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弟阿退》闲来写字

6、阿蚬

　　陈添回家比往日早，果然阿蚬又在灶间里忙着烧菜。见了陈添阿蚬的眼睛亮了一下，白净的脸上若有似无地现出一点红来。

　　“添哥今天这么早，我还有个汤，就好了。。。”

　　小时候觉得阿蚬好看得像天仙一样，生来就该被人供起来不能碰。现在大家都长大了，知道阿蚬也是食人间烟火的，自己却没了亲近的心思。陈添觉得有点累，勉强笑了笑。“阿蚬，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不用做这个的。来了就陪阿妈说说话，她喜欢。”

　　阿蚬撩起围裙擦擦手：“晚间土班开戏，阿叔阿婶午后困醒就去看搭台，也该回来了。我闲着也是闲着，烧两个菜也累不到。”

　　来来去去的总是这样，什么都说不通，陈添渐渐烦躁起来。“不是累不累的问题，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阿蚬张张嘴正想说什么，身后汤锅冒了盖子，阿蚬赶紧回身照看他的汤去了。陈添站了片刻，见什么手也插不上，只好去天井水瓮里取了水洗脸。正洗着，陈家二老先后脚进了大门。

　　陈添的爸妈身量都不高，不知怎么养下他这么高壮的身形，就算在全族里一眼望去也是出众的，这是让阿妈骄傲了一辈子的事。阿妈总说嫁个跑外海的就跟守活寡差不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见得多了，每天都像踩在刀刃上过日子，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家的天就塌了。男人常年在外，服侍翁姑，养育孩子，理家种菜，邻里往还，等等等等都落在女人身上。用不了几年工夫，水灵灵的妹仔就粗砺强悍起来，见老得特别快。早些年阿爸偶尔还敢嘟囔着抱怨香火不旺什么的，阿妈总是先甩个眼刀过去，紧跟着就念个不停不歇。什么就这么一个也没见你下一个指头的力气，孩子是喝风长大的啊！什么外道走多了，哪有好肥浇自家田，子嗣稀少不知是哪个造的孽。什么要是由着他的性子，怕是断了香火也说不定。反正不念到阿爸告饶不能算完。阿爸的木讷老实是在整个族里出名的，年轻时还能和阿妈争竞几句，眼看陈添大起来，渐渐懂事了，阿爸的话就越来越少。即使阿妈起了吵闹的兴致也寻不到由头，两人倒相安无事了。

　　一家人在堂屋里围桌坐了，忙了半天的阿蚬本来要回家，硬是被阿妈留下一起吃饭。看着阿蚬张罗着布筷添饭，陈添的牙疼起来，一双筷子在碗里来回划拉着想心事。

　　“阿添尝尝这个鱼丸，是阿蚬今早刚挤的，味道很赞。”

　　陈添看着阿妈心安理得地递过来的鱼丸放了碗筷，有些话非说清楚不可了。 “阿蚬以后不要总带东西来，你家也不富裕，有这个心还是多孝敬孝敬阿婶吧。我们人口简单，吃得也随意，总劳你费心我这饭都吃不踏实了。”

　　“阿添！”眼看阿蚬低了头，阿妈脸上一下子不好看了。 “你怎么讲这种话，阿蚬从小打这个门里出入，就跟自家人一样。你小小年纪出门打拼，家里又没个妹仔使唤，阿蚬做了多少事你看不见啊？早也不听你说什么，现在这是想起什么了要给他难看？”

　　陈添的眼光扫过闷头不语的阿爸和阿蚬落到阿妈身上。“阿蚬也大了，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么没讲究。让他去铺子里帮忙他不去，别的营生又做不来，一天到晚围着灶台井边转，将来拿什么娶某过日子呢？”

　　阿妈闻言叹了口气：“按说阿添说得在理，也是真为阿蚬着想。可阿蚬从小身子就单薄，过几年再出去学个手艺也说得过去。再说还有你这做阿哥的帮衬着，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孤儿寡母的过不下去不是。”

　　阿蚬一家与自家同宗，他阿爸的船十年前一去不回，那时阿蚬才七岁。本来还算小康的家境随着最后一笔赔给船工遗孤的抚恤出手就算是零落下来。前些年多亏自家阿爸照应着，总算保住他们母子一个温饱。陈添自立门户做生意以来手头宽裕些，对阿蚬家也接济多些。阿蚬的知恩图报陈添是心里有数的，只是他那更进一步的心思越来越明显，陈添是个早知人事的，怎会不明白？可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逃开。

　　“阿爸，阿妈，我钟意一个船家后生，想跟他结契。”在心里千回百转的话终于说出来了，陈添端起碗大口地吃起来。

　　饭桌边仿佛延续了一个世纪的静默终于被阿妈的怒声打破了：“阿添，你还当你是我个仔啊？你明明知道我爱阿蚬，还出去搞什么船底人。连户籍都没有，还说什么钟意，这叫我和你阿爸的脸面往哪里放？族里人要笑死了。”

　　陈添自顾自吃饱了才放下碗抬手抹了一把嘴角。“阿妈，我当然是你个仔，走到哪里都是。若是挑选新妇，自然都听爸妈的。可现在是选契弟，又不是一生一世，哪个不是找个自家钟意的？船底人不是人麽？自家日脚自家过，别人愿说什么说什么，我又不少快肉。”

　　陈添说得不错，上契这事不比终身大事，父母是没有立场干涉的，顶多就是帮着出个主意。如果是还没自立的后生仔，怎么也得看看长辈的脸色。可像陈添这样早早养家的，孝顺归孝顺 ，父母就是想多说几句也是于理不合的。阿妈虽然强悍，这个道理还算明白。外海船上男人们之间的事没有人到处敲锣打鼓地宣扬，可哪里瞒得过心细如发的枕边人，不过是鞭长莫及，再加上顾忌自家男人的脸面隐忍不发就是了。陈添那么小就上了船，当妈的心里怎能不计较，更何况是伤过一回的人。可是上外海船是个正经世代相传的营生，一不读书，二没本钱，讨生活是那么容易的吗？阿添结契这档事是早晚会来的，因之阿妈一直只是听任甚至是纵容阿蚬在这个家里扮演一个渐渐难以替代的角色。阿蚬人生得好看，性子又柔和，怕是惦记他的大有人在。可阿蚬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加上对阿添的喜欢和依赖，别的不说，顺从听话是一定的。这样的人不要，倒去和上不了岸的贱民勾搭首尾，怎么想也想不通啊。

　　“阿添啊，就算爸妈不说什么，阿蚬等你日子久了，心思都在你身上，这你知道，街坊宗亲也都心知肚明。就这么撂手，让阿蚬的面子往哪里搁？”

　　陈添听阿妈的口气软下来，心里稍稍松快了些。他缓缓地抬眼看向阿蚬，正对上那人带着点幽怨的眼睛。阿蚬眼眶都泛上红色，像是就要哭出来了。陈添既内疚又无奈地移开目光，终是辜负了阿蚬，伤了他的心。

　　“阿婶，别怪添哥了，是我没本事让添哥点头。。。”阿蚬终于落下泪来。

　　“你听听，你听听，上哪里找阿蚬这么懂事的后生。你啊，稻仔不长，长伫草，你个白目仔啊。。。”

　　陈添任由阿妈的指头反复狠狠戳在太阳上，只低着头让她把火发出来。堂屋里安静了一阵，只能听见阿蚬尽量忍耐的低泣和阿爸“咕噜咕噜”的水烟声。

　　“阿妈，阿蚬本来就是家里人。你索性认个契囝，还是像以前那样来往。我多个细佬，自然会更加照顾他。以后该给他操办的事一样也不会马虎。阿蚬，这样。。。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