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弟阿退》闲来写字

5、再见

　　应该只算是打了个盹，一阵喧闹的水声和人声响起，林土坐起身揉揉眼睛。天还乌蒙蒙地黑着，远近的船只上已经各自点灯，炊烟袅袅。男人们端着大号碗公一边扒拉着简单的早饭一边来回走动着检查上工的家什；女人们蓬着头跟在自家男人身后忙碌着。早晨总是这个样子，忙而不乱中充满了希望和活力。阿爸他们回来的晚些，是让自己多睡一下吧，林土心里混杂了感激，内疚和其他不知名的情绪。虽然睏得颠颠倒倒，连嘴都懒得张，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投入一天的开始。

　　这一天渔获尚可，一家人的心都放松了些。过午时分天气已经大热起来，人和网都得趁这时候歇一歇。林土抓了米袋跟阿爸打个招呼就跳下船向干岸上去。一路走来，街巷中人迹稀松，连土狗都懒得多叫几声，大概都躲在阴凉的地方眯着。林土不能出来太久，他一边分辨着方向，一边加快了步子，几乎小跑起来。

　　过水桥形容单薄地横跨在黑水河的一条支流上，木板铺就的桥面刚容一辆马车通过。这样的纤细水流有很多条，像网一样纵横联络起这一片人烟稠密之地。林土热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一下，跑过桥住了脚，眼前的那个门窗洞开的铺面应该就是了。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迈腿上前，此时才觉得就这么来了是不是有些古怪。还没想明白，一只原本拖拉着舌头卧在墙边的土狗突然从阴影中跳出来，冲着林土狂吠起来，时而从喉咙中发出威胁的低沉呼噜声。林土吃了一惊，正不知如何是好，店铺里奔出一个伙计，半边脸红红的，想是正睡得香甜时给吵醒了。伙计怕惊扰了客人，喝住那狗才抬眼仔细上下看了看站在当街的林土。“有事？”声音中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扑面而来。

　　林土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这是陈添陈大哥的铺面吗？”

　　伙计不由再次上下打量了林土一番，转身进去了。林土默默站在大太阳底下，手里紧紧攥着米袋。过午的太阳分外猖獗，如林土那样禁晒的也感觉到头脸后颈上都冒出热油来。不知站了多久，正在林土心中的勇气完全泄尽，几乎想拔脚跑掉的时候，有人在门槛后清了清嗓子。
　　完全无视林土眼中的惊喜和脸上漾出的笑容，陈添的语气相当冷淡。“阿土啊，找我有事？”

　　林土头顶上的温度飞快地降下去，笑容僵在脸上。眼前这个人比昨夜里见时更显高大，面庞上因夜色和酒气而显得温润柔软的线条现在分明是切削般的硬朗，声音中的和暖体贴更是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似的。林土有一刻的恍惚，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昨晚初遇的那人是现在面前的这一个吗？

　　“我。。。我。。。”林土我了几次还是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自己从小就被迫独当一面，无论是在船上面对未知的鱼情还是在陆地上对视那些满含敌意的眼睛，他习惯自己掌握，连一贯强硬的阿爸都要让他几分。可是昨日那个温润如水的夜里，他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敞开了自己，还准备让那人带着走过这段难堪的经历。这事本该让他觉得心虚恐慌，实际上他却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心。可是现在林土知道那一切不过是一个只在夜晚生发的梦，该醒过来了。嫖客和娼寮的后生，如果一开始能想清楚就不会这么心痛了。林土提了嘴角挤出一个笑纹，硬梆梆地刺得鼻子发酸。他从米袋里抓出那个麻布袋子，上前几步走到陈添面前，并不看那人的眼睛，只把袋子塞进他手里，转身就跑开了。

　　陈添犹豫片刻打开手里的袋子，顿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泛上来。那的确是个令人心动的后生，眼角的笑意和身上散发出的阳光味道都让自己不断想起在外海船上度过的日夜。茫茫大海上，即使再大再好的船也不过像尘埃一样渺小。别说收获，连整船人的性命都牢牢攥在海神的手中，翻覆之际，一切都可能轻易失去。船上的男子们在去土离家的寂寞和对未知的敬畏中互相慰籍，没有人扭捏作态，完事之后照样还是过命的兄弟。一来二去的，陈添发现自己更喜欢那种毫无拘束，强力贲张的激情释放。人潮来去间，他的目光每每无一例外地落在年轻男子身上，要的就是那种雄性坚硬而不乏韧性的感觉。喜欢同类倒没什么，但喜欢那种类型的同类就比较少见了。大多数人还是更爱阿蚬那样的美人，皮白肉细，婉转生情。。。雌雄莫辨。这个阿土很有意思，再加上点恰到好处的倔强可不更趁心意了吗。陈添把钱袋在手上掂了几下，心一横，向着阿土跑去的方向追过去。

　　林土只想尽快逃离那个地方，根本顾不上下顿的米还没买，向着内河方向一路跑下去。眼眶中积聚的泪水终于落下来，他用赤裸的胳膊胡乱擦着，却把汗干的盐分揉进眼睛，一片生疼。林土不得不停下来倚在一段泥墙边撩起衣服擦拭眼睛，怎奈越擦越有。他终于放弃了努力，蹲下身捂住脸，让泪水流个痛快。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林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正对上一双不透露任何心事的眼睛。林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正正抵在泥墙上，这下是退无可退了。陈添顺势前倾身子，抬起两臂撑在墙上，刚好把林土制住，却又不忙着进一步欺身向前。

　　“哭了？”闪亮的眸子里依然看不出冬夏。

　　林土微微仰头，双目直视陈添的眼睛，只摇头不说话。

　　“喜欢我？”陈添的眼神依旧，声音里却多了点和暖的东西。

　　林土别了脸，仿佛被闷拳击中，剧烈起伏的胸口弥漫开钝痛，那些深藏的记忆不期泛上脑海。有时是掉在地上，糊涂一团的麦芽糖，有时是咬过一口的甜粿。。。面对的却是同样的戏弄：“船家仔，想要吗？拿去啊，是你的了。”这个人，即使能那么温柔地让自己放下戒备，能像个老相识一样说说，笑笑，实际上还是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林土猛一蹲身，想从那人胳膊下钻出去。

　　陈添更快，伸手一抄就抓住了林土胸前衣襟。“再跑我可不追了。回去跟你阿爸说，撤了你的红绳，今晚我就去拜访他。”

　　“干。。。干什么？”林土的声音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诧。这人竟如此霸道，奇怪的是自己并不反感，反而生出一点期待。

　　陈添松了手：“等着我，晚上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