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墨简书

1、第 1 章

　　第一声闷雷滚过天际之时，那个潜伏已久的身影倏然间跃起，如捕食的鹞子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长空，转瞬便没入那一片静默安宁的重重屋檐之中。

　　黑影似是对此地甚为熟稔，片刻功夫便绕过大堂和花厅，直接到了后院的寝房门外。隐身在院里一棵枝叶繁茂的月桂树后面，他张望片刻，旋即抽出一把通体银白的长刀。

　　“今日，今日我便要为我龙家惨死的八十三口，报仇雪恨！”他喃喃自语了这一句之后，身形一展，随着骤然划破天际的一道闪电，猛然破开房门，带着凛冽的杀意直直闯了进去！

　　“狗官，受死吧！”他暴喝一声，长刀挟着烈烈呼啸的劈空之声，在暗夜里划过一个巨大的半圆，“刷拉”一声巨响，竟将整张木床生生劈成了两半。

　　只是，这惊天动地的一刀过后，却不闻半点人声，亦不见半丝血迹。他顿觉不妙，急忙上前一步，拨开滚落在床板碎片之中的棉被，骇然只寻得一个被劈成两半的帛枕！

　　心下一沉，知道自己中计，那人正想抽身而去，眼前早翩然落下一抹矫健英武的红衣身影。他只觉寒光一闪，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三尺青锋已带着森森凉意搭上自己的脖颈。

　　挫败地捏紧拳头，他不顾那宝剑随时可能夺走自己性命，只愤然望着眼前持剑独立的青年，低低吼道，“展昭！”

　　红衣青年毫不退却地迎上那人似乎燃着熊熊烈焰的视线，一双明净清眸澄如秋水，不染分毫尘埃，亦不藏任何污垢，只一眼，便教人不由自主地沉静。

　　这磊落坦荡的目光如清泉一般，终是渐渐浇灭了他心头最后一丝残存的疯狂。
　　只余下满心满眼的仇恨，与绝望。

　　他扬起头，微微阖上眼，忽的苦笑起来，“苍天无眼！”
　　红衣人轻锁剑眉，眼中划过一丝隐隐的悲哀，低声唤了一句，“天漠兄……”

　　龙天漠沉默良久，方长叹一口气，声音里带上几分苍凉，“我千辛万苦设计调开展兄，没想到，你还是赶回来了。我那几个兄弟，想必都栽在展兄手里了吧？”

　　“天漠兄不必担心，展某并未伤他们性命，只点住穴道交由张龙赵虎看管。待天漠兄随我一同回开封府之后，他们当可自行离去。”展昭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自留神——他知龙天漠的武功亦属当世一流好手之列，此刻虽然被制，但稍有松懈，必被他脱身而去。届时，再想截住他，恐怕更是难于登天了。

　　龙天漠抬眼直视展昭，那张尘霜满面的脸上流露出几许怆然的神色，“事到如今，龙某只有一句话想问你——我龙家的血海深仇，你信是不信？！”

　　他问得直接，展昭亦答得果决，“天漠兄为人正直、光明磊落，任侠好义、一诺千金，展某自然信你！”

　　“好！”龙天漠踏前一步，厉声喝道，“既然信我，为何又要阻拦我报这血海深仇？”
　　他激愤之下动作过大，颈间已被剑刃划伤，鲜血登时流淌下来。

　　展昭微微皱眉，有心撤剑，却又怕龙天漠一时冲动做出傻事，只得沉声道，“展某并非阻你报仇，只是天漠兄实是不该用这种方式报仇。开封府已接到状书，也正在暗中调查当年龙家庄灭门一案，包大人必会将幕后元凶一一揪出、绳之以法，天漠兄何不暂且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却偏要私闯府衙，背上这谋刺朝廷命官的罪名？”

　　龙天漠冷哼一声，眼中满是痛恨，“谋刺朝廷命官？不错，我龙天漠便是要堂堂正正亲手杀了那个狗官，以慰我爹娘和族人在天之灵！”

　　他话音一转，接着说道，“展兄，你若还顾念当年的情分，便不要拦我。我等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狗贼的下落，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龙某今夜拼了一死，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展昭正待开口，却听外边传来一阵喧哗，转眼间，这小小的院落已被手持强弓利箭的兵士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沙哑难听的声音亦随之传来，“都给我盯紧了，展护卫将那恶贼一逼出来，就狠狠地放箭！谁有本事射中那恶贼，本府重重赏他！”

　　龙天漠惊怒之下，反而冷笑起来，“好个展昭，原来早已跟这些狗官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我龙某算是看走了眼——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半丝兄弟情分，生死相搏之时，休怪龙某手下无情！”

　　“天漠兄，展某绝非……”话未说完，便见龙天漠抬手一把抓住了尚横在颈边的巨阙，手心霎时鲜血直流。下一瞬，他却将剑往自己脖上抹去！

　　展昭大惊之下，急忙松手弃了巨阙，抢上前去要挡龙天漠的动作。谁知近得身旁，正待相救，反被他一掌击在肩头——原来，适才他却是假意自刎，以逼展昭弃剑，又引他上前，趁机暗算！

　　展昭闷哼一声，连退几步，嘴角漫下一丝血痕。抬头看时，却见龙天漠眼中隐隐闪过一抹歉意。他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终是一咬牙，将巨阙掷还于展昭，随即闪身从屋顶破房而出。

　　“天漠兄！”展昭大急，顾不得调息体内因那一掌而不断翻涌的真气，也即刻飞身跟了上去。

　　屋外早已严阵以待的弓箭手们见两人甫一出屋，又在房顶上缠斗起来，都有些犹豫——毕竟距离太近，弓箭很容易误伤展昭。众人中间一个身着府尹官服的白胖老头轻哼一声，眸中厉光一现，冷声道，“放箭！”

　　漫天箭雨顿时严严实实向两人袭去，那阵势，竟似是要将他们一起灭于眼前！

　　龙天漠身形急闪，银刀大开大合间，早将数不清的利箭纷纷劈下，身上却也添了几道深深的伤口。趁着第一波攻势暂停的间歇，他恨恨向展昭喝道，“这狗贼连你也想一起铲除，你又何必救他！”

　　展昭横剑于胸前，暗自苦笑一声，只道，“我不想救他，只想救你！”

　　龙天漠微微一愣，没待细想，第二波箭雨转瞬又至。激战间隙，他正瞥见下面那个被重重兵士护卫着的府尹大人，新仇旧恨顿时一起涌上心头，他狠狠咬牙，一字一句道，“张子谦！”

　　本就是血性的汉子，眼见苦寻多年的仇人就在面前，龙天漠再顾不得其他，怒吼一声，纵身跃起，长刀猛然挥过下方，那凌厉的刀气顿时将一排弓箭手击倒在地。

　　身前骤失屏障的张子谦似乎到此时方才醒悟，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复仇者。适才的嚣张气焰早已消散如烟，他慌忙扯过一旁的随从挡在身前，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边扯着嗓子大喊，“展护卫，救本府，快救本府！”

　　龙天漠一双虎目涨得通红，发丝早已凌乱不堪，身上血渍斑斑，那狰狞的神情，竟比传说中噬人的恶魔还要骇人三分。他两脚踹翻那几个哆哆嗦嗦的亲随，冷冷地看向面露绝望之色的张子谦。

　　“今日，我龙天漠，便要你血债血偿！”话音才落，他已拔身而起，手中银刀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径向张子谦头顶劈落。

　　这灌注了他全部恨意与愤怒的一刀，当真如雷霆万钧、磅礴千里，世上几乎无人能挡！
　　然而一声清吟之后，那迅猛至极的刀势，竟在离张子谦头顶不到一尺的地方，生生被人止住了。

　　龙天漠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将长刀再压下半分，直恨得他目眦欲裂，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展昭，你当真要如此？！”

　　张子谦死里逃生，已然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便如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他战战兢兢地抬头，就见展昭立于面前，正持剑挡住龙天漠的霸刀，劲挺的身姿依旧凛凛如山、纹丝不动，只是面色却惨白如纸，额上似有汗水滴滴滚落。

　　“展、展护卫，救我，救我啊！”张子谦此刻看展昭便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稻草，他扭动着硕大的身体，挣扎着躲到展昭身后，嘴里还不忘嚷嚷，“给本府杀了这个狗贼，本府定当上报朝廷，为你论功行赏、升官晋爵！”

　　龙天漠再忍不住心头那口恶气，连说三声“好，好，好！”，竟自仰天大笑起来。他适才一番拼杀，几乎已耗尽体力，全凭一股意念才撑到现在，这一笑之下，倒不住地咳嗽起来，身形也晃了两晃，显出几分踉跄。

　　“天漠兄，不要意气用事，随我回开封府去吧。”展昭见他这般模样，心里亦是难过之极——他何尝不想助龙天漠手刃此贼，一雪前仇？只是如今，他不仅不能，甚至反要护在这张子谦的面前，与龙天漠，这个于他有救命之恩、兄弟之义的知交好友兵刃相向、生死相搏！

　　龙天漠止住笑声，冷冷抬眼看向展昭，“今日若要我放过这个狗贼，除非你展护卫亲手杀了我龙天漠！”

　　展昭一窒，眼中已带上几分急切，“展某绝不愿对天漠兄动手！”
　　他停顿片刻，却又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是今日，天漠兄若要杀人，亦需先亲手杀了我！”

　　“你！”龙天漠踏前一步，又急又怒，手中长刀直指展昭，“你别以为我不敢！”
　　展昭微微一笑，抬手将剑插在地上，坦然对上那明晃晃的刀尖，“那么天漠兄便请动手吧。”

　　龙天漠一张面孔涨得紫红，胸口急促地喘息着，那长刀抖了两抖，终是没能刺下去。他颓然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苍凉，“你赢了……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杀你！”

　　展昭心里蓦地涌上一阵暖意——即使是为报这刻骨铭心、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龙天漠也不愿拿他的性命去换！
　　他轻叹一声，向龙天漠走去。

　　便在此时，变故突生！
　　一旁本已倒地不起的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忽地跳了起来，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展昭，“龙大哥，快杀了那狗贼！”

　　龙天漠闻言不假思索，长刀立时如白练般飞出，直直插入张子谦的心口！
　　展昭被那人拦腰抱住，待得挣脱开来，却是为时已晚，那张子谦早一命呜呼，死得透了！

　　天际又是一阵闷雷，这蓄了多时的雨意，终是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