地抬头,目光直直逼视着包拯,“包大人,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她一字一句,声声血泪,一时竟逼问得众人无言以对。

      “而今,我大哥苦苦等待多年,终是一举手刃奸臣,解救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却落得重罪加身,打入大牢,不见天日。杀人者昌、救人者亡,如此律法,当真可叹,当真可笑!”

      “霏华姑娘!”包拯虎目一闪,脸色微沉,“本府能够体谅你亲族惨死、申冤无门的悲愤心情,却不能不提醒于你,朝廷上下、大小官吏,或有贪污渎职之辈、横行无忌之徒,但对执法者的控诉,却无法直接归咎于律例的无效。国家律法的威严,绝不容你轻言诋毁、肆意污蔑!”

      霏华微微冷笑了一声,毫不退却地直视于他,“民女敢问包大人,明日开堂,对我大哥究竟该如何判决,您此刻心中可有预料?”

      “未开堂审讯之前,本府不能先入为主、早作判断。一切待明日审问清楚之后,方能决定。”包拯微一捻须,沉声回道。

      “民女只想知道,依本朝‘律例’,我大哥……他最好的结果是什么?最坏的结果,又是什么?”

      包拯迟疑片刻,转眼看向公孙策。公孙策轻叹一声,对霏华言道,“依本朝律例,谋害朝廷命官,罪无可赦,必得一死。”

      霏华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眸,良久,方才淡淡笑了起来,“如此说来,我大哥是逃不过这开封府的狗头铡了?”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轻轻缓缓地言道,“既是如此,又何必多说——谋害张子谦的罪,我认了便是。一命抵一命,我大哥却绝不能死!”

      说着,霏华右手一扬,竟自袖中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狠狠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下一瞬,红衣一闪,握着匕首的手已被人牢牢抓住,那锋利的刀尖堪堪划破了她的衣裳。

      “霏华姑娘,你怎能做出如此傻事!”包拯满面心痛地看向被展昭救下的霏华,眼里俱是无奈和叹惋,“一句一命换一命,就能替你大哥抵罪了吗?纵是你自绝于此,明日大堂之上,又如何能救你大哥于万一?他若闻得你的死讯,又该如何懊悔自责、哀痛悲伤?”

      霏华呆呆地看了看包拯,又望向无言注视着自己的展昭,眼泪终是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可是我还能怎么办?我要救大哥,我不要他死……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她蓦然抓住展昭的手,声音里满是绝望和哀伤,“展大人……展大哥!你知道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知道我们有多想将凶手碎尸万段……可是……如果代价是大哥的性命的话,我宁愿不要报仇不要雪恨,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

      展昭看着霏华一双眼里泪水涟涟,心中只觉疼痛万分,竟比从前所受的任何毒伤、剑伤还要难忍百倍、千倍!可他却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能默默揽住她的肩膀,似是如此方勉强能够替她分担一点伤痛与绝望。

      “展大哥,我是不是做错了?”霏华低低地问道,“我不该拦着你,不该让大哥杀了那个狗官……可是我真的恨啊!我忘不了爹娘倒在面前还拼命要我不能出声的眼神,我忘不了那满院的尸体和满地的鲜血……我更忘不了那些人狞笑着挥刀向家人砍去的样子!我……”

      她蓦然一顿,竟自没了声息。

      展昭一惊,急忙去探她的气息,同时连声唤道,“公孙先生!公孙先生!”
      公孙策忙上前细细探查一番,才微微摇头道,“无妨,只是过于激动,气血不稳以致昏迷过去了。”

      包拯微合了眼,沉默片刻,方低声道,“展护卫,送她去客房好好歇息吧。”
      展昭低低应了声,便小心翼翼地抱起霏华向客房走去。

      包拯与公孙策看着那一贯英气勃勃的身影此刻竟带上几分落寞凄寒,想起适才霏华绝望又无助的悲诉,心中俱是一恸,默然对视一眼,却终只换得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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