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恨》闻朽

13、无词歌

　　“在凡间，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看来你很挂念我啊。”
　　“是啊。”
　　“我是背负着永世杀劫的恶鬼，你是七海神祗。仔细想想，若你输了，我们的身份可就互换了。”
　　“我无所谓。但我妹妹可是尊贵的七海之神，不除掉她，我们什么都不是。”
　　“你不是向她保证过她不会死吗？”
　　“我更不愿意你死。”

　　昨夜卫纠给我吹了一首新的曲子，我从未听过，觉得很新鲜。
　　星沉月朗，兰花吐蕊，我无所事事的抱剑坐在花树上，在月光下看着他，伴着盈盈的笑意。
　　他落了一身雪白的月色，难得的一身白袖玄衣，袖口是银线翻飞错落的浪纹，古朴典雅犹如汉唐古服。而我看见卫纠的手上，是一支温润流光的玉笛。
　　我忽然有些惆怅，我的丈夫曾经也是如此。虽然他并不是特意为我吹曲子的。
　　在很久以前，卫纠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他。我一向目中无人，自然不怎么把大师兄放在心上。后来有些疏远，却是敬佩了。
　　他和我交情不深，偶尔合作过。他称赞我干净利落，我夸他心狠手辣。然后相互一笑置之。
　　“还有两日你就要走了……”卫纠说道，“师兄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倒是学了首曲子，今儿就让你听一下吧。”
　　每一个用剑的人的手指都是修长而灵敏的，很多人看着那些漂亮的青葱玉指还有指腹的老茧，都会叹息道，可惜是个用剑的。我想，很多时候善于用剑的人一定精通音律。卫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我折了一支花，细细看着，心中有些悲凉。就好像是见到万里无云的天气，会凭空的产生一种奇怪的孤独。仿佛天底下，唯我踽踽独行，执迷不悟。
　　“那就听听看吧。”此刻我有些漫不经心。
　　卫纠的衣袍垂地，拖得老长，却像是一朵盛开的花。他一向都是完美的优雅和冷血，也许是因为过早的破了杀戒的缘故。
　　他只是启唇一笑，双眸流露出些许温柔，将笛子凑到唇边。
　　我从不怀疑卫纠身上那一股翩翩佳公子的气度，即使他的衣袍上都是吓人的血渍，或者他的眼中都是狠戾的杀意，我都不会怀疑。
　　那曲儿的确好听，如海浪汹涌翻腾，又恍然若海风吹袭。虽然没有秦楼楚馆中歌伎口中的婉转诱人，醉生梦死，也没有深宫红墙的庄重华贵，大漠行军之中战歌的惊心动魄鼓舞人心。倒是有些像街角里孩童们口口相传的童谣，朗朗上口节奏轻快。
　　“这曲儿叫什么名字？”我隔着大约一树芳华的距离问他。
　　“七海谣。好听么？”卫纠面带微笑，眼神却虚无，仿佛在望着遥远的山之后的遥远的海。
　　我垂眼，又想起了顾千名，他曾经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很是赞赏的点头对着他笑。那应该是在深秋的家宴上，我草草吃了几口就离开了，躲在后花园的楼阁中望着明月无所事事。
　　那时候很安静，我反复听见了潮起潮落花开花谢。月下万物迎着风伸展着枝条，缓歌低笑，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凝霜的冬，而是明媚的初春。我素来喜欢安静，特别是在暗处，闭目蛰伏在暗影之中，一切的起伏声都尽收于我耳，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我的手里。
　　好静的人未必就愿意听佛是如何说的，也未必是善良的。因为很多时候，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求得内心安宁，然后饮酒高歌，在风中沉沉睡去。醒了，就是手握杀人剑了。
　　在那个夜晚里，顾千名扰了我的清净，他笑着说给我吹一支曲子吧，作为补偿。
　　我并没有说好，默默地看着他。
　　结果顾千名果然是耍了无赖，要我为他舞枪。我甚至懒得抬眼看他，后来又觉得把他那弱身子骨晾在风里太可怜，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现在会想起来居然觉得挺开心的，可他已经在黄泉路上了。而我在人间苦苦寻觅。
　　见我愣神，卫纠又说，“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懒得去承认了，闭目不让泪水流出。我猜卫纠应该看不到我，我却见到了那个画了鱼的灯笼和卫纠的侧影。
　　“我们应该都学过易容术吧。”我说。
　　“是又如何？当年师傅最疼惜你，可几乎不教你，因为师妹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你是结巴，一开口就什么都黄了。”卫纠的语调没有一点起伏，冷漠而带有嘲讽，又有点可怜。
　　我望着星空，明月皎洁。
　　风开始变冷，天空哭泣而流下的泪水凝结成霜，飘摇无依，静静地落下。
　　“师兄啊，”我呐呐地开口，“我现在还有这个致命的弱点，我断了一只手。”所以我从来不需要易容，我太好找到了。
　　“你干嘛问这个。”卫纠有些警惕的走到小楼边上，微微抬头看我，又伸手接住飘雪，叹道，“这几日怎么总下雪啊。”
　　我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眉间的感情有些复杂，估计是因为今天的沉默和突然间跑去拜佛而不开心吧。他不但是我的师兄，更像是我无所依靠时的兄长。
　　卫纠转身离去，临走前抛下一句，“你喜欢七海谣以后我吹给你听。明天我去见一位故人……”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走了。
　　我有些奇怪，多年以来认识卫纠的人多数只有两种下场，要么是入土为安，要么是活的很不安宁。我属于极少数的后者，所以我想知道谁和我一样没有死在卫纠的剑下。
　　不远处的长街华灯初上，人群涌动，都是欢声笑语。
　　而我在这花树上沾的一身花香和落雪，寂寞如尘埃落定。我虽然远尘世，却苦苦挣扎不能离尘世，这应该是很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