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弟阿退》闲来写字

4、初遇（三）

　　林土黯淡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他躬身从地席下的角落里拿出油纸包裹的几张大小质地杂乱的纸头来，小心翻捡出一张递到陈添手上。陈添认真地看了看，居然写得很不差。虽然用碳条写不出毛笔的锋芒，还是可以看出写字的人近乎虔诚的用心。

　　林土看到陈添脸上慢慢泛起一片莫名的笑容，心里暗暗后悔自己太冒失了。“我知道写得丑。。。”

　　“亏得你有这么个好名字。”陈添抬头看到阿土的神色，尽力压下一点促狭的心思。“呃，不是。。。其实笔画越少的字越不容易写好，你写得确实挺不错，练过很多次吧？”

　　林土赶紧点头：“嗯，可惜我只会写这两个字，就是个睁眼瞎子。”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林土渐渐纳闷这个人好像是为谈天来的，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陈添并非刻意矫情，他只是喜欢听阿土说说他自己的事。夹杂着细浪间或拍打船舷的声音，那让他觉得心里很平静，好像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也挺好。

　　“你赚钱养家，也为给自己准备彩礼吧？这也不差两年了。”陈添就是忍不住想逗弄他。

　　林土果然中招，声音都急切起来：“没，不是为我，是为了小妹的嫁妆。”

　　陈添略显意外：“你家妹仔还小吧。。。”

　　林土点点头：“我要帮她嫁到岸上去，吃多少苦我都愿意。”

　　陈添知道水旱几乎不通婚，陆上女子绝对不会嫁到船上，反过来也只听说过一两个特别出众的水妹仔嫁上岸做姨娘，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了。为了妹仔能出卖自己，陈添心有所感之余不知道该不该打击阿土的决心。“这事。。。可不容易啊。其实陆上人也有自己的苦，老天长着眼呢，谁比谁能好到哪去。离开家人，连省亲都不许，单身一个妹仔就算嫁上岸也不知是福是祸呢。”

　　林土低着头，声音更低了一些。“哪怕永远都见不着了我也不后悔。”

　　陈添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疼了一下，不过是个半大后生，这样决绝不知道是吃过什么样的苦头，忍过什么样的屈辱。“你自己没想过？”

　　“我？”林土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陈添，眼中的火苗转瞬即逝。他重重地摇摇头，好像带了笑意般说：“把我嫁上岸？”

　　陈添听了先是失笑，转念一想，陆上那些上契的兄弟不就那么回事吗。阿妈人彪悍了些，阿爸又木讷内敛的出格，自家是不会行那样的事。可不出宗祠，这样的事还少了吗？连正妻和契弟共处一厝的也有呢，想是情之所致，难以撂手吧。日子就是那么过着，大家心口不宣就
　　是了。

　　“别说是人人轻贱的船底人，今天过后我更上不了岸了。。。”想起在岸上见到的那些娼寮里倚门待客的后生，林土的心别别作痛，自己跟他们还是不太一样的吧，他想。

　　陈添已经不敢看阿土的眼睛了：“只要不防碍你娶某生子，日子都是一样地过。”

　　林土第一次笑出了一点声音，却什么也没说。两人静静地又坐了一阵，想起着那二十个磨盘般沉重的铜钿，林土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破了闷局：“陈。。。大哥，天不早了，你要不要。。。”

　　陈添两手在大腿上搓了几下，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似的：“呃，真晚了，光顾说话了。不过这样也挺好，你看，我酒醒了，肚子也填饱了，也该。。。回家了。”看着阿土惊诧中带着困惑的眼神，陈添伸手挠挠头，咧嘴笑了。“讲了半天，觉得你就像族里细佬一样，嘿嘿。。。哦，钱你留着吧，我过几天再来。白天渔事不忙的话去我铺子里坐坐，就是过水桥南第二家，刚进的。。。槟榔。。。”顾不上看阿土脸上什么气色，陈添捡起脚边鞋袜就起身出舱去了，怎么看都有几分慌不择路的意思。

　　陈添涉水而去的哗啦声响过好一阵，林土还愣愣地坐在原地。这个人，这个夜晚都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终于躺下来，林土怎么也无法入睡。手指触到竹枕边装铜钿的口袋，竟是有些烫手。明天该去把钱还给他，毕竟什么也没有做；还是。。。该等两天把第一次留给他，那么个温柔清朗的人，既遇上了怎么都是几世修得的因果。这一番美好会让自己更容易忘记日后要面对的那些吧。心情在平静和悸动中交替往还，天届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林土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