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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山中芳客 ...


  •   三日过后,谢容便启程前往荆州了。桓玉去送了行,王宣之自然也在。临别时他神色平静,含笑送别,等谢容的马车渐行渐远,他才敛了笑,望着谢容离开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桓玉看在眼里,只道他二人友情深厚,从小到大未曾长久分别过。如此想来,不觉又有些歆羡。
      桓玉素来朋友不少,只是少有能像谢容与王宣之那般惺惺相惜的知己。自己与郗言虽走得近,但总归差了些许。
      于是桓玉便有些莫名的惆怅,思来想去,还是去郗言府上找他喝酒去了。
      郗言对桓玉的要求少有拒绝的时候,陪着他喝了小半天,见他一言不发,不由得问:“少安,你有心事?”
      桓玉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嗯,你看得出来?”
      郗言盯着桓玉左瞧右瞧,“真奇了,你也有满腹心事的时候?”
      桓玉把酒杯放回案上,一不小心力道大了些,发出“啪”的一声响。
      “人生在世,谁是真正没有心事的?我不过是觉得,日子天天如此,有些无聊罢了。”
      只是让桓玉不解的是,郗言与自己一样,也是无所事事,整日饮酒赋诗、游山玩水,他为何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而谢容和王宣之,也从未像自己这般。从小到大,日日如此,难道不会腻么?
      郗言颇为有趣地审视着桓玉,“我看你悠游自在的,居然会觉得无聊?”
      桓玉懒懒回道:“不可以?”
      郗言无奈地摇摇头,看来桓玉心情确实不大好。他正欲说话,忽然瞥见了桓玉腰间别着的竹笛。
      “从哪儿得了支笛子?似乎不曾见过。”
      “季文送的。”
      郗言闻言不说话了,但神色间却有些犹豫,桓玉不耐烦地摇了摇酒杯,“有话就说。”
      “谢容这次去的可是荆州。虽则他堂兄谢玄也曾在桓豁将军手下任职,但如今这时刻可不一般。朝中早有传言,”郗言压低了声音,“桓公为臣下已久,只怕已起了异心……”
      桓玉头疼地伸手捂住郗言的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来你这儿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桓玉懒得再待下去,站起身道:“得了,我出去走走,今儿就到这儿罢。”
      郗言被桓玉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桓玉已经离开了。他看着案上的残酒,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颇有些“朽木不可雕”的意味。

      桓玉出了郗府,带着三分酒意,不想在人群中待,便往君子亭而去。平日宴饮之时,君子亭热闹无比,诗酒熏染下仿佛也带了些风雅之韵。此时,这里却空空荡荡,好生寂寞。幸而桓玉只想求个清净之地,便坐下来,环视四周山水。
      亭下流水潺潺,亭后山林间隐隐有鸟啼传来,幽谧之境妙不可言。桓玉原有些躁动的心慢慢沉静下来,闭上眼感受这难得的安静氛围。然而,有酒助兴,他闲不下来,不一会儿便起了身,绕着亭子走了一圈,看天气不错,又颇有兴致地往山上走去。
      走走停停,山间清净凉爽,丝毫不觉时间流逝。桓玉择了条小路一转,两旁高木参天,唯有零星日光透入,似一缕缕金线。待走过逼仄之处,视野豁然开朗。面前是一块空地,空地旁有一道山涧,此处极适宜歇脚,且比山下君子亭还要静上几分。
      不过桓玉还来不及欣赏,便愣住了。他眼前不远处有一块大石,石面平整,石上摊着纸,有人正伏在上头写字,身形挺拔端正,不是陆徽是谁?
      陆徽听见有脚步声,并未转头看,全当来人不存在。桓玉见陆徽写得心无旁骛,自己晾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由得有些薄恼,便轻轻咳了一声。
      陆徽手停顿了一下,转过头看,发现是桓玉时也讶异了片刻。他从容地朝桓玉点点头,随意寒暄了一句,“这么有兴致?”
      上次二人短暂的交锋并未给陆徽带来什么影响,他对桓玉依旧是有礼中带着疏离。桓玉踱至陆徽身旁,闲闲道:“比不上陆兄你兴致高。你经常在山中习字?”
      陆徽点点头,“自然之中,最能静心。”
      “不错,确实是养气的好地方。这么看来,我岂非打扰你了?”
      陆徽并未客套地否认,淡淡道:“无妨。”
      这么说还是打扰了?桓玉还有些酒劲,听陆徽这么说,立刻决定打扰到底,也俯下身来,看陆徽写的字。
      诸体之中,陆徽最擅行书,他写给桓玉的《采薇》即是行书写就。不过现在他练的却是楷体,速度虽慢,依旧流畅自然,十分工丽。
      “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以正体写《秋水》,怎能体现庄子汪洋恣肆之风?何况此情此景,《秋水》只怕不甚合宜。”
      陆徽侧头看他,好整以暇问:“那依你之见,写何为好?”
      桓玉看了看地面,还算干净,便干脆席地而坐,一边道:“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在梦中,你是陆徽,伏在这石上习字,好不自在。待梦醒时,你又是谁?”
      陆徽终于有了些与桓玉交谈的心思。他搁下笔,道:“既非陆徽,那便是一山中客。”
      “山中客?倒像是你的风格。”桓玉笑言,“你若是山中客,我便是云上宾。”
      陆徽轻笑一声,不想与桓玉一般见识似的,转移了话题,“上次赠的字,桓兄可还喜欢?”
      桓玉哼了一声,半真半假道:“喜欢,我朋友甚是喜欢,挂在书房日日欣赏。”
      “贵友抬爱了。”陆徽眼神一扫,发现了桓玉腰间的笛子,忽然道:“此处静是静,但未免单调。桓兄携笛而来,仍是不愿吹一曲么?”
      此时情境与那日在陆徽府中不同,桓玉倒是不介意露一手。何况新得了笛子,他也有些想在陆徽面前现一现的心思,便欣然道:“你若想听,我便吹一曲。”
      很快,清越的笛音跃然而出,在四处密林围绕下,更显空灵通彻。桓玉吹的是梅花落,技法上虽未臻完美,但已得桓伊神韵。他吹奏时神态与平时略有差异,沉静而平和,偶尔闭眼时,面容和着笛音更显雅致,似要融入曲中意境。
      一曲吹毕,余音悠悠。陆徽真心赞道:“若无桓伊,你的笛说不定能称江左第一。”
      桓玉却难得地谦虚起来,“未必。就像你书法虽好,但若要说天下第一,岂不也会心虚?”
      原来是为了挤兑我,陆徽想着,却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
      桓玉瞬间觉得没了意思。自己放下身份和他交谈,他却总是一副清清淡淡的神色。
      “怪不得人人都说,陆子夷看来谦和,实则矜傲。亏得你出身不高,否则岂不更加目中无人?”
      桓玉果然是有些醉了,说起话来口无遮拦。陆徽并未着恼,只淡淡反问道:“在你看来,只有卑躬屈膝地对你奉承,才算是谦和?”
      桓玉将竹笛在手上转了转,没有回答。
      “老庄之道我研习得不深,听闻你对此颇有见地,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二。庄生梦蝶,蝶与庄周泯然难分。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既然对于道而言,万物归一,那人与人之间,执着于门第之差、贫富之别,又有何意义?”
      桓玉一愣,倒确实被问住了。若要清谈老庄,自己绝对不在话下,可论道是一码事,现实是一码事。
      想了想,桓玉只好耍赖,“没有意义,但不能不计较。就好比世人赞莲出淤泥而不染,却不说莲须依存淤泥而活。”
      陆徽闻言蹙了蹙眉。桓玉扳回一城,心情大好,洋洋得意地将竹笛别回腰间,不给陆徽回辩的机会,装模作样道:“写字要清净,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待到桓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不见,陆徽才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桓玉这么一闹,方才写字的心境早已破坏殆尽。陆徽整了整写过的纸,突然发现石旁静静躺着一枚玉佩,位置恰巧是桓玉之前坐过的地方。玉晶莹剔透、材质上佳,陆徽拾起来查看,纹理细腻,并无裂纹。
      举着玉佩,陆徽无端想到一句“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不过很显然,桓玉不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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