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x唐门/花策）岱宗飞羽》陈老九

4、岱宗飞羽（四）

　　厉秋南见其他人都已是愿作个人情给叶枫晚的局面，一时深深吸了口气，道：“叶公子有此考虑，也是情理之中。叶凡贤弟与小婉姑娘一路不易，我又怎好不为他们的前程考虑。”
　　她容色一正，又道：“不过叶公子，为了给江湖同道一个交代，我们长青镖局也算不念私情，不遗余力。这小子下手阴毒，老孟现在还躺在床上腰都直不起，老余的下巴骨全碎了，小伍才十七岁，被他毒瞎的那只眼睛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看到……这些帐，不让我们清算了，那是万万不行。叶公子，你要人情，也得让我们做得了人罢！”
　　叶枫晚道：“嫂嫂莫要动气。依嫂嫂的意思，要如何清算才好？”
　　厉秋南头一昂：“我也不与公子为难，只要折他一双手臂，好对我那几位弟兄有个交代。”
　　盛廷云倒是心平气和道：“这也是安全起见。叶公子武艺超群自不必说，但这唐门弟子诡技百出，只担心叶公子万一中了他的阴着……还是废他双臂，保险一些为好。”
　　厉秋南说的，在情。盛廷云说的，在理。唐铭伤了长青镖局那么多人，要他一双胳膊并不过分，江湖规矩如此。打断他双臂，不管叶枫晚有没有看住他，都不怕他再来搅局。当下无人反对。
　　厉秋南见得了众人赞同，二话不说便向唐铭走去。叶枫晚的声音却从身后追了上来：“嫂嫂慢动手。”
　　厉秋南眉尖一扬，拔高声音道：“叶公子，您的情面这是要大过天呐？”
　　叶枫晚淡然笑着道：“嫂嫂说的哪儿的话。我是想，他伤了嫂嫂的人，要他折一双胳膊已是轻的了，我要谢嫂嫂肯给我面子才是。这种事情不劳嫂嫂亲自动手，就让我代劳，也免得嫂嫂你在气头上，力气下重了闪到腰。”
　　厉秋南对上叶枫晚笑容中灼灼的目光，竟然躲闪了一下，道：“也好。”便让到一旁，示意叶枫晚来动手。
　　唐铭的右肩，被冷硬的铁箭贯过，和背后的树干穿在一起，时间有些久了，疼痛和流血，他脸色很差。
　　叶枫晚慢慢走过来，俯视着他，一面缓缓扬起了手掌，掌缘隐隐透着金色剑气，就如同一柄大巧不工的剑器，一掌落则筋断骨折。
　　唐铭仰起脸来盯着他，看他一步一步走近，竟似乎有一些畏惧，尽管脊背已经贴住了树干，仍在勉力挣动着朝后退缩。只是这又有什么用，他能退叶枫晚自然能进。
　　本已站定在他跟前的叶枫晚，便不慌不忙地又往前逼近了一步。
　　不慎的一步。
　　一步落下，薄薄的土层下有什么坚硬东西硌脚，叶枫晚眉峰一动，已知不好。
　　一声金属弹跳的脆响，锋利铁爪破土而出，大力咬合，尖锐的爪缘深深嵌入叶枫晚的小腿。
　　旁人惊呼“叶公子当心”，但已然迟了。叶枫晚将腿一抽，铁爪却是固定在地下，反将伤口拉开。
　　一蓬绿色浓雾升起，弥漫开来。烟雾中传来当啷的铁箭落地声。好几人叫着“小心有毒”，接着掩住口鼻挥掌驱散烟雾。只见柳树之下已经无人，只有地上一枚铁箭和一滩血迹。
　　只听簌簌的草木摇动声，响起在不远处的密林里，箭一般飞快地向群山深处钻去了。
　　人群中彼此炸起几声“别跑！”的呵斥，一批人飞身追了出去。另有一些先过来关切叶枫晚的伤势。
　　叶枫晚挥剑削断了铁爪的机枢，将四枚嵌入皮肉的铁器挑了出来，叮当落在地上。那名七秀坊来的女子矮下身要帮叶枫晚查看伤口，却被叶枫晚摆摆手婉拒了：“不妨事。”
　　只一会功夫，追出去的人便都回来。厉秋南将鸳鸯刀一摔，气恼道：“这小子忒贼鬼，一下就跑不见人！”林中草木丛生，他们知道唐门机关厉害，生怕唐铭下了什么陷阱，都不敢久追。
　　这时候只听马蹄嘚嘚作响，一骑由远到近，奔到跟前，马上的人翻身跃下来，凑到厉秋南与盛廷云身边，小声说了几句。
　　盛廷云看了其余人一眼，低声知会道：“大哥在附近。往北七十里，有人见过他，就昨晚。”
　　罗周抢道：“那得赶紧追呀！”
　　厉秋南锁着柳眉，似乎迟疑了一下。
　　叶枫晚把剑还回鞘内，这时慢慢道：“叶某方才说过的话必然算话。这唐门弟子，便交给我，诸位可全力缉拿事主，不必分心。”这话说得，却是客气中隐有强硬之意。
　　厉秋南闻言故意看了一眼他的伤处，面上似笑非笑：“叶公子身体矜贵，方才已经吓得嫂嫂出了一身汗。把这么个危险的事丢给你一个，万一转头就出了事，嫂嫂可无颜面对叶庄主……”不意盛廷云从后轻轻拽了她胳膊一下，她顿了顿，收了声，望向盛廷云。
　　那七秀侠女看了看叶枫晚，思忖片刻，忽然抱拳道：“各位且听我一言。我们秀坊与藏剑山庄素有往来，我也算认识不少藏剑门人。依我看来，藏剑人重私情而不负公理。此事事关重大，叶公子断不会儿戏，他既有此一说，那必定会做到。”
　　盛廷云和气地说：“那是自然。这要怪唐门的人手段委实太过阴险，何时埋下的机关，我们这些人竟没一个发现的。这不管谁去接近他，一定都会着了他的道。不过那小子也只有这种伎俩，只要叶公子有了防备，倒也不怕他的。”
　　他此前分明与叶枫晚意见相左，现在却突然替叶枫晚说起话来，倒让其他人有一些意外。就连厉秋南看上去也有几分诧异，但没有说话。
　　盛廷云沉吟道：“我们已经追了大哥半月有余，始终无果。若是让他入了恶人谷地界，那……恐怕……”
　　罗周道：“是啊！万万不能再拖延了。要是我们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一个盛天风，到时岂不成了笑话，颜面何存！哪还有功夫耗在那个小子身上。”
　　盛廷云颔首道：“以在下之见，叶公子方才所言不失为可行之策，只是要叶公子受累些……”
　　叶枫晚立在柳荫之下，日影斑驳打在脸上，他一双墨黑的眸子凝视着盛廷云，偶尔盛廷云目光转来，撞上他的视线，立刻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原来反对最甚的长青镖局忽然转了口风，就成了无人反对，这事情的办法，就算依叶枫晚的意思定下来了。
　　有人牵来了马匹，一众人稍事休整，便纷纷翻上马背，急往北方追去。只有叶枫晚，左右顾盼，状甚恬然。盛廷云趋马到他身边问：“叶公子，不出发吗？”
　　叶枫晚道：“今后我一力负责牵制那唐门弟子，不与诸位同行，否则照样是敌暗我明，难以反制。”
　　盛廷云马鞭一指：“他既要保护我大哥，自然会跟去。叶公子你和我们一道追去，才好找着他呀。”
　　叶枫晚摇头道：“不需要。我自有盘算。”
　　叶枫晚都这样说了，盛廷云不好再讲什么，口中道着“叶公子自己保重”，一面朝叶枫晚的伤腿看了两眼，打马走了。
　　那七秀女侠本已上了马，又翻身下来，从腰间解下个绣囊，交给叶枫晚道：“里面有些秀坊制的伤药，叶公子你抹在伤处能好些。”
　　叶枫晚也不推辞，收下后低声道了句“多谢”，又问道：“没记错的话，姑娘是姓方吧。”
　　那七秀女侠已经上了马，勒着马缰转过来展颜一笑：“没错。姓方叫方，我名字叫方方。”
　　叶枫晚似被那明丽笑容所染，心情朗然地冲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拱了拱手。
　　这边罗周又快步过来，在身上东摸西摸，摸出大小四五个瓶瓶罐罐来，全塞给了叶枫晚，道：“叶兄你伤如何？赶快料理一下。咳，这回出来，我就怕凶险，特地带足了这些应急药物，果然派上用场了。”
　　叶枫晚意思着收下一样，把其他退了回去，反而笑问道：“有酒吗？”
　　“酒？”罗周愣怔了一下，解下精致的酒囊递了过去，“可是要用酒洗伤口？”
　　叶枫晚只拍拍他的肩，道：“改日回杭州，我请罗兄畅饮。”

　　待所有人都走了，叶枫晚绕着柳木慢慢踱了一圈，然后拉了拉衣摆，蹲下来捏起那枚铁箭，调来转去地看。
　　看罢，手指一松，把铁箭摆回地上，抬首四顾了片刻，又伸手慢慢摩挲着柳干上被铁箭钉出的疤痕。
　　半晌，他站起身，游目远望了片刻，便慢慢走到旁边一株没有血迹的柳树下，用袖子轻轻拂了拂地面，便席地坐了下来。接着竟从怀里掏出一只翠绿的杯子放在地上，倾酒囊斟满，端起慢慢呷饮起来。
　　此处人烟寂寂，山青湖明，他呷一口酒，看一会湖面波光，轻风拂柳，而杨柳新枝不时拂过他面颊，好不惬意自得，好像全然忘了身上的伤与要做的事。
　　如此过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叶枫晚终于放下酒杯，提声道：“你出来吧——”
　　风拂柳叶声簌簌，没有人应答他，也没人出现。
　　叶枫晚把目光投向湖面。水光粼粼，只有一两只水鸟在交错飞掠。
　　叶枫晚等了一会儿，冷冷道：“再不出来伤口都快泡烂了，到时候跟被废了手臂没两样。”
　　静悄悄的，只有水鸟在呀呀地叫。叶枫晚似乎真自作聪明猜错了一回。
　　叶枫晚不再多说，将酒满上，继续自斟自饮起来。
　　又过了将近一刻钟。
　　叶枫晚掂了掂酒囊，已空了大半，不由放下叹息，再次提声道：“我知道你在哪里，并非虚张声势引你现身，你不用藏了，出来吧。”
　　只是无人回应。
　　叶枫晚忽然站起来，端着酒杯走到湖水边，随手把杯中残酒倾在湖里，然后道：“美酒虽好，此时却有些内急。虽不太斯文，但好在四下无人，就当喂一喂这湖中鱼虾……”他说着动手开始解腰带。
　　解到一半，他顿住手，随后重新系好了，道：“你也够沉得住气。”然后他踏前一步，一跃。
　　他纵身跳入湖中。
　　带着无数水沫，他沉到水底。待到那些冲溅起来的泡沫散去，就看见屏息躲在水下的唐铭，正瞪大眼睛盯着他。
　　叶枫晚看他神色有些痛苦，好一会儿都没有出气，想来闭气这么久，也快到极限了。叶枫晚伸手去拖他，却被他游鱼一般地滑开，自顾浮上水面去了。
　　哗啦一声，唐铭终于从水面上探出身来，抓着岸边的草木茎蔓把自己拖到岸上，束起的头发湿透了，微微打着卷贴在脸上、颈上、背上。他挣了两下要站起，但不知是体力流失太大还是屏息太久，未能如愿，只得伏在地上剧烈地呼吸。
　　叶枫晚也跟着出了水，踏上岸，头发上、衣服上不住地滴着水滴。他看了唐铭一眼：“唐门的异学果真不少，连根通气的苇管也无，生生在水下闭气这么长时间，我也算开了眼界了。”
　　唐铭好像想说话，但这个意图打搅了正在疯狂索取空气的肺部，两相一顶冲便剧烈咳呛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叶枫晚道：“你是否不解我为何如此肯定你藏在水下没逃走？”
　　唐铭咳得眼角都泛了红，自然不答他的话。叶枫晚走到一边从草丛中拎出个木刻的小猪来，细看那木头猪还一动一动的，几乎能以假乱真：“你就是放出这玩意，弄出响动引走他们的吧？原本我还没有十足把握，真以为我估错了，但这小东西，过了一会儿就跑回来寻主人，在湖边打着转不肯走呢。”他把这木刻的小东西轻轻一抛，圆滚滚的机关猪滴溜溜地滚到唐铭身旁，四脚朝天勉力翻过身来，依在唐铭身边蹭蹭拱拱，竟是如同有灵性的活物一般！
　　唐铭止住了咳，却很沉得住气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伏在地上喘着气恢复体力。叶枫晚忽然开口问他：“刚给你的药呢？”
　　方才在石台顶上，叶枫晚扔给唐铭的那瓶伤药，唐铭拾起不久后就猝然发难，那瓶药却是随手揣进身上了。也想不到叶枫晚现在突然要讨还。唐铭不太想理会，嘴唇翕动着丢出短促的一句：“扔了。”
　　叶枫晚却不罢休，催促道：“方才何等险急，你还有空想起个药瓶来专程丢了它？东西呢？拿来。”
　　唐铭不耐烦地伸手入襟中，摸出那个药瓶来，往叶枫晚脚下一扔。瓶塞被摔开了，唐铭躲在水下那么久，早渗进了水，泡得无用了，倒也跟扔了没什么两样。
　　叶枫晚没好气道：“你都不知道这东西有多么好。”
　　叶枫晚家境殷实，看起来什么珍奇东西在他这儿都不缺，都不在乎，居然会痛惜一瓶伤药，看来那一定是极好极好的灵药了。
　　叶枫晚无法，便取出先前那名叫方方的七秀女子所赠的伤药，就地坐下准备给自己腿上涂药。
　　他就坐在唐铭身边，离唐铭极近，唐铭一瞥，就看出来他这伤口，根本不深，像是提前凝聚了真气抵挡，唐铭所埋的铁爪只刺入皮肤极浅，只不过看起来流血吓人罢了。
　　唐铭霍的盯向叶枫晚：“你发现了？你有准备。”
　　“啊。”叶枫晚专心地把药抹到手指上。
　　“那你……”唐铭狠狠咬唇顿了顿，“你什么意思？”
　　他不解叶枫晚明明看破了他埋下的机关，为何还要踩上去。
　　“没什么。”叶枫晚抹着药，口气冷淡道，“一时心软而已。”顿了顿又更冷地说：“但现在已经后悔了。”
　　他目光沉郁，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似在思索什么。这句“后悔心软”，竟不像玩笑话，而是真心的。
　　“看你那时瞪我的眼神，就写着四个字，‘绝对不要’。想想你们从小训练当刺客杀手的，谁都不爱信，警惕得像只兔子，要断你双手让你什么也做不了，只怕比杀了你还难受，就心软了一记。不过看样子惹出麻烦来了……”叶枫晚越说越轻，后面像在自己嘀咕，“往后可能比难更难……”
　　他给自己上好了药，伸手把伏在地上的唐铭一推，把他翻了过来，便要给他处理肩上箭伤。唐铭见他伸手向自己伤处，下意识便一把将他手腕扣住了，眼里是半分友善之意都没有。
　　只是唐铭现下伤疲交加，哪有多少气力。叶枫晚瞥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手甩开，自顾该做什么做什么。
　　唐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只是唐家一外系子弟，你杀了我，唐家堡也不会随便放过叶凡；你不杀我，唐家堡看你们藏剑山庄也不会多几分好颜色。你以为这样是给我们唐家人情，实在是打错了算盘。”
　　叶枫晚淡淡道：“我这份人情可不止是保一个唐家弟子的命那么简单。要往大了说，也算不小的一份人情。”
　　唐铭挣动了一下，被叶枫晚按住了肩。唐铭冷笑道：“你阻我任务，让杀手堂多一份败绩，我们唐家子弟还要感谢你不成！”
　　叶枫晚道：“不用你们感谢。你们不懂没关系，贵堡堡主明白就行了。他会懂的。”
　　叶枫晚这样说一半掩一半，碰上唐铭这等寡言少问之人，偏也不追问。两人都不说话，叶枫晚自顾撕开他肩头衣甲，那里一个大疮疤，外翻的皮肉已经被水泡得发白。他皱着眉察看了一会儿，点点按按，偶尔抬头看一眼唐铭面孔，却见他脸色差劲得用面如纸色来形容也不为过，一双眼也半阖着，已经有些不能完全睁开了。
　　叶枫晚伸手去拍了拍他面颊：“哎？”
　　从刚才起，唐铭说话其实已越说越小声。约莫是这么厉害的伤口不及时处理，反去冰冷的水里泡了两刻钟，还硬是屏息闭气。现在有此后果。
　　唐铭甩了甩头，好像想勉力清醒，喉中仿佛也低喃着什么。但是看起来撑不太住。
　　叶枫晚又拍了拍他脸颊：“喂，你还行吗？”他顿了顿，又道：“不行的话，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