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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冷月空弦 ...


  •   宣和七年八月十四。

      手指轻按,琴声淙淙。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初时如呢喃儿语,温柔如春风三月,杂花生树。初时清弦珠玉跳跃,清脆短澈,不多时繁音渐增,先如空泉迸流,继而如百卉争艳,靡丽繁红似锦,更夹着些蝶影鸟啭,啾啾委婉,渐渐的百鸟飞散,春烬花残,红泥逐水,浮云柳絮无根蒂。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划然变轩昂,烟雨凄凄,天地阙远随飞扬。琴声忽得再转,喧啾百乌群,忽见孤凤凰。当真是说不出的凄楚绝美,寂寥悠远。只教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突然间琴音高亢而上,越响越高,如苍穹怒龙,排山倒海般,声音尖锐愤怒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琴声未止,如电耀龙吟,雷阗雨冥。又如怒涛走浪,巨石奔崖。忽而霰雪纷扬,忽而猛雨肆虐。亦若驱骑策兵、截虺斩鲸,但听得再高了几个音,忽然,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一把七弦古琴,连续断了两根弦,这琴确是再也无法抄下去了。

      “主上……”

      千不动有些惶然的望着琴案前那抹清丽的身影,却不知如何是好。

      黑衣人叫他前来议事,却一直抚琴,就让他就这么傻站着,站了足足三个时辰。他不敢打断他的兴致,但时间久了毕竟有些不耐。听得黑衣人抚琴弦断,这才敢发声相问。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主上心绪不宁,否则一曲缠绵温柔的《凤求凰》,也不会弹得这般肃杀冷澈,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人接好琴弦,轻轻柔柔的道:“为何你派去的脓包,连一个小鱼儿都抓不到?”

      “属下本已经布置好一切,结果我师弟……”

      “宁不言?哼,倘若你亲自出手,结果如何?”

      “宁师弟是华山百年罕见的练剑奇才,七年前千不移已经是根古绝佳之人,但与宁师弟相较却仍然相去甚远……倘若不是他为情所困,若论剑法属下恐难堪匹敌……”

      “哼,论剑法恐难匹敌?你倒是谦虚啊!还有,我让你把岳如绯杀了,为何至今尚未动手?”

      “……请主上饶命。”千不动连忙跪倒在地,低声道。

      “饶你的,还是饶她的?”

      “……”

      “算了,你先去找魏先生,把我要的东西拿回来!三个月,我给他的时间已经够长。”

      “属下遵命。”

      手指轻轻拨弄琴弦,黑衣人忽然觉得心情异常烦燥。失去的,得到的,得到的,失去的……纠结的情怀,总是如此落寞。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铮!新换好的琴弦又断。

      宣和七年八月十五夜,中秋。

      “师妹,回华山吧。”

      望着默默坐在马车一隅的岳如绯,宁不言心中微微的叹息着。

      原本秀丽明媚的容颜,此刻却是如此的萎靡,一双灵动的大眸子,也是晦暗无神。

      这个女孩,可还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

      小鱼儿,你明明不爱她,又何苦害她?

      宁不言心中恼恨,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盼着她小儿女情思,初时浓烈,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渐渐淡却。

      他本是有些见不惯千不动的一些所为,师傅闭关时久,却一直未曾出关。华山派上下一切事务都由千不动一手打理。原本师傅指定他代理,也无可厚非,但是新入门的大批乱七八糟的弟子,却让宁不言头痛不已。这些人形形色色,大多数都是带艺投师,很多武功还极高,却似乎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气。倘若是为了六壬神骰,偏偏这帮人入了门,却安分得紧,从未惹事端。倒是千不动,成日里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宁不言心中清楚,如今的华山派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另外那个苍王在华山轰轰烈烈大闹一场后,却莫名其妙的失了踪,这件事也非常古怪。千不动连一点追查的意图都没有。反正留在门中也无益,他干脆以找青墨报仇为名下了华山。带走岳如绯,见她日渐憔悴,也想带她出去散散心。

      另外,他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在华山脚下的逢龙镇,意外的救了小鱼儿。

      结果,小鱼儿又走了,带走了岳如绯的心,留下了她的伤。他一直拿她当亲生妹妹一般看待,眼见她如此,却只能是无可奈何。

      至古一个情字,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的?

      眼见岳如绯不言不动,宁不言也只能退出了马车厢。虽然两人至小一块长大,关系又亲密非常,但是毕竟过了无忌嗅青梅的少年时代,孤男寡女的,还是应该注意一下岳如绯的名节。

      走出马车,但见天色已经全黑,一轮明月孤照。

      官道旁乃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原本该是夜静人定时分,这条大河面上却是灯火闪耀,流光溢彩。只见水面上数十画舫缓缓来去,一溜的画舫上挂出了各式各色的纱帐绢灯,荷花灯、美人灯、金鱼灯灯、并蒂灯、宝塔灯,把个漆黑的河面妆成一条涌动的光流,河上更是人声沸沸,来来往往,丝竹齐鸣,烟波浩渺间更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宁不言心中诧异,询问赶车的车夫之后,才知道此河名为南明河,今夜竟然被他赶上南明河三年一度的“魁花榜”大赛。

      宁不言自身倒非金鞍白马,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只是适逢其会又眼见岳如绯郁闷,只盼着她心情好转,忙招呼她出来一同游玩。

      岳如绯本不想出来,却不愿意忤了他的一番好意,只兴致恹恹的依在他身旁。两人登上一条小船,由一老年梢公慢慢向河心摇去。上百艘游船穿梭般来去,载着寻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点点,品评各艘画舫装置的精粗优劣。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一朵朵七彩烟花流星般射入苍穹,灿烂照耀,绚丽多彩,然后嗤!的一声,落入湖中,消失不见。烟花放毕,丝竹又起,忽然各艘画舫不约而同的拉起轻纱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靓装姑娘。湖上各处,彩声雷动,此时灯影水色、桨声脂香,却另有一番旖旎风光,令游客不觉心为之醉。

      只宁岳这一条小船上,两人都有些意兴阑珊,无甚趣味。

      忽听那摇船的梢公道:“两位客官,可有关扑今夜花魁娘娘,博些彩头?”

      关扑乃是一种□□方式,所谓关扑,乃双方定好价格,一方出钱,一方出物。用铜钱在瓦罐内或地下掷,根据制钱正反面的数值判定输赢。关扑以钱赌物,赌物不仅限于日常用品,以至车马、地宅、歌姬皆可以价扑之。亦商亦赌,简洁明了,全凭运气,又难做假,故在民间非常盛行。

      只是宋朝严令禁赌,仅逢元旦、冬至、寒食三节顺应民意,开放关扑。官令虽若此,但逢着庆典节日,民间还是会私行□□,只是往往借着关扑的名义。

      岳如绯皱眉道:“你靠近些,我们再选。”

      老梢公诺了一声,把小船摇向河心。

      但见一艘青色画舫,悠悠荡来。却是通体缀着朵朵青莲,却是真花真叶,花叶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烟波浩淼间,青莲婷婷娉娉,素色的宫灯幽幽若若,宛然如梦,飘渺似仙。如今秋意正浓,却不知舫上之人,从何处寻来这朵朵娇柔的青莲?

      一抹若有若无的笛声,忽由这艘画舫上幽幽响起。

      秋空清蓝明净如洗,远山点写寂寞如黛,半轮皎洁如玉的明月当空高挂,清辉荡漾烟波。笛声寂寥悠远,淡如月色,行云流水般融入无边的夜色中。那笛音,时而高昂激越,清朗明亮;时而低迴婉转、缠绵悱恻、幽怨如泣、郁肠百结,似有无尽的心思,空灵彻骨,却欲说还休……那曲调跌宕回旋,苍凉刻骨,有若龙吟鹤响,又若离树辞花,闻之竟似熟悉无比,当真是如梦似幻、勾魂摄魄……

      笛音虽美如天籁,但逢此缱绻旖旎的选美大会,却略显凄苦,不合适宜。

      宁岳二人各怀情思,乍闻此笛声,皆是如痴如醉,心中皆没来由泛起惆怅悲凉之意。却不知画舫上那个吹笛人是否同样在这世俗的欲海里沉浮不定,同样茫然四顾?纠结着思念的凡夫俗子,试图在灵与肉的痛苦中求得那一刹那的超脱与宁静,尽管这笛音遥远得如同千年万载的离别、千山万水的阻隔。死生契阔,刹那芳华……

      忽然间笛声渐转高亢,如寒夜潮生,浪急风高。陡然急转而下,萧瑟如秋风,澹泊如空雨。乐声越来越淡,慢慢回旋,余音袅袅半抹,终于复归寂寥。

      天涯望月自沾衣,江上何人复吹笛。
      横笛能令孤客愁,绿波淡淡如不流。
      商声寥亮羽声苦,江天寂历江枫秋。

      此时,那青莲画舫已经行到近前。二人定睛望去,但见青莲临波,白纱虚掩,素色的宫灯幽幽泠泠,一青衫男子独立舫头。他双唇翕动、六指翻飞,一只长长的青色竹笛横在唇边;低首垂眉,修指如雪,雨后天青的长衫随风荡漾,俊颜如画,澹远寂寞,直如旷野烟树,冷波苍月。

      “宁师哥。”岳如绯忽然扯了扯宁不动的衣袖,低声道,“这个人就是那个……”

      “苍王青墨么?”宁不言轻哼一声,右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苍王青墨”这四个字叫的甚是大声,周围游船连同那画舫上之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宁不言只待拔剑,却见那青墨手按竹笛,清俊的面上却浮现一丝迷茫之意,似想起什么,又似乎难以明了,沉吟不语。他收笛抬眉,淡淡的望向宁岳二人,优美的唇角勾起一抹向上的弧度,很是和煦的笑容。

      “宁师哥,他看上去有些古怪。”岳如绯扯着宁不言的衣袖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苍王辱我华山派,此能深仇大恨,焉能不报?”宁不言衣袖轻扬,甩开了岳如绯的手。足尖轻点,身子掠起,半空一旋,轻飘飘的落在那青莲画舫上,与青墨相距不过三尺。

      “此船不留客。”青墨淡淡道,“请回。”

      宁不言右手反握住剑柄,沉声道:“阁下辱我华山派,在下华山宁不言,虽自知非阁下对手,却还望阁下不吝赐教!”

      青墨嘴角边略带冷嘲,却不答话。

      宁不言自讨了个没趣,怒道:“阁下为了花无缺不惜大闹华山,更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

      “花无缺?”青墨眼中似闪过迷离之色,剑眉倏的一挑,忽然恨声道:“你找死!”说着,他的真气荡漾,那宽大的青衫骤然间,无风鼓动。

      好强的气罡,宁不言心中一凛,握剑的手指也不禁一紧。

      “青!”一声清喝,从画舫中传来。

      听着这清冽如水的声音,所有的人不禁同时一楞。

      “无缺嫂子,是你么!”岳如绯本来是提心吊胆的,生怕青墨伤了自己的宁师哥,但骤然听到这个声音,不禁喜不自胜,身子一纵,落到了画舫上。

      她喜孜孜的掀开画舫的白色纱帘,但见其中空间甚大,却布置极端简单,同舫外那些妖娆华丽的装饰有着天大的区别。一张黑檀木桌,四张铺着软垫的小椅。桌上放着一只鎏金饕餮小香炉,一张瑶琴,一白衣少年左手扶琴,右手摇着一柄白扇,垂眉而坐。

      “无缺嫂子,原来你没死!”岳如绯笑道,“小鱼蛋都担心死你了。”说着,她喜孜孜地走上前去。刚行得一步,却被宁不言一把拉住。

      “不要过去。”

      他的手指轻颤,虽然看似很朴素的布置,却让人觉得非常的压抑。更何况,空气似乎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香味,那气味与曼罗香非常相似。

      “真是失礼的客人。”白衣人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缓缓抬起头来。他的身子很瘦,脸上带了个桐木面具,遮住了本来面目,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声音却同花无缺非常的相象。

      “不过,今夜似乎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客人要来。”

      说着,他的手指轻拨,铮!的一声,惊厉彻响。

      但听得哗啦一阵响,画舫的顶棚突然裂开,一条人影从顶棚上掉了下来,手忙脚乱的落在画舫的条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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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词引:

      王实甫  西厢记

      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传为司马相如为文君所作的《凤求凰》。

      刘长卿听笛歌留别郑协律

      旧游怜我长沙谪,载酒沙头送迁客。天涯望月自沾衣,
      江上何人复吹笛。横笛能令孤客愁,渌波淡淡如不流。
      商声寥亮羽声苦,江天寂历江枫秋。静听关山闻一叫,
      三湘月色悲猿啸。又吹杨柳激繁音,千里春色伤人心。
      随风飘向何处落,唯见曲尽平湖深。明发与君离别后,
      马上一声堪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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