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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岱宗飞羽(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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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铭从昏昧中醒来,并没有睁开眼。
由于过往的训练,自打第一丝意识出现,他就有意地保持原本的呼吸频率,睫毛更是连一丝颤动也无,直到涣散的神志渐渐聚拢,意识完全清明——而从外表上看,他好像依旧深陷在昏迷中。
他维持着这样的状态,用听觉和触觉感知自己所处的境况。
身下所触之物粗糙但柔软温暖,应是被褥。
肩上清凉,应是用了一些药物。
没有风,在室内。
还有另外两人的呼吸声就在附近。一个浑浊,一个清朗。
呼吸声浑浊的,应当是个老人。
清朗的,应该,是叶枫晚。
唐铭努力听,但听不出他俩在做什么。
总的看来,处境安全。
唐铭这时候,才睁开了眼。
这是间简朴的木屋,有农具和家什。
叶枫晚坐在他脚后,左手递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正捏着他的袖子弄着什么。
看仔细些,原来是叶枫晚与唐铭打斗时,袖子上绣着的金线曾被弩箭挑磨而过,断开起了毛边,那老太正眯着垂垂老眼细细帮他修补。
刚好他们修补完了,老太咧开嘴笑着拍了拍华美无暇的袖子,好像在得意自己老眼还未昏花。叶枫晚则道着谢,一面拿出一些银两,放在老太手心里。老太也不推辞,起身走出去了。
叶枫晚目送她出去了,收回视线落到唐铭脸上,道:“你醒晚了些。”
唐铭试着动了一下手,只中了一支小袖箭的左臂尚可,而右臂几乎难以使唤。
“你是叫唐铭,是不是?”叶枫晚在问。
唐铭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受过训练,失去意识时什么都不可能说。”
叶枫晚转手把榻边的木头小猪拎了起来,放在膝盖上,掀起它的左边耳朵,耳朵内侧正刻着一个很小的一个“铭”字。叶枫晚道:“你们唐家好像不少人都有这种小玩意,小婉姑娘也有一个。老五这小子,还向我炫耀过来着。”
正说话间,一阵摇摇摆摆的脚步声,那老太又进来了,手里拿着唐铭的外衣,肩上原本撕破了,此时已经补好,老太颇开心地把它放到唐铭膝上,然后去拉过唐铭的手,放在手心里拍着说:“你像我孙子以前,不好的。以后别这个样子。”她点了点叶枫晚,“要谢谢叶少爷。”
唐铭不大习惯这样,挣了一下把手从老人家那里抽了回来,又不明白她刚才说的话,看向叶枫晚。
“过去我在外闯荡时路过这里,碰到她孙子与人斗殴受了伤,随手救了回来。今天看到我带你来借宿,以为你也跟他孙子一样是成天与人打架的混混。”
那老太笑呵呵地说:“弄点东西给你们吃。”便又要出去,叶枫晚拉住她,问道:“阿婆,你住这里,知不知道前面山里建的那个石柱子?”
“什么柱子?”
“——就前面几里地,山里的大石柱子,特别高的。”叶枫晚用手点了下方向,“是做什么用的?”
“不晓得。”老太摆摆手,“很久没去那边了。以前那边来了很多人,占了那块山不给我们进了,听讲是很凶的土匪。就没去过。里面招工匠建过东西晓得,建的什么不晓得。”
“哦……那,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
老太只是摇头,看来是不知。停了一会儿又有些害怕地说:“听人讲有很多女土匪,还有很多妖怪一样的人,要吃人的。”
“噢……”叶枫晚拍了拍老人的手背,“不要紧的,看样子他们早就已经走了。”
目送老人出去了,叶枫晚回头对唐铭道:“你这样子不行,我带你去找大夫。今晚不在这留宿,我们一会就走。你烧有点高,但最好保持清醒。”
唐铭只是阖上了眼,闭目养神。
他们的脚步在山野间的枯枝败叶上踩过,嘎吱作响。岩石上青苔很厚,不时有一两条比泥鳅大不了多少的小蛇,受了惊游进草丛里。叶枫晚走在前面,唐铭落后他几步。
已经不早了,白的天色已渐渐转成灰暗。叶枫晚脚步很疾,唐铭隔了好几步跟住。有时候叶枫晚突然停下来,转身等他,但唐铭也跟着停了,不落后太多,也绝不赶上来。似乎他就习惯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六尺以外才是他的安全线。
这样在山间走了有半个时辰,叶枫晚发现了,不知不觉间他和唐铭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唐铭落后得略多了。
叶枫晚停下来,转身看他。唐铭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瘦韧的腰倒是挺得笔直,有一个向内凹着的好看弧度,但胸膛却在略微起伏着。习武之人走这么些山路本不该乱了气息。
“你觉得不好可以说一声。”叶枫晚翻了翻手掌道。
但是唐铭不说。
叶枫晚便继续走。山间起了风,带着湿润水汽的味道。不一会儿,雨压了下来。
天色已经灰暗到快看不清路了。雨点打着各色植物的叶片,啪啪作响。雨声中叶枫晚还能捕捉到唐铭沉重的呼吸声。
叶枫晚回头走向唐铭,道:“算了,趁现在你还是先睡一会。”随即又飞快道,“夜里最好醒着。”说着一把拖住正要拉开距离的唐铭,不由分说拂了他的睡穴,然后将他一肩扛起,遥望远处,估算着这地方太过荒僻,一两天是回不到人多的城镇,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紧赶慢赶也没有必要。便察看着寻找落脚的地方去了。
唐铭醒来,照例不动声色地躺了片刻,才睁开眼睛。
他是躺在坚硬的岩石上,却是个半山腰的洞穴。身边没有生火,雨夜也没有星月的光辉,一片漆黑里身上的湿衣冰凉地贴在躯干上,还好他夜视能力过人,。
夜早已深了。叶枫晚虽叫他“夜里最好醒着”,但看他没早早醒来,也没有叫醒他。
外面风声雨声,比入夜前更大一些。叶枫晚人却不在洞中。
唐铭起身,在角落里发现了他的千机匣,折叠着靠在那儿。他迅速地将武器收回手中,数了数箭匣内的机关与弩箭,然后贴住洞壁,慢慢往洞口走。黑夜里他的动作勉强仍能不带起一点声音,但脚步一时快一时慢,十分虚浮。
顺着石壁走到洞口,外面下着雨,几乎星月无光。叶枫晚就站在洞外高起的岩石上,淋着斜风雨,他一身雍容的淡金华服不停往下滚落着水珠,他却浑不在意,只专注地俯视着黝黑的山野。
唐铭走出来,看到淋着雨的叶枫晚,却见叶枫晚眼瞳里碧森森的,仿佛跳动着寒火,竟像野外全神警戒的狼一般。
叶枫晚不用转身也察觉到他出来了,随意将手一挥:“算了,你再去睡吧。”他这会儿跟唐铭说起话来,目中的寒火总算稍稍熄偃下去。
唐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不休息?”
叶枫晚避重就轻道:“你不是一有机会就要杀我吗,我怎么敢休息。”
唐铭道:“你也真够怕死。”
叶枫晚笑道:“蜀中唐门的人说要暗杀你,谁能不怕。”
唐铭平板地说了句:“我不会杀你的。”便回山洞中去了。叶枫晚目送他回去,忽又叮嘱一句:“山中多野兽,弩拿好。”说罢便转身,贮立在夜雨里,继续审视着黑洞洞的夜。
唐铭在洞穴内找了处干燥的地方调息,行气时只觉得体虚力乏,昏沉感一阵一阵从胸口涌上脑门。他摘下面具,一张十分苍白好看的面孔,自己触了触额头,高热异常,伸手摸到肩上的大创口,刺痛混合着麻木,还微微发烫,再过些时候必定要化脓了,骨头兴许也有损伤。唐铭知道这回严重,如果这条手臂今后还想要灵活地使用机关弩器,非要尽快医治才行。
他将千机匣搁在臂弯里,枕着身后洞壁闭目休憩,然而身不由己的,很快意识也完全失去了,连面具都忘了戴上,从松懈的指尖跌落到地上。与其说是睡去,不如说陷进了昏迷之中。
他是被空气中浮动的杀伐气激醒。
像他这样的人,早就被训练得只要有一丝危机的气味,他就能敏感地做出反应。
他马上将面具覆回脸上,一下子就闪进洞内阴影最深的角落,然后静静聆听。洞外的雨声里混合着火把燃烧的哔剥声,叶枫晚在与一群人说话。他听到叶枫晚说:“诸位手中所持兵刃,皆为我藏剑山庄所铸,今日却要加诸我身,未免令人感伤。”
唐铭稍稍挪动位置,使自己能够看到洞外的情形。
——许多的火把。来人至少有十个,全部用黑衣裹身,头发和面部也用黑布缠起,只露出一双双眼睛,或凶狠,或犹疑,或闪烁。不,应该不止这些,唐铭用杀手的眼光看去,还在周围的黑暗里看到了更多。
有一个黑衣人,双目妩媚妍丽,哪怕遮掩得再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子。其他的黑衣人听了叶枫晚的话,都悄悄瞥着这女子,似在等待指示。那女子果断施了个的眼色。这一圈黑衣人,用的兵刃各式各样,那女子眼色一使,立马有一柄细剑和一根九节鞭向叶枫晚抢攻过来。
叶枫晚错步化解了一轮攻势,并没有还手。然而那一鞭一剑毫不退让,步步紧逼,细剑疾刺叶枫晚的肩井穴。
叶枫晚左肩一沉,细剑刺了个空,剑身贴在肩头上滑了过去。叶枫晚右掌一拍,将剑身按在自己肩上,任凭黑衣剑手如何发力,一时竟都抽不回来。
九节鞭却更加阴险,它直取下盘,盯住叶枫晚受过伤的腿。
叶枫晚左手一扬,抽出轻剑迎着九节鞭一架,呛然的碰撞声后,九节鞭毒蛇一般紧紧纠缠住了剑身。叶枫晚手腕一转,巧劲暗运,用力将剑身抽出——锋利的剑刃一路切割,缠在剑身上的九节鞭承受不住,顷刻崩碎,真个断裂成九节废铁。
细剑仍横在黑衣人的手掌与叶枫晚的肩头之间,叶枫晚反手调转自己的剑尖,自下而上,刺在细剑近柄七寸处的剑脊上,崩然的颤鸣,细剑应声而断。
那女子与并肩的一名黑衣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目中有意外之色。
叶枫晚轻抚剑身,慢道:“世上罕少有完美无缺的兵刃,每一件兵刃都有其不足之处。这瑕疵要是大一些,就是凡兵;若是瑕疵小一些,甚至微乎其微,就是稀世的神兵了。知道了兵刃的弱点在何处,就不难破。我生性懒逸,没有好好修习祖传的铸铁炼兵之术,只略知些粗鄙皮毛,让诸位见笑了。”
那女子似乎是有些焦躁,忽然一拧腰,抢步上前,亲自与叶枫晚过起招来。叶枫晚倒是不快不慢地与她有招拆招,不急着挫败她,也不落下风,一面口中道:“我们并无仇怨,何须相逼太甚。”那女子一言不发,只是招式更厉。一轮快打疾攻下来,叶枫晚仗着灵动的身法,闪转腾挪,游刃有余。女子凤目一瞪,不由惊讶出声:“你的腿……!!”
“我的腿无碍,只是一些皮肉伤。”叶枫晚说着,用轻剑剑身拍开女子的拳掌,趁他中门破绽大露时,一剑贯入,一面说道:“为何只用拳掌,拳掌并非你惯用伎俩。”他剑尖直抵女子腰际,却只是割裂了她腰间兵器上缠裹着的黑布,一对鸳鸯弯刀露了出来。叶枫晚继续道:“这对弯刀,也是剑庐的得意之作,您把它用上,未必不能败我。你我两家纵然不敢说有多深的情分,但也一直和气交往,何必要下次狠心呢。”他剑尖上撩,把女子脸上的黑巾挑得高高飞起,很快被豆大的雨点打湿了,重重落进泥泞里。
“——是吧,嫂嫂?”
面巾下,正一脸又急又愕然的不是厉秋南还会有谁。
唐铭躲在洞内暗处,心中想这长青镖局的人如此难缠,自己阻过他们几回,伤他们几个人,他们竟宁可放着盛天风不管,追到这里来围杀仇人。
他四下观察,寻找着隐蔽处以及有利的逃脱路线。叶枫晚纵然真想保他性命,也未必愿意跟他们冲突到这种地步。万一叶枫晚挡不住人,他须得自己保命。
“你……叶公子,我……”外面厉秋南下意识用手遮了遮脸,露出个强笑,却勉强至极。她顿了顿,忽然之间又像是把心一横,口气全转:“叶枫晚,不需多说了,今夜嫂嫂是硬起了心肠,你不能活,也别怨嫂嫂,就怨那天你赶得太是时候。”
唐铭听到这话心中一动,怎么,长青镖局的人竟不是来追杀他,他们的眼中钉竟是……叶枫晚?
叶枫晚深深吸了口气,语调缓和道:“嫂嫂,那天所见,叶枫晚早已忘了,更不会对他人说道。你知道,盛大哥把面子看得比命重,这样的事让别人知晓,是让盛大哥比死还难受。我敬重盛大哥是顶天立地之人,便是为他想,也绝计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的。”
唐铭耳中听着,却在心里一阵冷哂:把柄也好秘密也把,怎可能容得它被握在别人手中,你说不告诉别人,可你自己就是个“别人”。否则哪会有那么多跟唐家杀手堂做了买卖的人,事后都试图杀人灭口。
果然外面那厉秋南对叶枫晚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焦虑地朝那些穿着黑衣的镖局亲信招手:“还等什么!快点给我杀了他!快!”