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赋》拾贰阑

2、采薇

　　众人定了两日后再会，然后便各自散了。归家后，桓玉即刻写了张拜帖，差人送去给陆徽，却不想不一会儿便被退了回来。
　　回来的仆人解释道，陆徽传话说近来身子抱恙，疏于练笔，写不出好字来，望桓玉海涵。
　　桓玉碰了个钉子，面上也有些挂不住。陆徽书法技艺精湛，桓玉其实甚为叹服，但在他心里，陆徽始终低他一等。他也未曾想到，陆徽如此自矜，直接干脆地便拒绝了他。
　　既然陆徽此刻在家，桓玉决定直接上门去要。这字无论如何也要要来，不能让郗言那群人看自己的笑话。
　　豪门世族生活优渥奢华，与桓府一比，陆徽府邸显得素淡简朴不少。桓玉一面挑剔地瞧着四处的陈设，一面等着陆徽出来。
　　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卷。一片墨色中，山巍峨耸立，用笔粗放；绕行的水细笔勾勒，与群山相映。桓玉仔细端详了片刻，又看到卷底落款的名字甚是生疏，想来也非大家，不禁摇了摇头。
　　“怎么，这幅画不合你意？”
　　桓玉回头，见陆徽终于现了身，立于自己身后，语气平淡，面色亦是平淡。
　　“空有山水背景，既无人迹，也无草木，不伦不类，而且笔法着实一般。这样的画挂在外堂，不怕污了你的名声？”
　　陆徽淡淡笑了笑，“过奖了，不过这幅画，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糟。它是我从前在外游历时，友人赠与我的。技巧虽不纯熟，但意境其实已到。我正是看中它新颖别致，单取山水入画，便让人只看山水，只感应天地自然。你觉得这山水无甚出彩之处，但其实恰是那人心中的画面。你看看，他在画这幅画时，是怎样的心境？”
　　桓玉认真看了起来。右侧山峦连绵起伏，左下的曲水绕山而过，延伸至远方。视野空旷，本应给人苍凉孤寂之感，然而桓玉却只觉山净水明，气运开阔，绘此画者定然也是心中豁达，胸有丘壑。
　　桓玉不禁扭头看向陆徽，后者笑言，“画随人心，不应拘泥于笔法内容，桓兄以为？”
　　桓玉挑了挑眉，“我来可不是为了与你论画。看你现在气色甚好，不像是身体抱恙。我不过要一副字而已，你竟拿生病做幌子，实在是非名士所为。”
　　桓玉态度无礼，陆徽并未着恼，依旧平和道：“你向我要字，是真欣赏在下的书法，还是有别的什么缘由？”
　　“是何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给。”
　　“我若不愿呢？”
　　桓玉被噎了一下，不禁有些气恼。他与陆徽虽素来无甚交情，但他毕竟出身高门，和陆徽不能相比，陆徽竟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看桓玉隐忍不发的模样，陆徽倒觉得颇为有趣。他不是不知道桓玉心中所想，平心静气道：“听说桓兄幼时师从桓伊学笛，笛艺精湛，在下久仰其名，不知是否有幸听得一曲？”
　　桓玉愣了愣，有些迷惑。陆徽悠然道：“怎么，你向我要字就要得，我却听不得你一支曲子？”
　　桓玉差点忍不住拂袖而去。都是那该死的郗言，让他平白无故竟受了陆徽的气。
　　“陆兄果真恃才傲物，向你要幅字还真难。”
　　陆徽有些好笑。也不知是谁登门求字跟施舍一般，这会儿竟倒打一耙。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桓兄若肯说出缘由，我自会再思量一二。”
　　桓玉皱眉思索了一番，勉强道：“受人之托。”
　　陆徽表情未变，心中却是不信。何人能让他“纡尊降贵”亲自来找他？他这幅模样，分明是被逼着来的，倒像是与人打赌输了的惩罚。士族子弟间聚会玩乐频频，除了清谈饮酒，也自有其它消遣。陆徽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只是自己被当做惩罚的内容，那种感觉还真是难以言喻。
　　“既是如此，我自然不能为难你。桓兄且先等等，我这就去写给你。”
　　桓玉没料到他突然转变态度，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点头应了。等陆徽一离开，桓玉才想到，其实陆徽用旧作对付即可，何必现写？他究竟要写些什么？
　　罢了，反正也不是给自己的。桓玉心情轻松不少，也就不管那许多了。
　　陆徽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回来了。他将新写好的字展开给桓玉看，桓玉这才明白陆徽为何要新写一幅。
　　“匆忙而就，献丑了，还望桓兄莫要嫌弃。”
　　字飞扬洒脱，矫健而又秀丽，并不在其水准之下。不过桓玉看其内容，实在没有夸赞的兴致，想要发作，又觉得没意思。反正字已到手，桓玉也不再计较，客套了几句便告辞回府了。
　　到了约定之日，众人大约也没料到桓玉真能要来，都忘了调侃，围在一处看了起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郗言瞧出了些端倪，问道：“少安，是你叫他写的《采薇》？”
　　“不是。”
　　有人道：“采薇讲的乃是征夫归家途中思乡之情与报国之志，陆徽这岂非讥讽我们耽于享乐不知国事？”
　　“他陆徽也不过闷头写写画画，有何资格说我们？真是岂有此理！”
　　“何止，”桓玉气定神闲地补充道，“采薇之名，乃是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居首阳山采薇而食的典故。他二人义不侍周，而陆徽，即便写了这幅字，也不过是无奈之举，亦非真心相赠。”
　　“不畏强权的陆子夷，”郗言笑问，“少安，你莫不是用身份压他了？”
　　桓玉哼了一声，“自然没有。”
　　众人都觉得败兴，得了这幅字的许琛自然也没有多欣喜。桓玉在一旁看着，他已过了气闷的时候，此时甚是平静，反而开始觉得陆徽有些意思。
　　他虽遂了自己的意，却也让他们得了不痛快。看来这陆徽并非懦弱可欺之辈，到底还是有些风骨的。至于他说“画随人心，不应拘泥于笔法内容”，桓玉眯着眼笑了笑，突然很有些兴致，想瞧瞧陆徽的画是如何反映其心的。
　　“少安，你是如何向陆徽开口的？”
　　桓玉睨了一眼凑过来一脸好奇的郗言，“说起来我还得谢你关键时刻帮忙，才让我得了这么个难得的机会。不知你想要什么报酬？”
　　郗言哈哈一笑，“少安你非记仇之人，何必重提旧事？这样，我自罚一杯谢罪可好？”
　　桓玉懒懒道：“不必了，你表弟刚来，热闹热闹也好。什么官职定了没有？”
　　“还没，大约还要过一阵子，且先让他好好熟悉熟悉。”
　　桓玉闲闲地以手转着腰间的玉佩，心里想着，日子又要无聊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